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下鄉宣傳(2)
- 春暖花開的時候
- 姚雪垠
- 4402字
- 2014-04-10 15:07:10
“老百姓為啥要救國呢?”她說道,“這就是說,國家是咱們老百姓的,咱們老百姓從今后要當家理業。從前人家把咱們老百姓看成奴才,這不讓咱們問,那不讓咱們管,只有出力出錢有咱們的份兒,國家大事自來是無權過問。你們想,咱們老百姓幾千年來過著牛馬生活,奴才生活,自己不去管誰做主子,不去問國家存亡,不是怪可憐,怪愚蠢嗎?”聽她說話的幾個女人,都把頭輕輕點著。一個懷里抱著孩子的年輕女人,聽見孩子哭了一聲,趕緊把奶頭穗子往孩子的嘴里塞,輕拍著孩子屁股。
“咱們女人也是過著奴才的生活,”黃梅又說道,“從前的女人們不是對男人自稱‘奴家’嗎?女人們不管丈夫好壞,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只知服從,挨打挨罵是常事,連自己的身子都不能做主。可是一代代做奴才,吃虧的是準?還不是咱們女人嗎?”“對啦!對啦!”有一個女人眼睛閃著淚光說,“俺家的‘外頭人’從沒把俺當個人看待,嫁他七年沒得過他一口好氣,動不動就是三拳兩腳。俺已經給他生過三個男孩子,不是沒有功勞的人!”“女人就不算人,”另一個女人接著說,“女人就是男人的奴隸!”黃梅說:“可是老百姓過的生活也是一樣的。不管阿狗阿貓來做主子,老百姓都要做奴才,不是太蠢嗎?要想女人們不給男人們做奴才,就得先讓老百姓也不給阿狗阿貓做奴才……”黃梅的話剛說一半,村邊的打谷場上響起來一片鑼聲,人們的視線都立刻向那個方向轉去。最先是小孩子們歡呼著向敲鑼的地方跑,隨后男人們、女人們、羅明們,連那些最漠然的老人們,都紛紛走去。剛才相當熱鬧的茅屋前邊,如今只剩下黃梅和幾個受了感動的女人。黃梅從草墩子上站起來,正準備要走的時候,一個女人拉住了她的衣角,用親熱的口氣要求說:
“坐下來,說完了再去!”黃梅被女人們留住又坐了片刻,把她的談話草草結束,同女人們一起往打谷場跑去。
等黃梅跑到打谷場上的時候,有幾個老婆子正噙著眼淚從人堆中擠了出來。群眾開始在浮動著。有些年輕的男人臉色發青,腮巴上的肌肉痙攣得非常厲害。從群眾圍繞著的場子中間傳出來打人的鞭子聲,和一個女孩子在低聲抽泣。鞭子響一下,挨打的女孩子就跟著有一聲壓抑不住的痛楚呼叫。
“是怎么一回事呀?”黃梅暗暗地在心中問,不由得心跳得很兇,“唉,又鬧什么亂子了!”她沒有立刻擠進群眾里邊去,想找一個同學或先生問個究竟。但大家沒有人理會她,她不敢說話,情緒緊張地在羅蘭的身旁坐下。她看見羅蘭十分激動,臉頰上奔流著兩行熱淚。
當她正要向羅蘭詢問是怎么一回事兒時,忽然群眾間有人從地上跳起來,舉起拳頭大聲喊叫:
“放下你的鞭子!放下你的鞭子!”群眾越發激動起來,立刻有許多聲音響應著大聲吼叫:
“不準打!不準打!把鞭子奪過來!”“她沒有一點錯處!”“把老家伙的鞭子奪下來!”“老家伙,放下你的鞭子!”“……”黃梅在駐馬店讀初中的時候就有個愛打抱不平的脾氣,此時她直覺地判斷出那賣唱的小姑娘是那個用鞭子打她的老頭買來的,不禁對老頭大聲叫喊:“不許你虐待小姑娘!不許再動手!看我把你的鞭撅斷!”她突然一躍而起,要向老頭奔去,卻被羅蘭將她的衣襟拉了一下。她不敢過于魯莽,憤憤不平地重新坐下。隨即看見前邊有一位吼叫著的青年農夫,像傳說中的英雄似的,用兩手劈開眾人,跳進了場子中心。黃梅從人縫中看見一位鬢發斑白的老頭子被這位英雄一推,踉蹌著倒下地去,一支鞭子被高高地拋到空中又落了下來。老頭子在地上不住呻吟,聽受那個青年農夫的威嚇和斥罵。挨打的女孩子立在一邊悲哀地替老頭求情。
