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三愣在了原地。

以前在京城時，她不是沒有叫過他的名字，只是到底頂著個“左都督府四小姐”的名頭，那一聲叫喚也顯得不值一提。

可現在，一切都不一樣了。

他知道，此刻站在他面前的人，不是什么勞什子的庶出四小姐，而是他日思夜想也希望能活過來的定國將軍府大小姐，她的身份、見識、本事，無不讓他拜服敬仰。

盡管他也只能默默地拜服敬仰，可至少知道她還活在這個世上，那充盈于胸間的滿足感和失而復得感，教他難以自已，恨不得沖上前狠狠擁抱下。

可是他忍住了。

那日，他躲在床底下聽到了她的肺腑之言，本來還嚷嚷著要去質問她，為何要如此隱瞞自己，可聽完后便歇了那些心思。

既然她不希望他知道太多惹上麻煩，那他就當做不知道，一則為了讓她放心，二則也是給自己找個緩沖的時間，好好想想接下來該如何做

他知道，將軍的冤案肯定要平反的，只不過是時間早晚的問題而已。在她不打算公開身份前，他也不是沒有事情可做。相反，他能做的還有很多，而最首要的便是守在她身邊，保護她的安危。

思及此，他湊到沐書夜身旁，繞著轉了一圈，在沐書夜無比疑惑的目光中，緩緩開口，“以后殺人這種事兒，還是讓我來吧。你好歹也是閨閣里出來的千金大小姐，能好好待著便好好待著吧。”

沐書夜挑挑眉，毫不避諱地盯著他，暗自揣度著他這番話的意思。

居然說她是閨閣里出來的千金大小姐！如果她是從閨閣里出來的小姐，現在早應該躲在樹后等著別人來救了，怎么還會親力親為去抓人？

不過，她倒是很訝異，龍三居然會如此好脾氣地跟她說這些話。按照他以往的性子，難道不是該冷嘲熱諷一番么？

許是察覺出她的疑惑，龍三心尖兒顫了顫，面上卻恢復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樣，“沐四小姐，你不要多想了。小爺來保護你這個拖累，可不算是什么好差事。我也奉勸你，倘若沒有別的事情，可千萬要愛惜自己這條小命，否則出了什么差錯，我可不會負責的。”

“怎么說？”沐書夜被他勾起了興趣，雙手抱胸，懶洋洋地靠在旁邊一棵大樹上，銜著一抹笑意道，“難不成，你這么殷勤，還是受人所托？”

想當年，她和龍三偶爾不對盤了，想要使喚他去做點什么，還需要拿出東西來作為交換。她不禁好奇，能夠讓龍三這么盡心盡力的，究竟是哪路貴人。

龍三自然不會回答她，訕訕然別過頭，盯著腳下那兩具僵硬的尸體，開口問她，“這兩個人，你打算怎么處理？這里雖說荒無人煙，可畢竟還是屬于邊關大營的管轄范疇，萬一厲染的人發現了這些痕跡，事情估計就不大妙了。趁著還沒被人發現，還是趕緊想想辦法，該如何處理掉這些煩人的尸體吧！”

隨著他話音的落下，沐書夜環顧了一圈，眉頭隨之緊緊皺起來。

這里不算很大，入目之處卻是躺倒在地的尸體，一眼望去便是黑壓壓的衣服，平添了幾分詭譎陰森之氣。

正如龍三所說，這里本就屬于邊關大營的范疇，若是被人發現，只怕會掀起軒然大波。更何況，她心中始終存著疑惑，無論如何都要查出這些人的真實身份，更不可能打草驚蛇了。

很明顯，今日這場廝殺，處處透露著一股不尋常。如果對方的目的并非要了結她的性命，那么應該會派來武功高強之人，行那竊聽之舉，如此才能達到目的。可從事態的發展來看，一切卻并非如此，對方似乎根本就不在乎這些人有沒有被發現。

隱約中，她覺得自己被人算計了，可目前所了解的情況極其缺少，她根本就不知道背后之人這么做的用意。那逃走的蒙面人，與地上躺著的尸體又是什么關系，為何還冒險救下了那個孩子？

