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書夜再醒過來，已經是夜幕時分。

房間里沒有一個人，桌上燭火正在燃燒著，靜得能聽到燭芯噼啪的聲響。涼風自微敞的窗子吹入，她裸露在外的肌膚頓時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不自覺又鉆入了暖和的被子中，側著身子看向窗外。

她未必就是在看風景，只是那目不轉睛的姿態，卻比欣賞世上最美妙的風景都要來得專注入迷。

也不知過了多久，門口處突然傳來一陣腳步聲，她心下疑惑，剛剛坐起身，卻見林夫子端著藥罐子走了進來，看到她盯著自己，面不改色道：“小姑娘，睡醒了就來喝藥。”

沐書夜頓時擰起了眉頭，哪有人剛睡醒就要喝藥的？

林夫子見狀，嘿嘿一笑，“不喝可不行啊！你這身子太虛弱，之前吸入的毒素又尚未完全清除干凈，必須依靠藥物來調理。老朽聽五皇子說，你也是個大夫，怎么不知道要好好調養身子！”

沐書夜還來不及開口，卻聽門口又傳來一陣腳步聲，緊接著無劍捧著晚膳走了進來，畢恭畢敬地放到她面前，“沐四小姐，殿下說了，您剛睡醒肯定餓了，還是先用晚膳再喝藥吧！”

沐書夜頓時眉開眼笑，“替我謝謝你家主子。”

說著，抓起筷子，慢條斯理地吃起來。

林夫子看看無劍離去的背影，又看看埋頭用膳的沐書夜，忍不住拍拍大腿，“老朽真是做了一件好事兒了，無意間竟給五殿下提供了憐香惜玉的機會。”

“咳咳……”沐書夜一口氣差點沒上來，手忙腳亂地倒茶潤喉，緩過氣來后，對這個林夫子也多了幾分審視。

敢這么調侃齊凌的人，她還是頭一次見到。

林夫子卻對她的反應不大滿意，眉梢微挑，有些不悅，“小姑娘，你覺得老朽說得不對？”

沐書夜聳聳肩，執起筷子，夾了一塊雞肉丟入口中，含糊不清道：“對，或是不對，你心中自然有數，我又何必多言？老人家，藥就先放在這里吧，待我用了晚膳再喝。你若是有別的事情，可以先去忙。”

提到這個，林夫子頓時氣不打一處來。這里本來是他的地盤，不成想，來了個五皇子后，他不僅出入不自由，連院中四處行走的權利都沒有了。而且，五皇子身邊的那個侍衛太過冷冰冰，稍微靠近些，渾身上下都感覺會結冰。

思來想去，他還是覺得這里最自在，是以端著藥罐子來這里避避。至少，五皇子看重眼前這名女子，沒人敢對她不敬。

沐書夜極其優雅而迅速地用完了晚膳，還欲喝幾口茶，卻被林夫子奪了過去，“小姑娘，你要有點常識啊！不知道喝藥前，不能進茶水么？”

聞言，沐書夜又是好一陣恍惚。記憶里，她父親也曾這么訓過她，不管她如何撒嬌求饒，一點用都沒有。那時候覺得父親太過嚴苛，總是喜歡在一些小事兒上啰嗦，如今倒是分外懷念了。

可惜，陰陽相隔，人世蒼蒼，無處去懷念。

沐書夜心中抽痛，抬眸看去，林夫子正將藥汁倒出來，黑而粘稠的液體慢慢盤踞了整個白瓷碗，她看得出了神，直到林夫子在她面前揮了揮手指，才猛然驚醒過來，端起那白瓷碗往嘴邊送。

在白瓷碗剛碰到雙唇時，她突然停了下來，垂了垂眼瞼，長出了一口氣，緊接著將白瓷碗重新放到了桌上，迎上林夫子狐疑的目光，笑意淡淡，“這藥，太燙了。剛碰到嘴唇，便把我燙疼了呢！我先放著吧，等它涼了再喝。”

“燙么？”林夫子伸手碰了碰白瓷碗，并沒有想象中的熨燙感，好奇抬眸，卻見她笑意疏離而客氣，眸光犀利而隱藏機鋒，直教他心頭一跳，訕訕笑道，“既然燙疼了，那就不急著。等涼了再說吧。天色已晚，老朽待在你這里，影響也不好，這便告辭了。”

沐書夜微微頷首，目送他離去，從頭上拔下銀簪，在那碗藥里攪了攪，拿出來一看，簪子尖端已然變成了黑色，汁液盤踞在簪子上，很快就蜿蜒流下，在昏黃燭光下泛著幽幽藍光，像極了深潭里探出蛇信子的毒蛇。

一片靜默中，沐書夜唇角突然溢出一抹冷笑。

呵，下毒下到她的藥里來，這可真是有意思了。

……

齊凌踏入房間時，看到沐書夜還坐在桌子旁，手里玩弄著一支簪子，心下頗為詫異，“我以為你已經躺下了。”

“我躺沒躺下，你在外面看不到？”沐書夜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手中的簪子越轉越快，幽幽藍光伴著昏黃燭光交纏相映，投射到她臉上，說不出的詭異，“我聽說，你今天召集龍三、寒老大商討什么大事兒了？”

