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書夜本來還在思考中，冷不防額頭上被人彈了一下，心下還有些惱怒，然而瞬間反應過來，不敢置信地抬頭看齊凌，隨之視線緩緩移到了他還未來得及收回去的手指，小臉兒蹭地一下紅了起來。

之后，像是要躲避什么般，沐書夜狼狽地往后退去，白色裙擺在地上漾出一道痕跡，像極了此刻張牙舞爪至未知名邊際的心緒。

齊凌怔了怔，靜靜地盯著手指，片刻后，才緩緩收回袖中，刻意地揭過這尷尬的一幕，別過臉，繼續剛才的話題，“你忘記了，當初帶著瀘州城官員來迎接你我的人了？”

當初？

沐書夜整肅好了心情，又用手背給微燙的臉頰降溫，在他出聲前，終于鎮定下來，逼迫自己不要太胡思亂想。

此刻聽齊凌這么說，仔細一想，腦海里也浮現出了那日前來迎接的官員面孔。只一瞬間，她便抬頭，訝異問道：“你是說，林瑾？”

“他難道不可以？”齊凌挑了挑眉梢。

沐書夜猛地低頭，不敢對上他的視線，小腦袋宛若小雞啄米般點了點，甕聲甕氣道：“可以。自然沒什么不可以。”

她又不傻，自然看出齊凌心意已決，縱然對這個方案持著不贊同的態度，也只能憋在心里，省得徒惹不快。

事情已經商量得差不多，可齊凌似乎沒有要離開的打算，一時間，兩人也相對無言。

以前，沐書夜還不覺得與齊凌相處有什么尷尬之處，可經過昨晚的反省，她也認清了自己的些微想法，尤其是剛才齊凌突如其來的動作，讓她本來波瀾無驚的心湖泛起了絲絲漣漪，有些煩，又有些慌。

想來，這還真是頭一次這么嚴肅認真地正視兩人之間的相處模式。且不說彼此懸殊的身份，便是她不能對外言說的秘密，也足夠構成兩人之間的大障礙。何況，經過上輩子葉勛瀾的背叛，“感情”這東西也被她列為禁忌之物，在沒報完仇之前，絕對不會去觸碰。

可她到底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齊凌。

思及此，她又突然松了口氣，如今及時醒悟過來，也算是為時不晚，以后的相處中多注意些分寸，保持好交往的距離，應該就不會有什么。再者，她現在這種想法，也實在很危險，跟齊凌還沒同生共死過，又豈能論起其他？

這些想法，齊凌自然是不知道的，他只想著剛才彈了沐書夜額頭的動作，垂于身側的手猶覺不過癮，彈了幾下空氣，又悄無聲息地收了回來。他走上前，俯視著眼前這個轉變極快的女人，多少都有些無奈，“沐四小姐用過早膳了么？”

沐書夜眉心一跳，現在對“早膳”“晚膳”這兩個詞有了抵觸，“多謝殿下關心。我已經用過早膳了，這就不打擾您。您請。”

這么說著，她側過身子，讓出了出門的路。

此刻，她微微弓著腰，雙手交疊于腹前，與以往的張揚肆意相比，渾身上下竟透著一股典雅高貴的氣質。

齊凌微微瞇起了眼，仿佛為沐書夜此刻的高雅氣質而感到炫目。跟沐書夜相處越久，能夠從她身上挖掘的東西也越來越多。她身上似乎潛藏著無數的謎，尋常并不輕易示人，只有在面對她想要做的事情時，才會盡情展露她的才華。

那一刻，也是她真正讓人窺探的時刻。

想起琉璃山莊的捉弄，齊凌不禁有些恍惚，也就是這個時候，他才猛然意識到，那個活得生動鮮明肆意妄為的左都督府庶出四小姐，其實是個深藏不露的高手——工于心計，手段狠辣，深諳世故。

乍一看來，他和她似乎是同道中人，可幾次試探以后，他就不這么認為了。那個時候，他發現她特別針對葉勛瀾，不經意間捕捉到的恨意，讓他對她產生了濃厚的興趣，甚至他還以合作為由，將她拉到了自己的陣營中。

