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鴉叫了,”黃梅一面揉著眼睛,一面在心中對自己說,“再叫三聲就起來?!睘貘f又叫了三聲,叫聲開始稠密,黃梅已經從床上坐起來丁。她迅速地穿好衣服,跳下床,把被子胡亂地收拾一下,拿著自己的洗臉盆和毛巾,不聲不響地往廚房走去。廚房中還不很亮,剛剛有大師傅起來點火,站在灶前不住地打著哈欠,揉弄著干澀的眼皮。一看見黃梅走進廚房,大師傅不高興地向她看了看,喃喃地說道:“洗臉等一等,還沒有溫水?!秉S梅說她要用冷水洗臉,大師傅又奇怪地看她一眼,就任她自己去水缸邊摸索舀水。
黃梅還沒有來得及買牙刷牙膏,用濕毛巾纏在指頭上刷了刷牙,然后潦潦草草地洗起臉來。洗過臉又走回寢室,用木梳隨便把頭發一攏,趕忙從林夢云的桌子下取出來一本談抗戰問題的小冊子。在稀薄的曙光中,她看見林夢云睡得十分香甜,豐滿的臉孔斜枕在帶花的西湖毛巾上,從鮮紅的嘴角流出來一絲口水和一絲笑意。黃梅在這副可愛的臉孔上看了又看,然后才走到門口去倚著門框,貪婪地讀起書來。書讀了十幾頁,才聽見起床鈴聲。
林夢云穿上衣服,發現黃梅在門口立著看書,驚奇地向她說道:
“喂,你起得真早!”“我也是剛剛起來的。”黃梅立刻合住書本,說,“在鄉下住慣了,一聽見烏鴉叫就想起來?!薄澳阍谧x什么書?是一本小說吧?”黃梅搖搖頭:“我從你桌子下邊取的一本理論書?!薄澳悴粣劭葱≌f?”“我什么都愛看,不過我對于理論書特別愛好。”“啊,你同我不一樣,我也是什么都看,不過對于文藝書特別愛好。”“我沒有文藝天才,性情和文藝不近?!秉S梅又加上一句,“從前在學校中有一位國文教員就這樣說我?!薄澳悄阃_蘭完全兩樣!”小林說道,“她看見理論書就頭疼,只愛讀詩跟小說,在學校中都說她的文藝天才很高?!彼齻兿嗷ラg都感到十分親切,就在這簡短的談話中也是充滿著溫暖的友情,并且更增加相互了解。林夢云把溫水端進寢室來洗臉的時候,黃梅一直注意著她的一切細小動作。
在黃梅看來,沒有再比小林的一雙手腕更令人羨慕了--那是雙嫩白的、豐滿的、有福人的手腕啊。
林夢云對于洗臉、刷牙和梳頭,樣樣都做得仔仔細細,然而也并不為這些事情花費過多時間,不像一般愛修飾打扮的姑娘一樣。洗過臉以后,她告訴黃梅今天是星期日,全體同學要分組下鄉宣傳,如果黃梅愿意參加,最好能跟她同在一組。
被小林的友情所感動,黃梅一肚子說不出的感激和高興,走到小林面前連聲說道:
“可以的,可以的。咱們最好在一組……”但早飯后分組時候,她們兩個并沒有被分在一組。黃梅和林夢云都感到十分悵惘。黃梅參加的一組由羅明領導,擔任家庭訪問和一般的口頭宣傳。小林參加的一組由張克非領導,擔任歌詠和化裝宣傳。張茵和另外幾個男同學結成一個小組,由一位叫做楊琦的教員率領,專管用石灰水在墻壁上寫標語和畫漫畫,因為楊琦自己就是一個優秀的青年畫家。正要出發的當兒,羅蘭氣喘吁葉地跑來了,臉頰通紅,比鮮花還要鮮艷。她焦急地輕皺眉頭,帶著懇求的調子向她的哥哥問道:“我參加哪一組?我參加哪一組?”張克非和羅明兩組中的同志們都爭搶著向她呼喚,只有楊琦的一組沒有招呼,因為他們的工作不需要人多。那兩組的同志們熱烈歡迎她也不是相信她的工作能力強,而是因為大家都愛她的年紀最小,聰明,美麗,性格上又富于詩意。
“小羅,來,來參加我們這一組!”一邊的同志們向她亂喊著。
“別參加他們,來參加我們這一組!”另一邊的也在亂喊著。
