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院子,我停好腳踏車,正取出鑰匙打算開鎖,門卻突兀開了。是爸爸。他那一頭亂糟糟的喜鵲窩似的頭發旁逸斜出,借著門內/射出的燈光,我看到他的眼睛也暗淡無光。
“你回來了?”
“嗯。”
“學校里怎么樣?”
“挺好的。”
他似乎漫不經心地問了我幾句,轉身往客廳里走。我提了籃子跟在他身后。這幾乎是這些日子以來他第一次對我說話。我望著爸爸那曾經在我眼中偉岸無比的身影,心中有些小小的緊張和喜悅。
客廳的大玻璃桌上散落著一堆照片,好幾本精心收藏的相冊也隨意攤放在桌子上,地上,沙發上。有些相冊我是知道的,有些我不知道。那些我不知道的相冊無一不是用上好的宣紙包裹著收藏在我不知道的某個地方。那些宣紙都被扯亂了,而相冊的封面還嶄新如剛買。
“爸爸,吃飯吧?”
我正要去餐廳擺放食物,爸爸止住我說:“就在這里吃吧。”
這里?客廳?爸爸是最講規矩的人,吃飯就要在餐廳吃,這還是他從前教我的呢。不過我已經見慣了這段時間他的反常了。我去餐廳取了桌布過來墊在地板上,將竹籃子里的食物一一取出,擺好,又去廚房拿了餐具。
可爸爸仍舊全神貫注地看著相片。我瞟了一眼,驚訝地發現那全是爸爸和媽媽的合影。確切的說,是他們過去的美好回憶。
在我沒有來到這個世界以前,他們擁有一段我不曾知曉的快樂往昔。
“這些都是你媽媽的照片,你要看看嗎?”
爸爸見我直愣愣地盯著照片,便主動對我說。我當然愿意去了解他們的過去。
萬古流淌的時間是無限的,連綿不絕,可是對于我們個人來說,時間卻只是一個片段。一個人與另一個人的交匯,便是兩個時間片段的重疊。爸爸和媽媽有過一段時間的重疊,可那段重疊對于我來說卻不曾參與。
我蹲在爸爸的腿邊,他前傾著身子,將手中的相片示意給我看。那是他們兩人在河邊的合影。兩人都穿著厚厚的毛衣,頭發被風吹得直起。看著河對岸的建筑我也能猜出來,那并不是在中國。
“這是我和你媽媽的第一次合影,是在法國。那個時候中國剛剛開放,我作為第一批研究生和導師一起去法國參加一個建筑學會議。會完了之后我去盧浮宮參觀,就是在盧浮宮門前的廣場上和你媽媽第一次相遇了。你媽媽是去外國參加外教工作的教師,作為一個女孩子去外國做這種工作并不常見。她那天圍著紅圍巾,看起來好像一朵開在冷風中的紅牡丹。法國的冬天真是冷啊,冷到萊茵河都結冰了。第一次約會我是背著導師偷偷溜出來的。當時我還是窮學生,沒有錢玩,你媽媽主動拿自己的工資,我們一起游玩了很多很多地方……”
爸爸說著說著就流淚了,笑容和痛苦交織,使他的臉變得很奇怪。聽著爸爸用傷感的語氣講述著發生在十幾年前的往事,我也忍不住感到悲愴。
我給爸爸遞了紙巾過去,他擤了鼻涕,默默地看著那張照片坐了很長時間,好像一個凝固的雕塑。我沒有打斷他,也隨他看著照片上的媽媽。
爸爸抽出了另外的照片一張張碼在桌子上,每一張照片上的媽媽都不同,有穿春裝的,有穿外套的,但每張照片上的她都笑容燦爛。很快玻璃桌上便擺滿了媽媽的照片,連玻璃桌上的高腳杯上也反射著花花綠綠的照片的影子。
“還有好多事沒有和你說,我想你了解我和你媽媽的事,你也應該知道你媽媽是一個多好的人。她本來可以留在法國有一個好前途的,可是她放棄了在外國的好條件,甘心情愿地陪我到國內。
“那個時候我才剛剛畢業,只能給一些老前輩打打雜,你媽媽在高中當教師。以她的資格,去大學當老師都可以,可她放棄了那么好的機會。那個時候教師是一個多好的職業啊,鐵飯碗,進大學教書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機會。你媽媽放棄了這一切,就是為了陪我留在一個小縣城里。我們年輕的時候吃了很多苦,那個時候還沒有你,所以你不知道,改革開放才沒多久,到處都百廢待興。