齊凌撩起衣袍，坐在她對面，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兒。既然他們是你的好友兼手下，我總要確定一下，將來要與我合作的人是怎樣的性情和底子吧。”

沐書夜慢慢將視線從簪子移到了他的臉上，心里卻是暗道此人動作迅速。下午才談到此事，這人就已經各種摸底試探籌劃算計了，她心中驟然大驚，難不成跟她提到的“皇子妃”一事，也已經逐漸成形并開始實施了？

她覺得很有必要就這個問題與之談談，然而抬眸卻望進一雙戲謔的眸子，方知自己被捉弄了，隨之松了一口氣，漫不經心地問道：“那么，你確定的結果如何？”

“還行。”

沐書夜不禁挑眉，這意思，就是還可以了？

以她對齊凌的了解，此人嚴于律己，對別人的要求更是無比嚴苛，能夠達到“還行”的地步，應該就是沒問題了。不過，就算有問題，那便如何？她的手下主要有幾個人，倘若他對這幾個人不滿意，她也不會覺得沮喪。

合作嘛，本來就是取長補短，沒規定必須什么都達到要求的，不是么？

“你怎么還沒喝藥？”齊凌指尖點了點桌面，篤篤篤的聲音頓時響了起來，襯得這個夜晚無比空曠幽清，“我不是讓無劍送來了晚膳，讓你用完晚膳就要喝藥么？怎么動都不動？你就這么不愛惜自己的身子？”

沐書夜為他語氣中的責備而詫異，不過還是向他解釋，“我從來都很愛惜這條小命。所以，才會不喝這碗藥的。”

話都說到這個份兒上，齊凌頓時反應過來，敲著桌面的手猛地頓住，眼里溢出點點危險的訊息，“你的意思是，這碗藥有問題？”

“對。你看看這個吧。”沐書夜將手中的銀簪丟到桌子上，幽幽藍光恰好照入對面齊凌的眼睛，他微微瞇眼，視線在那束藍光上逗留了會兒，才伸出手將其拿了起來。

齊凌看了看那支簪子尖端，又在那碗已經涼透了的藥中攪了攪，臉色驀地陰沉下來，將那簪子拍到桌上，剎那間碎成好幾段。

他喊來了無劍，將事情交代清楚后，便坐在房中與沐書夜共同等著結果。

“其實你沒必要摻和進來的。”沐書夜忽然道，“對方既然敢把毒下到我的藥里來，想必也是足夠愚蠢的。還不值得你出手吧！”

齊凌搖了搖食指，滿臉的高深莫測，“既然這么愚蠢，就更不應該是針對你了。我若不出手，豈不是不能讓他們如意了？這可怎么辦呢？本皇子向來喜歡成人之美……”

他微微托著腮，如墨青絲被夜風吹亂，如此看去，倒是多了幾分飄逸瀟灑之氣。昏黃燭光中，對面那人雙眼璀璨如黑曜石，其間流轉過千萬種不辨真假的光芒，像是一道謎題，越靠近越想去觸碰謎底。

沐書夜眨了眨眼，有些別扭地移開視線。醒來沒多久，她卻從齊凌眼中見過好多次這樣不加掩飾滿含情愫的眸光，每看一次，她的情緒就復雜一次。到了現在，她已經不敢直接與之對視上了。

她不清楚，齊凌為何會表露出此種情緒，可以肯定的是，他是故意的。如他這般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來說，想要隱藏住什么情緒，并不是難事，如此坦蕩地將其表露出來，也不知圖的是什么。

“怎么突然不說話？”齊凌看到某人的臉已經快埋進胸前，突然伸手揉了揉她的頭發，待看到她身子僵了僵，這才收回手，指尖卻無比留戀那股柔軟的觸覺，“你也不必想得太多，這地方說大不大，想要找出暗中下手的人，也并非難事。”

沐書夜生怕他看出自己的疑惑，對這番話也不置可否，許是沒有完全恢復過來，坐久了腰背就酸疼得厲害，她也沒管齊凌還在房中，身子像是沒長骨頭般，軟綿綿地趴在了桌子上。

齊凌見狀，眼里劃過一絲笑意，他喜歡看到她不為人知的另一面，哪怕她在面前毫無形象個性悖逆，也足夠讓他歡喜。

沒過多久，無劍終于逮著個小童回來復命，“殿下，根據您的吩咐，屬下對居住于此的人進行了排除，最后找到了這個下手的人。”

齊凌和沐書夜頓時面面相覷，雙方皆從彼此的眼神中看出了疑惑。在他們的猜想里，敢在藥里下毒的人，膽子必須要大而狠，這個小童看起來也不過十歲，如此年紀害起人來居然毫不膽怯？

還真是出乎他們的意料了！

“你叫什么名字？為何會在藥里下毒？”齊凌身子往前傾去，在這剎那，眾人只覺眼前爍然一亮，銀白森寒之光恍若飛電劈入人眼底，也劈亮墻面上斑駁搖晃的黑影，極致的亮造成極致的暗，一瞬間，齊凌下意識就側身避過那光芒，卻沒注意到一柄寒刃快要刺向他的腰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