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四個最好的哥們中，袁應是第一個進教室的。他左手提了一包熱氣騰騰的豆?jié){，右手上兩根黃不拉幾的油條從透明塑料袋里探出了半截身子，晃蕩在白色運動褲前。

看到我，袁應一愣，旋即樂開了花似的朝我跑過來。那高高的鷹鉤鼻因為高興翹得更高了。

一看這架勢，我正在整理信封的手頓時一頓，心說完了，他這大舌頭不知道又要說什么了。

袁應跑到我的課桌前，大呼小叫地說：“你總算來了，我還以為你和你老爸一樣半死不活了！”

袁應這家伙舌頭毒，永遠不知道自己說的話如何使人尷尬。不過，我知道他素來心善，其實并沒什么惡意。

“我還好，謝謝你們擔心我。”

袁應猛地將油條杵到我面前，油條特有的油炸香味彌漫了我的鼻孔。

“你還沒吃早飯吧，來，吃我的油條。”

“我吃過了。”

“唉，你怎么一點也看不出傷心的樣子啊，那記者說的不會是真的吧，阿明，你真不愛你媽媽？”

“袁大頭，你說話能注意點嗎！”

喊這話的是李小九。他剛走進教室就聽見了袁應說的那句話，顯得氣沖沖的。我一直覺得他們兩個適合搭檔演相聲，袁應五大三粗，個子有一米七五，皮膚去年去海南旅游時曬黑了，看起來好像博茨瓦拉人似的；李小九卻一米七都沒有，身子也瘦，不過打后衛(wèi)可是一把好手呢。

李小九走到袁應身邊，對著袁應的肚子一捅，袁應嗷嗷叫著蹦開了，豆?jié){也潑出了塑料杯，灑了一袋子。

袁應不滿地說：“你欺負我沒手收拾你！”

李小九說：“這是給你的教訓，讓你下次說話不注意！”

我早習慣了他們的打鬧，所以見怪不怪了。我將所有的信封堆在了一起，收進了抽屜里，打算抽個完整的時間從頭到尾讀一遍。

李小九對我說：“哥幾個可擔心你了，本來想去你家看看你，可是周末的時候又剛好趕上你家里舉行喪事就沒去。你怎么樣？”

我對他笑笑說：“我沒事。”

袁應又搶著回答：“那個肇事的男人真該死，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李小九說：“好人也干不出這種事啊，沒腦子！”

他們倆又懟上了。

陳路和張奕奇也一起進教室了。他們都住在貓山不遠的地方，通常一起結(jié)伴回家。陳路的手里拎了個籃球，這是他的特色，不管走哪都把那姐姐從上海寄回來的寶貝籃球帶著，說是有一天要成為詹姆斯一樣牛逼的籃球高手。不過，我看這愿望可夠懸。

張奕奇家境不好，穿著寒磣，身上的那件舊舊的的灰呢子大衣初二的時候穿著還嫌大，現(xiàn)在穿已經(jīng)顯得緊促了。

陳路和張奕奇也走到我面前來了。張奕奇坐到我旁邊，他是我同桌，平時話比我還少。

陳路說：“你好像瘦了。”

袁應在旁邊說：“可不是嗎，你看他臉都癟了。”

就這樣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問了我一堆問題，臨散前，袁應湊在我的耳朵邊講起了昨天發(fā)生的一件趣事，邊說邊樂得差點站不穩(wěn)了。

昨天何程程的奶奶來看望她，順便帶來了自家養(yǎng)的母雞要送給班主任，求他多多關(guān)照孫女。班主任哪能要呢。這可好，樸實的老奶奶和班主任杠上了，硬要將母雞留在辦公室。一來二去，綁母雞的繩子便松了。脫困的母雞無法無天地在辦公室里上竄下跳，將好幾個女老師嚇得眼淚汪汪。辦公室好像變成了斗獸場，一干男老師對母雞圍追堵截了好一陣才重新降服了這“大鬧天宮”的家伙。誰料，班主任接過母雞送還老奶奶時，那母雞一振翅膀飛上了他明晃晃的腦袋，還在上面拉了一泡屎。

早課前，來檢查班級秩序的班主任將我叫去談話，我一直盯著他的禿頂，忍不住想從上面找到一點母雞的痕跡。

班主任語重心長地說：“每個人在生活中都會遇到類似的事情，親人的離世是我們無法左右的。媽媽對于你來說是最親的人，可你別忘了，咱們班的同學都是你的親人。我們都會站在你身邊，陪你度過難關(guān)。你一定要振作起來，好好學習。只有好好學習才能對得起媽媽的在天之靈，你說呢？”