想到那個逃脫的孩子，她眉心閃現出濃濃的戾氣。她知道，如果將來發生了什么，那孩子便是唯一的人證。

她心頭驀地大驚，想到一個可怕的可能，小臉兒頓時陰沉下來，走到那些被寒老大殺掉的尸體旁，一個個撕扯掉前襟，露出里頭花紋繁復的衣飾。

龍三頓時瞪圓了雙眼，指著那些人，頭次這么失態，“這……這些人……都是玉涼國的人？”

他幾乎是從齒縫里擠出這一句話，可在瞥見沐書夜陰沉冷酷的小臉兒時，所有的疑問頓時咽了下去，費了好久才消化掉這個難以接受的事實--這些人，居然是玉涼國的人！

“你早就知道這些人的身份？”龍三抬眸看向沐書夜，待發現她沒有絲毫意外時，眉頭隨之皺起，口氣里隱含些許責備。

倘若沐書夜早就知道對方是玉涼國的人，居然還罔顧大局擅自下了殺手，那么后果不堪設想。

沐書夜神色復雜地凝視著他，眼底倏地劃過一絲失望，直到把龍三看得渾身不自在了，才冷冷開口，“你真當我是所謂的閨閣小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連最基本的局勢分析能力都沒有？若是我早就知道這些人是玉涼國的人，我腦子糊了才會對這些人痛下殺手。你若是不了解情況，還請不要胡言亂語。”

龍三聽出她話中的冷意，心頭驀地一緊，忽然別過頭，不敢對上她的視線，“你別動怒。你能讓五皇子刮目相看，想必也有過人之處，方才我不過是說說，你千萬不要放在心上。”

沐書夜冷哼了聲，臉色并不是很好看。若非知道他口不擇言的性子，現在她不說翻臉，但是肯定會給他一番教訓。不過，既然是龍三，那她也無意去追究什么，當下蹲下身，仔細查看起地上的尸體，期望能從中找尋到這些人來歷的蛛絲馬跡。

見狀，龍三頓時松了一口氣，方才他是鬼迷心竅了，才會這般口不擇言，好在眼前這個人不與他一般見識，否則，他也不敢確定，一旦她要追究起來，自己究竟要以何種心態去面對那樣的局面。

自從知道沐書夜是那個人后，在面對她時，他整個人都變得心虛了很多，甚至他的伶牙俐齒都發揮不上作用。眼見她不追究，他心情大好，也跟著蹲下來，煞有介事地翻看著，希望能找尋到些許線索。

“你還沒回答我，怎么會出現在這里呢？”一片靜默中，沐書夜突然問道，忙里偷閑瞥了他一眼，將他微變的臉色收納眼底，心思也隨之重了幾分。

龍三怔了怔，勉強笑道：“我四處逛著逛著，就逛到這里來了。你怎么這么在意這個？”

“沒什么，”沐書夜連忙搖頭，隱約有些無奈，“晃悠到這里來，可不是什么好的事情。你就不怕招惹上麻煩？”

這是在關心他？

龍三心內竊喜，大手一揮，頗為無所謂，“你看我像是怕麻煩的人么？小爺走南闖北，從來都是見山爬山，遇水趟水，什么麻煩事兒都不算是事兒。”

他一時興起，揉了揉沐書夜的頭發，朗聲笑道：“你放心，我不會給你添麻煩的。我又不像以前……”

他驟然停了下來，臉色古怪地瞥了眼沐書夜，她卻似乎沒察覺到他話里的異常，一雙眼睛緊緊盯著他的手，循著那視線看過去，他腦中轟然閃過一道白光，這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什么，身子僵在了原地。

下一刻，那雙手像是被開水燙到般，唰一下就縮了回來，他心虛地摸了摸鼻子，沖沐書夜干笑幾聲，低垂著頭，不敢再說話。

回過神來，他已經后悔不迭哀求不止。天知道他剛才怎么會做出那般自然而大膽的舉動，若是讓沐書夜起了疑心，那他直接撞墻算了。

許久沒等到沐書夜的反應，他不禁抬頭，卻恰好望進那雙瑩亮的眸子里，甚至還看到自己倒影其中的小小縮影，那樣的緊張與擔憂，卻襯得那雙眼不容忽視的沉靜與鎮定。

這才是他的大小姐啊！

龍三來不及感慨，沐書夜卻已低下頭，繼續剛才的動作，只是說出的話里便多了幾分難言的情緒，“你去看看，寒老大回來了么。”

“嗯？他去做什么了？”