“參加我們!”“參加我們!”“我們這邊有林夢云!”“我們這邊……”羅蘭在大家的叫喊聲和笑聲中弄得很狼狽,生氣地回答說:“討厭,我誰的組都不參加了!”但是她終究跑進羅明的一組,拉住黃梅,在同志們的大笑聲中將臉孔藏在黃梅的肩上。
“真是,”她小聲說,“都愛同我開玩笑!”那些男同學們看見羅蘭的窘急樣子,又一次快活地大笑起來。
春天的原野像錦繡一樣,陽光在綠野上跳蕩,青年們的歌聲在碧空中飄揚。
“多么好?。 绷_蘭偷偷地告訴黃梅說,“我覺得……我簡直要快活死了!”一向悶在城市中的羅蘭,一走出郊外就變得格外活潑。
她時而從路旁摘下來一朵野花或一片樹葉,時而從田里拔出來一株豆秧或一顆麥苗,時而又把采來的花呀葉呀都拋進路旁的春溪里邊,停立在綠草如茵的溪水邊看著那些被她所遺棄的花兒葉兒向遠處漂流。偶爾有一陣歸雁啼叫著掠過青天,不住地變換隊形,緩緩地向北飛去,也會引得她停下腳步,目送著成行的點點雁影消失在灰綠色的小山背后。她對于鄉間的一切事物都不了解,甚至連名字也不曉得,不斷地問問這,問問那,說些令人發笑的幼稚話。鄉村的一切在她看來都新鮮可愛,充滿生趣,發人詩思;縱然是一段竹籬,兩間茅舍,兒聲牛羊的叫聲或雞鳴犬吠,都會使她無端感動,引起來一陣縹緲的幻想。每經過一個荒村野店,傍著山坡,臨著溪水,竹木蒼翠,鳥聲諧和,她便留戀著不肯舍去。倘若茅店后有一兩株正開的粉紅杏花,店前掛著一條很舊的青布酒簾,沿著溪水邊有一行楊柳,嫩綠的枝條迎風搖曳,此外再有孩子們在村邊放風箏,在水牛背上唱山歌或吹柳皮哨,那么,她一定會想起來許多古人詩句,而同時就把她自己幻想成一個天才而薄命的詩人或才女。
不管是男同學或女同學,都忍不住偷偷地欣賞羅蘭,好像沒有她這錦繡的原野會頓然減色。羅蘭也覺察出同學們都偷偷望她,總是不好意思地躲避著別人目光。但一切都不能壓下去她的快活,她依然時常發笑,說一些傻得可愛的聰明話。
人們平日很少看見她像昨天和今天這樣的歡樂活潑。往日,她的眼睛里仿佛含著淡淡的憂愁,今天卻煥發著熱情的光彩,縱然在生氣時也掩不住隱約的微笑。男同學們因為羅蘭平素動不動就要生氣,不敢同她隨便開玩笑,便慫恿女同學們拿野花向她投擲。有時羅蘭把投來的花兒反擲回去,誤投到男同學身上,惹得大家對著她拍手大笑。在這時候,羅蘭滿臉通紅,半笑半惱地罵聲“討厭”,逃離隊伍,一直等到大家不再笑時,她才又喘吁吁地追趕上來。
羅明看見妹妹比往日活潑得多,滿心高興地說道,“瞧,我們的羅蘭完全變成另一個人了。”“我嗎?”羅蘭望著哥哥一笑,皺著眉頭說:“我對于家庭,對于城市,討厭極了!像籠子一樣,那么一個狹小的天地……”羅蘭忽然把話停住,若有所思地靜默片刻,用咒詛的語調又說:“二哥,我不僅討厭家庭,討厭城市,我尤其是討厭生活,討厭為生活而勾心斗角的人們!”“討厭并不是辦法,”羅明說,“我們能夠改造人類的生活才好?!薄坝质悄隳且惶卓菰餆o味的大道理,誰不曉得!”羅蘭表示不滿地說,“你那一套革命理論我并不是不懂得,可是我……”她不曉得怎么說才好,羅明替她說:
“你的理智是堅強的,可是感情是脆弱的?!薄耙苍S是這樣吧,不過也不完全對。”“你懂得的事情還太少,受的磨練也太少,慢慢地就會改變的?!绷_蘭覺得哥哥的話不很合乎她自己心意,便轉過臉去同黃梅說起話來。
“黃梅,你是喜歡住鄉下呢還是喜歡住城市?”“我不知道?!秉S梅回答說。