我從禿頂上抽回目光，班主任殷切的眼睛朝我望著，我不好意思問他剛才說了什么，只好假裝聽見了似的點點頭。

我似乎在接受他人的安慰上按了“OFF”鍵，執(zhí)意不去聽別人對我的勸導。失去媽媽的畢竟不是他們，無論懷著多深的同情，也沒有人能真正理解我心中的痛苦。不管做什么事情，總有那么一刻關(guān)于媽媽的回憶會沒有預期地跳出來，心就好像被針扎了一下似的，緊接著那股痛感就會越來越變本加厲。

我應該怎樣呢，難道要大哭一場，如爸爸一樣完全泯滅了自我才行嗎？可我就是哭不出來，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我只是覺得麻木，仿佛心字已成灰一般的感覺。

下午放學，袁應他們四個要去籃球場練習籃球。每年一度的籃球比賽將在十二月的第一周舉辦，咱們班也要派代表出戰(zhàn)。我不會打籃球，我?guī)狭送瑢W們寫給我的信，同時還帶了一本《人間失格》。

他們在打籃球，我便坐在籃球場外的石凳子上看信。

加上班上的另外幾個男生，我們班的籃球隊就組成了。他們先練習了一會兒陣形和戰(zhàn)術(shù)，然后和另外的兩個班打了幾場友誼賽。

每個年級有四個班，往年籃球賽取勝的大多是高三，因此袁應他們對這次比賽格外重視。

我應該學打籃球的，這樣至少有一個好處，就是可以短暫出現(xiàn)在她的視野里。她叫周靜芷，三班的文藝委員。每天放學之后她也會出現(xiàn)在籃球場上，坐在籃球場另一邊的石凳上看場中穿梭的打籃球的男生們。就好像我癡迷地看著她一樣，她也癡迷地看著另外一個男生。

愛情這東西怎么會這么混賬，我喜歡的人偏偏喜歡另外的人？

斜陽晚照下，她看起來明艷動人。她有一頭長及腰部的長發(fā)，有時候會扎兩條辮子，還有著古典詩歌里如黛的眉毛。她是天秤座，比我小一歲，今年十四了。

我追隨她的目光望去，又看見了那個高高大大的男生，輪滑社的社長林晉。他此刻正帶球繞過了袁應的大塊頭，想要沖向籃下，陳路和李小九一起攔截他。他隨即虛晃了一個假動作，站在三分線外投了籃。或許是巧合吧，那倉促的一球竟然進了。周靜芷的眼睛里一股欣喜蕩開。

像我這樣的人或許是沒資格追求周靜芷的吧，我一直是這樣認為的。明媚的女孩喜歡的都是同樣陽光奪目的男生，可我仔細想了想自身，也想不起有什么優(yōu)點能夠吸引到周靜芷。說學習吧學習不行，體育吧又不拿手，文藝也不在行，我還能干什么呢？思及此，真覺得黯然神傷。

天色暗得早，袁應他們收了籃球準備離校。往常我們會去奶茶店消磨時間，玩玩紙牌，又或者去爬山。可今天我還得回家照顧爸爸呢，于是我跟他們先告了別，取了腳踏車一個人騎到了姑姑家。

還隔著老遠我便看到姑姑站在門口張望，心想等會兒她肯定又要數(shù)落我了。

果然，我還隔著十米遠，姑姑的大嗓門就朝我喊道：“你還曉得回來啊，可等苦了我，今天的花還沒收拾完呢，給你做的菜都涼了。”

“姑姑今天你又做了什么好吃的？”

“土豆泥，炒面還有炸排骨。”

“聽著都好吃。”

“你這孩子別打算蒙混過關(guān)啊，我一定要好好訓訓你。”

“我沒打算蒙混過關(guān)啊。”

“你爸爸肯吃飯了就好，我看再多段日子他就能恢復過來了。我上午還告訴了陳凱不要去打擾他。”

陳凱是爸爸的合伙人，也是建筑師。爸爸現(xiàn)在這樣子最著急的恐怕就是陳凱叔叔了吧，工作室接的幾個大工程都需要仰仗爸爸來完成。

我取了姑姑為我準備的竹籃子。臨走前，姑姑說等周末表妹和姑父回來就去我家看望我和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