之后，他看著她一點點部署，一點點瓦解掉葉勛瀾的希望，并粉碎了對方的目標，直到臉上露出得意的光彩。

后來，他才意識到，她對葉勛瀾，只有近乎偏執的執念。那是累積在痛恨之上的偏執，在他看來有些滑稽，然而于她而言已然成了全部——如此費盡心機算計的全部動力。

此刻，看著近在眼前的清麗面容，他心底那股猜想又重新浮了上來，以前沒有機會好好詢問她，如今倒是個好機會。

這么想著，齊凌也不急著離開，往后退了三步，優雅落座，笑道：“沐四小姐，我再在這里待一會兒，應該沒關系吧？”

“……”

沐書夜抬頭，看到某人正以悠哉悠哉的姿態品茶靜坐，嘴角那抹笑意客氣卻不失柔和，少了之前的咄咄逼人，此刻竟也頗為賞心悅目。

齊凌本來就生得極美，兼之氣度不凡身份尊貴，以至于沐書夜每次看到這么個俊美之人，總會有意無意地忽略掉他的長相。久而久之，她也成了習慣，如今想來竟已經有好久沒仔細觀察過他了。

沐書夜鬼使神差地端詳起齊凌來，黑亮垂直的發，斜飛的英挺劍眉，細長蘊藏著銳利的雙眸，棱角分明的輪廓，無不彰顯著上天對這副容貌的垂愛。

此刻，他靜靜地坐著，骨節分明的手慢條斯理地撥著茶杯中浮起的茶葉，一舉一動無不透露出良好尊貴的教養，直把沐書夜看得癡了。

“呵呵……”齊凌放下了手中茶盞，眸光中光彩點點，迎上了沐書夜的打量視線，“沐四小姐，對你看到的，可還滿意？”

沐書夜猛然回神，下一刻，卻別開臉，羞愧得無地自容。

老天，她居然對一個男人癡迷了！

齊凌見狀，眼里快速地劃過一絲笑意，視線在她微紅的耳朵上緩緩移過，卻并沒有說什么。畢竟，對他看到的結果，他還是挺滿意的。

想到心中那股大膽的猜測，他看著沐書夜的眼神也變得玩味起來，反正今天也沒什么事兒，他突然起了逗弄的心思，重提舊話，“沐四小姐，你似乎對與昔日定國將軍有關的事情極其感興趣？”

沐書夜聞言戒備，而后又反應過來，難得正眼看了看他，不知道他為何會在這個時候提起這些。

她記得，以往齊凌也問過類似的問題，只是當時她并沒有正面回答，難不成這次是來算舊帳的？

齊凌見她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的身上，心中歡喜，本來有些事情還不是特別確定，看她這副模樣，心中似乎也有了個譜兒。

其實，沐書夜想復雜了，他重新提起這個話題，并非想要試探什么，既然兩人已經達成了合作，并且這種合作似乎也會長期持續下去，那么有些事情也該講清楚了。否則，總是被這個女人猜測來猜測去，懷疑到他的用心上來，那可就得不償失了。

他繼續道：“沐四小姐，其實你不必回答我。不僅是你，就連我也對昔日定國將軍府的事情極其感興趣。當然，你也別那么看我，我并無惡意。定國將軍葉閔蘊一直是我敬佩尊崇的一個人，兩年前他遭人陷害尸骨無存，實在令人扼要痛惜。這些年，我也一直在查找其中的真相。”

查找其中的真相？

沐書夜心神為之一顫，原本低著的頭緩緩抬起來，毫不畏懼地迎上齊凌的視線。那視線，溫和而從容，仿佛帶著一股魔力，教人想要看清其中的通透和誠懇。

不可否認，齊凌這番話讓她胡思亂想了。重生過來，她親眼見過齊凌與葉勛瀾乃至是左都督沐擎天的交手，曾經對其明顯偏袒昔日的定國將軍而打壓葉勛瀾的行徑頗為好奇，也不是沒有暗中查過其中的原因。可彼時她人微勢弱，所能窺見的只是冰山一角。

如今，齊凌主動提起，她除了驚訝，還有濃濃的疑惑——疑惑他為何會對定國將軍感興趣。

幾乎是口隨心動，她問了出來，語氣里掩飾不住的濃濃試探，“殿下，您說這話，可要小心隔墻有耳。”

“隔墻有耳？”齊凌見她如此戒備，不禁笑出聲來，“沐四小姐，你想必不清楚，有我在，附近沒有人敢隨意偷聽的。你我相處那么久，難道連這點都不清楚么？”

沐書夜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不過是武功好而已，得瑟什么？想當初她還是葉輕塵時，也不是不能做到像他一樣。

