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我與路宛之相聊整晚，直到紅燭燃盡，雄雞一鳴，東方大白，他才依依不舍的與兄長友人離去。

我也整妝梳發走回自己房間，開始休息，方到了正午才醒來，去廚房聽那胖胖的廚娘面無表情的告訴我這紅袖招有固定吃飯的時辰，誤了這個時辰再想吃飯可就沒飯了。這就意味著，我沒有飯吃了。我盯著胖廚娘背后那熱騰騰白花花的饅頭和金燦燦的酥餅，拿手一指，問那是什么？不是飯嗎？

哎呦，這位姑娘也忒不懂事啦，我只是遵守紅姑定的規矩，即使現在有饅頭酥餅，也不能給姑娘吃，萬一紅姑知道了，我可就真叫吃不了兜著走啦。那胖廚娘皮笑肉不笑的回答我。

強硬的尊嚴又撲哧哧的破土而出，我知道若我肯求她，或者許她點甜頭，我就能吃一頓饅頭酥餅，可我，趙承歡，不要做這等無顏之事。

于是，我按捺出已經餓了一整天的餓意，轉身走掉。

剛繞過廚房拐角，就從后面追上來一個少女，“姐姐，給”，那少女遞給我一個布包，還沒打開，我就感覺到那熱氣和彌漫在空氣中屬于麥香的甜糯，那是三只饅頭。

我狐疑的看著這黃衫少女，這少女大約十四五年紀，身材尚未長成，雙目湛湛有神，修眉端鼻，頰邊微現梨渦，眼睛中卻有隱隱海水之藍意，模樣甚是秀美。穿著卻是臟兮兮的石青色裙子，暗紅色腰帶上有大塊顯眼的油污。發絲胡亂綰起，連臉上都有一層灰白色塵土——但綰起頭發的，卻是一把鑲羊脂玉的玳瑁簪子。

一剎那，我便知道她是誰，叫道“冷婉姑娘？”

顯然我猜對了，冷婉瞪大美目“是，我就是冷婉。”她仿佛想到什么，自嘲道“是紅姑告訴姐姐的吧，真是好事不出門呢。”我正欲說什么，就聽到一個粗大尖銳的女聲喊道“冷婉你個死賤人又跑哪兒了！快來洗碗！”。

她將那布包往我懷里一丟，跑開了，嘴里喊道“姐姐快吃，涼了就不好吃了。”

我心頭一暖，只覺得這明朗少女甚是可愛，是個可交往之人。我摸了摸懷中的熱騰騰的的饅頭，就去找秋月，誰知我來到前堂二樓秋月房間，里面仍未見回音，我心里打了個突，秋月去哪兒了。

我若有所思的走下樓，正遇上紅姑，她一改往日的威嚴，笑的很溫和，拉著我的手，“昨晚上累了一宿，剛起來吧”。我有些受寵若驚，也有些莫名其妙，點頭問道“紅姑，你知道秋月去哪兒了嗎？我找了她一天了，她一直不在房間。”紅姑輕撫梅花妝的眉梢，笑道：“我也不知道她去哪兒了，估計是去陪客人了吧”我大驚失色“什么？秋月姐不可能做這種猥瑣之事的！她說過賣藝不賣身！”紅姑瞇起細長丹鳳眼，精光乍現又慢慢隱沒，她撫著我的手“放心，秋月可沒有賣身，她跟你一樣也只是陪客人吃酒聊天而已。”我心稍稍寬慰，正要說什么，忽然有冰涼東西滑入我手心，我一驚，低頭一看，手心中握著一兩銀子，我抬頭，疑惑的看著紅姑，她笑道“趙姑娘，這是賞你的”

我走在這澶州繁樓街頭，聽著小販沿街叫賣聲，看著這熙熙攘攘的人群，摸一摸袖袋中那一塊有些分量的碎銀子，心中頓時踏實不少，我走過一家綢緞莊，里面有好些姑娘婦人在擠著挑布料，想起冷婉暗紅臟污的麻布裙子，皎潔如明月的面孔……我心頭驀然一酸，便走進去，為那善良少女細細的挑了一塊上等的杭綢。

當我走出綢緞莊，目光瞬間被人群一個身影吸引住，那個黑衣背影很高，走在人群中頗有鶴立雞群之感，那人戴著密密實實的大斗笠，背著一個小包袱，牽著一匹馬，步履并不快，甚至走的很慢，很慢。

我不費吹灰之力的跟著他，一路穿過崇禮坊、桑間街，直到一家福滿樓的酒樓，那人將馬匹交給門房小二，便徑自進去。

到了這個地步，我的好奇心和蓬勃的興致都不允許我回頭，于是我也跟著跨進了福滿樓。

甫一進入，就聽到熟悉的聲音“一路跟我到這兒來，莫非真想做我的側室不成，小娘子？”我一驚，順著聲音去看，酒館一角落里的人正抱著手臂好整以暇的盯著我。那藏在濃密大胡子里的薄唇已經彎出一個大大的笑。