“剛才有個蒙面人將最后一個孩子救走了，我讓他追上去，務必要拿回那個孩子。我看你也沒什么事兒，不如去幫下他的忙？”

“你確定你要我去幫忙？”龍三一臉的不可置信，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又指指身后那方向，一字一句鄭重道，“就算我現在沒事兒，可未必就能追到他們的蹤跡。再者，寒老大的武功比我高強，對付一個帶著孩子的蒙面人，應該是綽綽有余的。你也別多想了，我是不會離開這里的。誰知道對方會不會派人來攻擊你？倘若我走了，你身陷險境，那又該如何是好？”

沐書夜倒是沒想到這方面的問題，甫一聽他提起，不免怔忡了會兒，再看向他時，眸光里便多了幾分難以言說的意味。

她記得，以往龍三并不怎么在意這些細節，更別提會考慮到蒙面人可能會有的動作。這才兩年沒見，便已有了這般心思，該說慕容恩的指導比她父親的要好，還是該說此人變化甚多？

轉念一想，縱然龍三有這些變化，又與她有什么關系？

于龍三而言，她也不過是個庶出小姐罷了。

一時間，她也沒了繼續察看的心思，手中拿著細樹枝挑來撿去，漫不經心道：“你說得也對，的確是我考慮不周。比起我的命，那個孩子又算是什么呢？”

她似乎有些無所謂，語氣淡而疏離，平靜中自有安寧人心的力量。

龍三嘴唇翕動了下，卻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如果這么“自嘲”，能夠讓眼前這個人心情愉悅，那又有什么不可以？

片刻，他沉淀下腦中浮沉的思緒，意味不明道：“趁著現在還有時間，先想想該怎么處理這些人吧。難保對方不是挖了個坑給咱們跳，可在有人過來時，務必要離開此處。”

沐書夜聞言，掠過躺倒在地的黑壓壓的尸體，胸口一陣陣發堵。昏暗的樹林，遍地的尸首，充盈鼻息的血腥味兒，儼然便是一副人間地獄的畫面。

她忽然很想知道，兩年前父親出事兒時，這樣的畫面是否也出現過？

幾乎是下意識的，她微微側頭，面無表情地盯著龍三，低聲開口，“我聽說你曾經是定國將軍葉閔蘊的得力戰將，那么兩年前定國將軍出事兒時，可是也是這樣一番模樣--尸橫遍野，入目鮮血，教人看得心里發堵得慌？”

龍三如見晴天霹靂，下意識就往后退去，步子拖曳在樹葉鋪陳的地面，發出一聲聲嘩啦啦啦的響聲，撓得人心頭郁悶難當。突然間，腳下被絆了一下，他身子搖晃著跌倒在地，掌心濕熱粘稠，鮮血赫然在目。

他忽然就想起了兩年前的畫面。瘋狂搖曳的火光，溫熱噴灑的鮮血，震耳欲聾的喧嘩聲，至今仍清晰地殘存在他的腦海里，那個時候的無助和恐懼，也于此刻悉數浮上心頭，瞬間心痛難當。

他臉色倏地慘白如紙，當下低垂著頭，伸手捂上胸口，那瞬間的心悸簡直讓他窒息，眼前一黑，就想要昏厥過去。

就在這時，一只手壓在了他的肩頭，驟然加重的力道促使其理智回籠，眼前的暈眩消逝后，映入眼簾的便是沐書夜那張冷靜自持卻又不乏擔憂的臉。

“沒事兒了？”沐書夜又用力捏了捏他的肩膀，卻聽“嘶”的一聲，緊接著瞧見龍三皺起了眉頭，狀態雖不是很好，顯然也沒剛才那么糟糕，眉眼間的凝重消散了不少，隨即收回手，半蹲著再問了一遍，“現在可好了？”

龍三暈沉沉點頭，嗓音低啞抑郁，“沒事兒。你怎么突然想起要問那些事兒？”

“不方便說？”沐書夜不答反問。

“也倒不是。”龍三扯了扯嘴角，調整了下姿勢，自嘲一笑道，“當年的事兒，早已變成了禁忌。而你作為左都督府的四小姐，不會不清楚京城中發生的動靜。我總得知道，你究竟是懷著怎樣的心思來問這句話的吧？”

話音未落，他便毫不避諱地迎上沐書夜的視線，那倔強的眸光，卻讓沐書夜笑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