齊凌見她只是一味地聽著自己的話，偶爾才很給面子地做個表情，心下竟也覺得頗為欣慰。至少，對比起以往提到這個話題時她明顯緊繃戒備渾身豎刺的狀態，現在的鎮定自若還真是讓他刮目相看。

“可能你會覺得好笑。畢竟，兩年前，下旨判定定國將軍有罪的人是父皇，我作為他的兒子，說這些話明顯有拆臺的嫌疑。不過，你也不能因為我父皇殺人也認定我殺人，你說是不是？”

沐書夜默然。

直覺里，齊凌突如其來的舉動已經讓她有些找不清東南西北。她隱約覺得，這個時候除了傾聽，并沒有更好的方式。

而正如她所料的那般，齊凌的確只是想要講出心中所想，并不在意她是否會給予相對應的回應。

“兩年前，可是十分動蕩的。多少人因為那一紙圣意家破人亡，又有多少人借機爬了上去。不說別的，就是那定國將軍府大小姐葉輕塵，也是個教人無比同情的人物。”

沐書夜袖中的手蜷了蜷，終于開口，“五殿下怎么說葉輕塵可憐？”

畢竟當事人還坐在這里，他這么說，著實有些過分了。

齊凌絲毫不畏懼她言語中的冷意，自顧自道：“葉輕塵怎么不可憐？當年，我提前派人給他傳遞消息，本以為她會逃過一劫，沒想到最后卻落得墜崖自盡的下場。紅顏薄命，說得不就是她么？”

沐書夜聞言大驚，當年給她傳遞消息的人，居然真的是他！這么說來，她此前的猜測都沒有錯，那本明紫冊子真的就是她曾經見過的。

許是齊凌太過直白，突然將她心中的疑惑都挑明了，她忽然有些不知所措。當年，在御林軍沖進定國將軍府前，她得知了齊孝帝要對定國將軍府下手的消息，當時還來不及為此悲慟，便在府中管家與其他家將的安排下逃離了定國將軍府。若不是半途遇上了被家將帶回來的首級，她也不會悲痛難當，從而影響了逃亡的速度，并被葉勛瀾追上，甚至逼到了懸崖之上。

多少次午夜夢回，她總是會想起當年策馬奔逃的那個夜晚，無數次為當時自私的舉動而悔恨萬分。

若無那晚突然捧出來的父親首級，原本她可以不用逃出生天的。

此刻聽齊凌這么說，某些被她忽略掉的細節，終于浮上心頭。她才發覺，當年看似簡單的處境背后，似乎還潛藏著無數的陰謀。

這時，又聽齊凌繼續道：“當年的事兒，可謂是陰謀重重。本來我都已經給葉輕塵送去消息，卻還不放心，時刻讓人打探她的動靜。在得知她被葉勛瀾追上時，已經帶好身邊的人想去幫忙，可到底還是輸人一籌，半途被人算計去遲了。等我站在懸崖邊上時，只聞得到空氣中的血腥味，只看得到懸崖邊上堆積的殘箭。誰也不知道，在不久前葉輕塵曾經被人那么殘忍地對待過，甚至連求生的可能都不給她。”

往事歷歷在目，隨著齊凌的敘述，沐書夜仿佛又再次經歷了那晚的生死搏殺。有心痛，有悔恨，更有無窮無盡的悲涼。

當年，如果她能夠撐過來，是否一切都會不一樣了？

她知道此刻不是悔恨的好時機，至少她不該在齊凌面前露出半點蛛絲馬跡，強忍住心頭的悲慟，勉強笑道：“五殿下真是良苦用心。不知你與葉大小姐是什么關系，竟會如此幫助她？”

“這個啊……這個原因可復雜了呢……”齊凌故意賣了個關子，在接到她的一記白眼后，才緩緩道，“跟你直說也無妨。說起來，我與我母妃還欠定國將軍一個天大的人情。如今定國將軍和葉大小姐已經離開人世，我與我母妃也著實是愧疚萬分。”

欠人情？

沐書夜將信將疑，她沒聽父親葉閔蘊講過這些事情，就算有，也無濟于事。

不過，這個倒是解釋了她的疑惑，如果為了還人情而將消息提前透露給她，似乎也說得過去。

再一想到他所說的“被人算計去遲了”，心中隱約明白了些許。能夠讓他那么關心在乎為人所算計的弱點，除了那位云貴妃，應該沒有其他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