我頓覺無趣的很，又不肯搭腔，僵直著身子，不說話，那大胡子不以為意，沖著跑堂的大喊“喂，小二，給我來二斤五香牛肉，撕一只燒雞，再來一斤燒餅，，外加一壇上等女兒紅”他看看我，嬉皮笑臉道“喏，小娘子，要不要與相公我小斟幾杯？”我冷冷的看他一眼，轉身坐到另外一個空桌子前，那小二殷勤的問：“姑娘，您想吃點什么。”我臉色微微一變，那買完杭綢余下的銅板連個肉包子都買不起，面有尷尬，再一看那廂的大胡子已經喝著燒酒吃著燒雞美美的快活起來了，心一橫，便走過去，坐在他面前，擠出一個自認為能迷惑眾生的笑容，放軟聲音，嬌聲道“官人，可否與您同坐”。

心里卻想，若他敢拒絕我，故意讓我出丑于眾，我就會抄起他桌子上那把劍，交到官府去。百姓不得私藏兵器，這是當今太祖皇帝親下的祖訓，違者當斬。

大胡子停下手中夾牛肉的筷箸，看了我一眼，嘆了口氣，吩咐小二添了一副碗筷，說“小姑娘，不必客氣，坐吧。”

難得見那大胡子這么正經，我倒稍微心安，坐下來，他亦不復剛剛不恭之意，只舉案大嚼，我忍不住道“官人就不好奇我為何要追蹤與你么？”他把眼睛一瞪說，咦你不是早已芳心許我，愿意做我的側室哩？要不正經姑娘怎么會偷偷跟蹤一漢子。

我聽的出他言語挪揄之意，不予理睬,一邊吃著我愛吃的八珍童子雞，一邊口齒不清的問看官人行色匆匆，是要去遠方么？他稍一點頭。我一激動，貪玩的天性又暴露無遺，連聲道那大哥可方便帶我一同去？

大胡子終于面露詫異之色，為什么要跟我走，他開口道。

我說，大哥您是江湖中人吧，浪跡天涯是個快意的事兒，我想跟你一起去，那多痛快呀。

這般一股腦的說完，我一愣，為何這實話從我口中蹦出，是方才他身上隱約散發的懾人之威，才讓我受此蠱惑，不敢再騙他了么。

大胡子盯著我瞧了一會兒，才笑了起來，他說，“妹子是個快意之人，我也不瞞你，　你想跟我同去，甚好，紅袖添香，歷來是風雅之事，只是我此去杭州辦事，路途遙遠，我怕妹子承受不了這趕路之苦。”他說著又皺皺眉頭，若有所思，將手抄進袖袋中，翻出一個大元寶遞給我。接著說“妹子是不是想贖回賣身契，也罷，你我短短一日相見兩回，也算有緣之人，這元寶你拿去贖身吧，只是世上想遇到我這樣的大善人可不容易，妹子日后脫娼入良后可別輕信人哪。”

我萬沒想到他心思這樣縝密，言語又至誠至真，心中一動，溫柔道“大哥，小女只是小小歌姬，并沒有賣身于紅姑。這元寶我不能收”他恍悟，臉上又浮現一絲頑童般的笑“嘿嘿，原來你真是賣藝不賣身的那種……”他為自己滿滿斟了一杯酒，仰頭喝干，一抹嘴，站起來道“妹子，時辰不早了，我也該上路了。”

我送他至門外，小廝牽來馬，他站在陽光里，四下看了看熙攘人群，就在那一刻，他總是醉蒙蒙的雙目忽然精光四射，鳳眼生威，竟十分英氣逼人。可很快，神采隱去，他又露出那副毫不在乎的游俠蕩子的表情，似笑非笑的看著我“妹子，哥哥要走啦，他日如相逢，我定要與你痛飲一番。”我心下感動，上前一步，將自己腰間的玉帶解下來遞給他道“大哥，江湖生活不易討，你又一貫疏財仗義，這點心意大哥要收下……我這一弱女子，留著這玉帶也沒什么用啦。”

他眼眸漸漸溫如春水，望著我，忽然大力擁我入懷，我唬了一跳，正要掙脫，他已經放開我道“妹子，這么貴重物品我實在不能收下，這天下……怕是不太平了，你一介女子更應該留下錢財自保。”說完他利落翻身上馬，拉緊韁繩，沖我一招手，“記住，我叫李隆鈺，趙姑娘多多保重。”

我注視著那個遠去的身影，夕陽余暉為那漸行漸遠的身影涂上一層濃重血色光暈，十分不祥。我苦笑，搖搖頭，別人前途叵測，自己的命運又何曾好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