“你也知道你跟蹤我？”寒老大猛地撥開他的手，臉色緊繃，雙眼里隱約有怒火燃燒。

在大小姐出發前，他正從手下得知了消息，也知道大小姐不帶上他，自然有她的理由。可說到底，他也擔心大小姐會遭遇不測，沿途便遠遠跟著。

可誰想，在追了那個蒙面人回來，卻看到了龍三。他可不信龍三有那么大的本事，能如他那般從手下得知消息，那么唯一的可能便是--一路跟蹤他。

“你有什么想法，大可直說，我又不是不通情達理之人，豈會不顧及到你的意愿？你又何必如此鬼鬼祟祟地跟蹤我？”想到這里，寒老大也是氣得不行，指責的語氣更濃了幾分，“龍三，我不知道你為何會這么做，也無意去追究，如今我就想問一句，你到底把我和大小姐當成什么人，值得你這么鬼鬼祟祟跟蹤著？莫不是去了西北兩年，連光明磊落四個字都不知道如何寫了？”

龍三正欲說什么，卻又被寒老大打斷，“還有，我問你，你為何會隨身攜帶著化尸散？別跟我說什么習慣使然，跟你兄弟那么多年，我怎么不知道你還有這個習慣！”

龍三不禁扶額，他從來都沒想過，寒老大這個老實人較起真來，居然會這么難打發，幾乎將他所能想到的理由都想到了，甚至不給他留一點退路。

這算不算自作孽不可活？

眼見寒老大一副不說不罷休的架勢，龍三心一橫，牙一咬，倒也老實相告，“我承認，我是跟蹤你，可也是怕你會不讓我前來。你也別跟我扯什么會讓我跟來，我知道，一旦是大小姐的命令，你從來都無條件遵從。而大小姐不希望我知道她的行蹤，那也意味著我會被你們拋棄。可我不甘心啊，憑啥你跟蹤大小姐不被說，反而我被罵？”

寒老大哪里想到他會有這么大的怨念，一時怔愣在了原地。

龍三無視他的沉默，繼續道：“你問我為何會隨身攜帶化尸散？我自有我的緣由，但若是我不帶，今日這遍地的尸體要如何處理？你可知道躺在這里的人是什么人？到時候出了什么事兒，倒霉的不是你，而是大小姐！虧你還口口聲聲說要保護大小姐，你就是這么保護的？”

寒老大敏銳地捕捉到他的用詞，皺著眉頭問，“這里躺著的人，難道還有別的身份？”

他不問還好，一問起來，龍三都要被氣炸了，扯開尸體的衣服，指著里頭繁復花紋的衣襟，冷冷叱道：“你自己看！別怪我沒提醒你，此事關系重大，并非你我所能輕易掌控的。我知道，你向來唯大小姐馬首是瞻，可我也有我的渠道獲取其他的消息。索性你我的目的相同，都是為了大小姐好，不然單憑你剛才那番言行舉止，我便有理由揍你一頓。”

寒老大擰著眉，心里的情緒波濤洶涌，展露到臉上，卻只是云淡風輕的一句誠懇道歉。

龍三說得對，既然目的都是為了大小姐安好，其他的手段便也不用去顧忌了。

他看了看龍三，忽覺愧疚無比，千萬句梗在喉頭，出口時皆化作一聲嘆息，“你自己多保重。不到萬不得已時，不要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兒。剛才那些罵人的話，我收回來，倘若你覺得不夠解氣，大不了揍我幾拳。”

龍三沒多說，神色倒是緩和了不少。他本來就不打算跟寒老大爭辯，此番跟蹤前來，只是提前得了五皇子齊凌的指示，就連那化尸散也是齊凌特別吩咐帶來的，說是會有用到的地方。

他無意去追究齊凌從何得知了消息，又為何會這么做，可齊凌有句話說得對，彼此都是為了大小姐好，又何必在意什么形式？

可誰想，這兩人竟然會持有如此大的偏見，答應了齊凌不能直說，也算是他倒霉。

思及此，他心頭的怒氣又多了幾分，狠狠捶了寒老大一拳，這才解氣地走出這片昏暗的樹林。

沐書夜最終將地方選在了邊關大營西南角的高地上，俯瞰過去，邊關大營雄壯盤踞在前方，教人見之心胸開闊心曠神怡。

龍三變得愈發沉默，他似乎知道沐書夜在做什么，卻什么都不問，乖巧地站在旁邊，不管沐書夜讓他去做什么，他都沒有任何意見。

沐書夜也沒有驅趕的意思，大家都是聰明人，在經過剛才的相處之后，有些東西想必也了然于心，只不過沒有當場挑明而已。而之所以不愿去挑明，不是覺得不好意思，而是時機未到。