“剛才聽見她在賣唱,”黃梅想,“為什么挨打呢,”那個打抱不平的青年農夫兩手卡腰,粗聲粗氣地向賣唱的姑娘問道:
“這老家伙是你的什么人?”“他是我的爺爺吶,”賣唱的姑娘擦著臉上淚痕,哽咽著回答說,“現在一家人只剩下俺們爺兒兩個了!”黃梅怔了一下,覺得這女孩子的聲音仿佛耳熟。走近去再仔細一看,那副飽含著眼淚的眼睛和被鄉野的風絲吹得鮮紅的、帶著兩個酒窩的臉孔,立刻就被她認識出來。同時那個可憐的白胡子老頭,那個打鼓的伙計和那個農民打扮的憤怒青年,都被她識破了。“真是啊!真是啊!”她不覺喃喃地叫了出來,眼睛里進出來興奮的熱淚。
張克非靠近她的耳邊問道:“你看,效果不是很好嗎?”“我說,我說,”她哽咽地低聲回答,“真是一個嶄新的時代!”賣唱的人們走了。各組的同志們集合一起,跟在賣唱的人們的后邊走了。
村中的老頭子們仍留在打谷場上,被感動了的心像鉛塊一樣沉重。年輕人和孩子們都帶著依戀的心情把宣傳隊送出村子,立在村子邊拿眼睛繼續送行,一直到宣傳隊被公路旁的一行柳樹遮沒。群眾又悵然佇立好久,忽然一齊把耳朵側起來,靜聽那從柳樹梢頭傳來的悲傷的歌聲:
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我的同胞,還有那滿山遍野的大豆高梁……
一個衰老的老太婆,手里拿著兩個用紅薯面蒸的窩窩頭,從茅舍中蹣跚地走了出來。她不住地喘著氣,昏花的眼睛里淌著永遠也不會淌完的眼淚,一看見打谷場上只剩下幾個沉默的老年人,便詫異地顫聲問道:
“啊,都走了?已經走遠了?”她搖著頭,用袖頭拭了拭眼淚。“可憐的人,我給他們取個窩窩頭來,他們可走遠了!”“哼,他們會要你的窩窩頭!”一個老頭子用諷刺的口氣說。
“不要?為啥不要我的窩窩頭?這窩窩頭可不是很好嗎?”“當然不會要你的窩窩頭。”老頭子陰沉著臉子說,“你以為那爺孫倆真個是從關外逃難來的?哼,人家是洋學生,是來演戲宣傳吶。”“我不信!我不信!我活了七十多歲,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戲,從沒見過唱戲不在廟門前,不在臺子上!”老婆子顫巍巍地趕到村子盡頭,倚著一株小樹,張著缺牙的嘴巴,向那些學生們走去的方向凝望。
“唉,怎么看不見呢?”她心中嘆息說,“怎么看不見一點影子呀!”停一停,她忽然現出來十分高興的樣子,又自言自語地說道:
“啊,我聽見了……他們在唱哩!”黃昏時候,宣傳隊各組又集合一起,在城外的草地上開過檢討會,唱著歌走回學校。林夢云打開寢室門不由得愣了一下,但隨即恍然大悟,回頭來向黃梅快活地叫著:
“小羅搬來了!小羅搬來了!”三個女孩子笑做一團,跳進寢室。小林又一面觀賞著羅蘭的桌子和床鋪,一面責備她:
“你這個鬼丫頭,事前為什么不告訴我們一個字兒呀?”“我昨天晚上特意來告訴你們……”“你瞎扯,”黃梅搶著說,“我就沒有聽見你說你今天搬來!”“可是,可是,我不是告你們說我有一個重要消息,你們今天就會知道么?”“你真會捉弄人!”林夢云摟抱著羅蘭的脖頸說,“昨天晚上你就該講明白,卻偏偏提個頭兒義不說下去,叫俺們一直悶在鼓里。我問你,你是不是從《紅樓夢》上學來的這個乖?”“討厭!”羅蘭紅著臉打小林一拳,“這跟《紅樓夢》有什么關系?”“那當然!你昨天晚上故意來一個‘且聽下回分解’,不是從《紅樓夢》或別的小說上學來的是什么?你喜歡讀《紅樓夢》嘛!”“我自來投有看過《紅樓夢》,你別誣賴我!”“好啊,好啊,你沒有看過!”小林忽然放低聲音,看著羅蘭的眼睛問道,“小羅,你告訴我說:是誰看到林黛玉葬花那一段在書上批了許多字,后來又用墨抹了去?足準看到林黛玉死的那一段偷偷地哭了起來,心里邊難過了幾天?是誰……”“是你!是你!都是你……你再說我擰掉你的鼻子!”羅蘭雖然是個十七歲的少女,但不同于一般讀高中的女學生。她是出身于封建地主家庭的所謂大家閨秀,又受了她的一位在本縣既有進步思想也有“才女”之稱的表姐吳寄萍的影響,讀的課外閑書較多,連當時少女不許接觸的《紅樓夢》和《西廂記》也都讀過;雖然不能完全讀懂,卻能領會其中的一部分妙處。只是在中國內地的環境中,像她這樣的大家閨秀,讀了《紅樓夢》和《西廂記》之類的古典文學名著,決不肯公開說出,也不肯公開承認。被林夢云說破之后,羅蘭一時很窘,臉紅得差不多要浸出血來,趕快用拳頭在林夢云的脊背上亂打一陣。小林格格地笑著,拖著羅蘭的胳膊不放,卻向站在一邊的黃梅懇求著說:
“黃梅,你看小羅欺負我,欺負我……”等羅蘭放手以后,林夢云微微地喘著氣向她說:
“你沒有回來,誰替你布置得這么周到?”“我叫老媽子同春喜替我布置的,”羅蘭說,“特別要她們趁咱們不在學校時候布置妥當,好讓你們突然一高興。”“你父親不是不肯讓你搬來嗎?”“昨天吃晚飯的時候我同他爭執了幾句,他看我氣哭了,才答應我搬到學校來。”羅蘭含著眼淚笑一下,添上一句,“我父親什么都不怕,就是怕我哭。”“你常常同他生氣嗎?”黃梅問道。
“從前沒有,只這半年來不時地發生沖突。可是每次沖突都是我得了勝利,事后我又后悔不該惹他生氣,心里常常要難過很久。”“你一來,這屋子馬上就變了樣兒。”小林稱贊著羅蘭的桌子和床鋪說,“你的什么東西都是漂亮的!”“瞎說!你以后別專門拿我取笑!”“誰拿你取笑來,我們請黃同志說句公道話,看到底誰的漂亮。”“你們的床鋪都漂亮,”黃梅笑著說,“只有我的不漂亮,土里土氣的。”“哪里!”小林叫道,“我就愛你的被子:樸素大方,帶著農村風味。”羅蘭跟著說:“我也愛農村風味。我一到鄉下就覺得是到一個神仙世界!”黃梅說:“什么農村風味,不過是一則我闊不起來,二則我的性子就是一個馬虎天尊罷了。從前我在學校時候總是把別人的枕頭拿過來自己枕;等人家要走時我就枕小包袱,有時半夜里包袱滾到地下,我就順手摸幾本書來枕。你們看我現在有了一對新枕頭,這完全是我住在鄉下無聊,耐著心做的,在我已經算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三個女孩子只顧唧唧咕咕地說著笑著,吃飯的鈴聲響了。
小林把眉頭一皺,說道:
“糟糕!我們回來只顧說話,臉都設有洗,手也沒有洗,可已經吃飯了。”小林說著就預備跑出去吃飯,羅蘭拉住她說:
“別急,今天晚上我做東道,請你們吃館子去。”“真的嗎?”小林高興地望著羅蘭問,兩個酒窩深深地陷了下去。
“當然真的,學校里的飯有什么好吃的?”“好,好,讓我去打盆水來我們大家都洗,洗過臉我們就上街去。”林夢云咬一下嘴唇,拿起臉盆快活地跑出寢室,一邊跑一邊小聲唱著。
當三個女孩子手拉手往街上走去的時候,黃梅向羅蘭問道:
“今天在鄉下,你也不知道是演戲宣傳的?”羅蘭說:“我怎么會不知道?這個戲在開封我就看過,在咱們這小縣城里演過兩次,在近郊的農村里演過一次,今天是在本縣演第四次了。”“啊,我以為你也當成真事了呢!”“你怎么想著我當成真事了呢?”“既然你知道是同志們演戲宣傳,為什么你眼淚巴巴的?”羅蘭淡然一笑說:“我當時很感動嘛。難道你不感動?”“我起小就風里來,雨里去,經過的艱難困苦多啦,從死里逃出一條命,所以到現在很少流淚。我媽常說我生就的硬性子,不像個女孩子。可是我不是沒有感情的人,常喜歡打抱不平!”林夢云插言說:“小黃,你不曉得,小羅的感情非常豐富,她平時聽到動人的故事會掉眼淚,去慰問傷兵時會掉眼淚,聽動人的新聞會掉眼淚,看小說會掉眼淚,獨個兒想心事也會掉眼淚。她呀,不怪乎有人說她將來會是一個多情善感的女詩人。”羅蘭在小林的背上捶了一拳,說道:“你再說我撕你的嘴!”林夢云逃開了,從街邊的陰影中傳過來一陣悅耳的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