“后來我接了一個大工程,去外地設計大橋。你剛出生,每年我和你媽媽就能見上一回,所以小時候都是你媽媽帶的你。你還有印象嗎?你三歲前我們都住在小縣里,進大一點的城市都要坐牛拉的車。”
三歲的事情我倒是有一些零星的印象,比如住的房子里一下雨就漏水,只能用盆子來盛接,因為我對于下雨天最深的印象便是水滴在盆子里的滴答聲。
緊接著爸爸又絮絮叨叨地說起了我三歲之后的事。他說的是和媽媽相關的往事,但此刻我的時間段已經和他們的時間段重疊在一起,我能隨著爸爸的講述回憶起那一點一滴的過去。
爸爸在那段時間開始了全國各地的奔波,我們一共搬過了三次家。第一次搬到了一個二線城市,媽媽仍舊當教師,我讀小學。后來搬到了上海,爸爸以上海為據點 飛往世界各地參加工作。其次就是那件事發生之后我們搬來這個姑姑居住的小鎮。這是第三次搬家。
那件事,在我們家是禁忌,大家諱莫如深,不愿意提起,對于媽媽來說更是如此。可是這一次,爸爸終于還是講了出來。我總感覺今天的爸爸有一些奇怪,他好像急迫地想要將和媽媽有關的一切都告訴我,好像是要將他腦子里儲存的記憶都轉移到我的大腦中儲存一樣。當時的我絲毫沒有意識到爸爸后來會做出那樣一個決定。
其實我敏銳一點的話,應該能察覺出爸爸的反常。
現在還是先來說說那件改變了媽媽一輩子的事情。
媽媽在上海一所挺好的中學教音樂,她一直以來都喜歡音樂,鋼琴也彈得好,歌聲清脆。媽媽一開始在法國是教授中文的,后來在小縣城當過語文老師,英語老師,音樂老師,美術老師,總之學校里缺什么便讓她去擔任什么,她總能勝任。可她最愛的還是音樂。
在上海教音樂是她最快樂的日子。我記得她每次去學校接我都哼著愉快的歌聲。我們一路同行,她會問我學校里發生的有趣事情,一邊聽我說一邊微笑。我們去超市里采購食物,隨后媽媽回家烹飪,我則坐在靠窗的大桌子上寫作業。爸爸待在上海便會回家,晚上我們坐在一起看電視,聊天。其樂融融,是一幅最好的天倫之樂的場景。
有一天放學之后,女學生突然來找媽媽了,對媽媽說,謝謝她這段時間的幫助,說她是一個好老師。
當時媽媽也沒意識到有什么問題。
說實話,有時候人心真是一個骯臟的東西,尤其是惡毒的語言更是比毒藥還毒的玩意。
媽媽就這么崩潰了,每天將自己關在房間里不愿意出門,我們家那段日子也是烏云籠罩。為此媽媽還去看過長達半年的心理醫生才逐漸從陰霾中走出。隨后媽媽正式辭去了工作。
爸爸講述的事情大概就是這樣,其實有一些我是知道的,畢竟那個時候我也有記憶,可有些我是不知道。那段日子爸爸和媽媽都不允許我看新聞和報紙,所以我對于報紙上的報道一無所知,即使在事情過去了很多年后的現在,我也沒有有意識去查詢當年的真相。
我對于真相并沒有非知道不可的心思。真相有時候其實是虛偽的,每個人站的立場不同,看待的角度和結論也大相徑庭。因為我相信媽媽,所以我不愿意去聽其他人講述這件事情。
爸爸這一聊便是幾個小時的時間,我也聽得忘記了吃飯。等到我們去吃飯的時候,那些菜早涼了。我去微波爐里熱了,然后和爸爸坐在沙發上一起進餐。我很喜歡這樣的時光,有那么一瞬間的錯覺,這個家并沒有因為媽媽的離去而支離破碎。
爸爸吃得小心翼翼,吃完之后還將自己的碗盤端去了廚房,隨后將玻璃桌上的照片都收拾起來帶去了樓上。難道他在客廳里等我回來就是特意要和我一起追憶媽媽嗎?我不解地望著他消失在了樓梯的轉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