在龍三和寒老大的沉默幫助下，一個不算太大的坑就挖好了，可沐書夜卻不滿意，愣是讓那兩人又挖了更多的坑，不出片刻，還算平坦的地面已經變得坑坑洼洼的

龍三丟下用來挖土的匕首，頗為不解道：“你為何要挖這么多坑？一個不就夠了？”

“一個怎么夠？”沐書夜背著手，繞著埋頭苦干的寒老大轉了一圈，又指指點點了幾句，才有空回答他的話，“狡兔尚且三窟，你還不允許我多挖幾個洞？”

龍三臉色頓時變得很難看，他算是發現了，現在他已經成了這個女人的發泄桶，稍微有點情緒，字里行間便滿是針鋒相對，最關鍵的是他還不能反唇相譏。

想到這里，他不禁頭疼不已，不得已將求助的目光投向默默干活的寒老大，“寒老大，你也覺得需要挖這么多坑？”

誰想，寒老大連看都不看他，兀自揮舞著手中的利器，一戳下去，帶起的便是滿地松散的泥土，頭也不抬道：“我聽小姐的。”

龍三頓時氣結，指著寒老大“你你你”了半晌，到底還是抵不過寒老大一臉的任勞任怨，后來似乎也覺得自己太丟人，只能一聲不吭地干活起來。

待沐書夜正式喊停，腳下已是一片狼藉。她背著手踮起腳，一步步走在坑坑洼洼的地面上，眼珠子靈動地轉來轉去，似乎在尋找著什么。

龍三杵著根細棍子，歪歪扭扭地靠在寒老大身上，看著四處查探的沐書夜，低聲道：“喂，你說，她究竟是何用意？想要擾亂旁人視線，也不至于讓我倆挖這么多坑啊。”

“大小姐這么做，自然有她的用意。”寒老大倒是不厭其煩地重復這句話，待龍三表露出不耐煩的神情，他斟酌了會兒，倒也繼續道，“你何時見過大小姐做過無用之事了？咱們既然站在她身邊，別的可能做不到，可為她分擔點苦力，還是義無反顧的。龍三，單單是這些活兒，你該不會就心里不舒服了吧？”

龍三一聽這話，頓覺事態嚴重，連忙擺擺手解釋，“哪能啊！我只是覺得，你跟大小姐接觸的時間比較長，想必會了解些她的想法。”

他伸手比劃了下滿地大小不一的坑，一臉無奈，“可是我就不行了。橫豎你也知道，不介意直接告訴我啊！”

寒老大深深看了他一眼，隨之搖搖頭，道：“你說錯了。這回我也不知道大小姐是怎么想的。”

應該說，從來到這里開始，他就不懂得大小姐的用意了。

沐書夜查探結束后，終于朝他倆招招手，兩人心下一喜，連忙奔了過去，卻聽她沉聲吩咐道：“龍三，你去附近找幾塊木頭過來，剛才我注意到有幾棵上好的檀香木。至于做什么，我不說，你也別問。”

龍三卻已了然，聽話地離開。

沐書夜轉而看向寒老大，淡淡道：“你就不用去了。隨我留在這里吧。畢竟，選好了地方，還需要進一步整理。父親入土為安的地方，總不能太過不規整了。”

“聽您的。”寒老大點點頭，幫她解下背上的包裹，隨手又去整理掉周圍的花草，等龍三撿著木頭回來時，此處儼然便是一片墳地。

看著一座座小山丘般的墳頭，龍三和寒老大才不得不承認她的行為有多明智。起初還覺得此處坑坑洼洼，迷亂不了旁人的視線，不想，將這些東西全部堆成小墳頭后，卻是教人眼花繚亂。