“你怎么不知道?”羅蘭感到一點詫異,“鄉下特別好,你不愛鄉下嗎?”“都差不多,不過鄉下人老實一點?!薄拔艺f的不光指人。”羅蘭解釋說,“鄉下風景好,空氣好,住在鄉下就像是住在山水畫里一樣?!薄坝绣X人住在什么地方都好,”黃梅笑著說,“沒錢人住在什么地方都不好?!薄澳氵@個人真是太現實了!”羅蘭不滿意黃梅的回答,談話便停頓了。她覺得黃梅雖好,畢竟是貧苦出身的鄉下孩子,頭腦太現實,而且是單純的,她所感觸的在黃梅幾乎是全不了解。她一邊采集著各種顏色的鮮艷野花,準備送人,但又不知道送給誰個。雖然許多天來她心中秘密地愛著楊琦,但楊琦卻一點也不知道?!斑@世界卜永遠電不會有一個人真正了解我,”她心里嘆息著,“永遠也沒有人配接受我的鮮花!”想到這里,她忽然感到生命很空虛,把手中的鮮花一朵一朵地拋在路旁。
從表面看來,多村和往年一樣安靜,像一個沉沉不醒的貪眠老人。炮聲還遙遠得不能聽見,宦傳隊已經開始向貪眠的老人呼喚了。
鄉下人愛太陽也愛空曠的青滅和原野,在白天很少把自己悶在低矮的茅屋里邊。女人們多半在門外的太陽下做著針線,或坐在池塘邊洗濯衣裳。男人們有的犁著水田,有的鋤著晚麥。一些不能做活的和無事可做的老年人,穿著補丁重疊的破棉襖,靠在向陽的墻根下抽著煙管,不住地喀喀咳嗽,痰和唾沫珠掛在花白胡須上。他們有的人很少說話,仿佛在閉著眼睛假寐,停會兒“吧噠”一聲抽一口將要熄滅的旱煙管;有的人在逗著小孫子玩耍,張開牙齒脫落不全的嘴巴嘻笑著;有的人在談著閑話,關于年景豐歉,村中掌故,鎮上名人軼事,或一些值得懷念的凋零故舊,一些附近紅白喜喪的瑣碎新聞。
狗和貓親熱地偎依在主人腳前,或在地上曲著身子,或拖長身子,懶洋洋地曬著太陽。
一到目的地,宣傳隊各組就分頭工作。當羅明帶領著他的一組同志走進一個村子時,幾只狗從地上跳了起來,向他們撲上撲下地狂吠亂咬。村人們帶著惶惑的神情向他們打著招呼,趕開狗群,聚攏在他們周圍。有些老婆子疑惑他們是“放腳隊”,趕快將跟在身邊的小姑娘藏到背后;有些人疑惑他們是來收什么款子的,呼吸就立刻急促起來。起初只有一些時常進城的年輕人看出來他們是來宣傳打鬼子的,向他們露出來誠懇笑臉,讓他們吸煙喝茶。
宣傳隊講說著打仗的事情和鬼子的殘暴行為,人們都把眉頭皺了起來,有些人還不自覺地頻頻點著腦袋。當同志們把幾幅以鬼子奸淫慘殺為題材的宣傳畫在墻上掛起來時,人群中立刻發生了小小波動,從女人們和孩子們的牙縫中進出來忍耐不住的低聲呼喚和驚嘆。但大部分的老年人卻表現得十分漠然。他們經歷過的戰爭實在太多了,每次打仗,不管是誰勝誰敗,在他們看來全都一樣:盡管打仗的主事人換來換去,百姓永遠還是百姓;百姓受苦遭殃,全沒人問。有的老年人對這群男女混雜的青年人看不順眼,用眼色阻止姑娘媳婦們同他們接近,卻分明無效。當同志們講解著老百姓要幫助政府抗戰的道理時,老年人因為對政府不相信,就拉長臉孔,把花白的腦袋輕輕搖著;有的人還互相暗遞眼色。然而他們的阻撓是沒有力量的,羅明面前的群眾愈來愈多,一層一層地圍繞著他,傾聽著他的演講。
羅明演講過后,這一組的同志們就分散開,各人去尋找自己的談話對象。黃梅和羅蘭走去和幾個女人談話。正談話間羅蘭忽然看見楊琦同張茵在一座土地廟墻上寫標語,便撇下黃梅,偷偷地跑到楊琦和張菌那邊。黃梅單獨工作著;她所知道的雖然不多,但她對工作很感興趣,決心把談話繼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