想要從這么多“小山丘”里找到定國將軍的骨骸，恐怕并不是太容易。

而更巧妙的是，沐書夜將龍三挑選出來的木頭，插在了墳堆中間的某座墳頭前，四周又抓來些花花草草，整得頗像那么一回事兒。

而她根本就沒有將骨骸埋在挖出來的坑里，只是在墳堆不遠處的地方，隨意挖了個坑，將裝著骨骸的白瓷罐放了進去，其上鋪上泥土弄平整后，才招招手，對寒老大和龍三道：“你們兩個過來。”

話音未落，兩道人影已經飛奔過去，齊齊跪在地上，神色肅穆凜然，眼底深處還隱藏著深深的痛楚。

沐書夜手中握著泥土，慢慢將其覆蓋上去，她背對著兩人，聲音自昏暗中傳來，帶著無法掩飾的蒼涼和痛楚，一字一句敲打在龍三的心上。

“龍三，我不知道寒老大跟你說了什么。但看你這班不聞不問，想必知道的也不少。不過，那都不重要。我只告訴你，不管你知道什么，在聽完我這番話后，全部都要當做不知道。”

龍三驀地抬頭，一句“為什么”來不及問出來，卻被寒老大扯了扯衣袖，轉頭看去，對方沖他搖搖頭，便也強自忍住不言不語。

沐書夜對此恍若未覺，以平靜無波的語調繼續道：“這里葬著的是齊云國定國將軍的骨骸，他的首級在兩年前隨著葉輕塵墜落懸崖，如今找到的僅僅是剩下的尸骨。時隔兩年，尸骨依舊不全，可到底是入土為安了。可這并不是結束。將來我還要給他堂堂正正地建一座衣冠冢，讓他能光明正大地出現在百姓視野中，天地會比以往更加廣大。但是在此之前，我需要做的，想必也是你們需要做的。我不在乎付出多少代價，只在乎最后能不能完成這個心愿。”

那樣的事實，就被她緩緩道來，她像是敘述旁人的故事般，冷靜自持，不帶任何情緒。

可身后那兩人卻慢慢紅了眼眶。

她講起兩年前定國將軍府遭逢巨變的混亂，講起那些護送葉輕塵離去卻身死刀下的家將，講起那一夜映紅半邊天的鮮血和火把，講起奔逃過程中刺骨的寒風凜冽的刀光冰冷的弓箭，自始至終都是那樣一個姿勢，那樣一個音調。若非龍三和寒老大靠得近些，看到她捧著泥土的手背上青筋突起，幾乎都要以為她冷血無情到了極點。

事實上，她不僅不冷血不無情，還有著最柔軟也最剛硬的一顆心，在親眼看過那么多人死去，她痛徹心扉，卻也足夠堅韌。

不然，他們等不到她的歸來。

“這些年，你們辛苦了。定國將軍在天有靈也會感激你們的。可我知道，你們都是定國將軍的得力戰將，想必也深得他的真傳，如今他遭逢巨變冤情未白，你們肯定不會坐視不理。我不求你們做什么大的犧牲，只希望你們能略盡綿薄之力。”

寒老大哽咽道：“您放心。屬下定會盡全力去幫您的。將軍勞苦功高，不應該得到這樣的結局。”

“嗯。寒老大，你向來讓我很放心。”沐書夜扭過頭，視線緩緩移動，最后落在龍三悲慟的面容上，似乎在等著什么。

龍三慢慢抬頭，那張桃花臉棱角分明，剛硬冷峻，沒了最初的張揚和肆意。他沒立即說什么，比起寒老大的干脆利落，似乎還顯得頗為遲疑。

直到此刻，沐書夜才猛然意識到，昔日的好有兼屬下，在經歷過或多或少的事情后，也慢慢變成了另外的模樣。她偶爾能通過一兩個小習慣回憶起過去種種，大多數時候卻不能由此去推測對方心中所想。

比如，現在。她就不知道龍三在遲疑些什么。

“您很聰明。”龍三如是道，不出所料地看到其余兩人的詫異，心中的陰郁隨之消散了些，隱隱有些小得意，“您能猜到很多事情，甚至連我來此的目的也了然于胸。方才那番話，我聽著句句在理，唯有一問，想要從您口中得知答案。”

沐書夜不禁挑眉，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龍三眼神閃躲地避過她明亮的眸光，深呼一口氣，頗有些義無反顧的架勢，“我想請問，您以什么身份、什么立場來說那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