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河南境內的大別山下有一個小村莊,三面靠山,一面臨著起伏不平的廣漠原野。村莊里居住著四五戶貧苦農家,幾座低矮的破瓦房和一些舊茅屋躲藏在茂盛的翠竹、蒼松和雜樹中間;香花茨和柘茨密密地將村莊環繞三面,形成了有花有香的天然圍墻。屋后的山坡上長著幾百株桐油樹,如今正開著粉紅花子。桐油樹林外緊接著暗綠的松樹林,向峰巒綿延的大山上伸展去,籠罩著朦朧煙靄,黑森森不見邊際。從兩個山峰間奔下來一道泉水,在半山腰被一塊大石遮斷,隨后又從陡峭的懸崖上傾瀉下來,形成一道瀑布,銀光閃閃地掛在空中。這泉水又奔流了一段路,在山腳下猛栽進很深的小石潭,寶石綠的水面上翻起來自色的浪花和水沫,在陽光下閃著銀光。水出石潭,流人小溪,繞過香花茨和柘茨構成的村莊圍墻下,在村前匯成一個大池塘,又在亂石間低唱著,從一座小石橋下穿過,奔向原野。
池塘岸上,站立著幾株枝條裊娜的垂楊柳,近看柳葉兒鮮明耀眼,遠看像一堆堆輕輕浮動的煙霧。一株葛藤纏繞在一株高大的半已枯死的槐樹上,柔軟的長條上掛著一嘟嚕一嘟嚕的紫花,伴著嫩綠低垂的柳枝兒在空中搖搖擺擺,在湛清的水面上蕩來蕩去。四五株高大的梨樹聳立在垂柳外邊,雪白的花兒正開,在微風中散播著淡淡的芳香。一頭閑散的黃牛藏在垂柳的綠蔭里,用舌頭舔著不滿月的小牛犢,掛在它脖子下邊的大銅鈴發出來慢吞吞的、安閑而幽遠的丁冬聲。小牛犢完全被這種溫柔的撫愛和催眠的鈴聲所陶醉,靜靜地站在母牛的前邊,垂著頭,眼睛朦朧地帶著睡意,斜望著地上的芳草和落花出神。
一位帶著孩子氣的農家姑娘,穿著一件天藍色的粗布短上衫,一條紫紅色的寬筒褲;卷起袖口,露出來一雙健壯的半截胳膊,坐在柳樹下捶洗衣裳。捶衣聲響亮均勻地從青石板上發出來,飛出村外,傳人空谷,在松林掩蔽的懸崖間響著回聲。有時她好像有所期待地放下棒槌,一面用雙手在石板上搓著衣服,一面抬起頭向村前的路上張望,觀察著從村邊羊腸小路上走過的陌生面孔。其實她并不是在期待著誰的到來,她只是由于生活的突然變化,精神上顯出十分興奮不安。她心里交織著快活與悵惘的情緒:快活的是她就要開始踏進充滿著熱情與希望的新世界;而悵惘的,一則是她掛心著母親從今后要感到寂寞,二則是她對于這座安靜的小村莊,以及村中的親族和鄰居,難免起一種留戀的惜別之情。然而這種惜別的悵惘之情畢竟抵消不了她心中的快活和興奮,所以時常在沉思中會忽然忍不住抿嘴一笑。
從池塘邊抬頭向山上望去,望見那被瀑布分開的兩個山峰,一邊是寂靜的黃昏暗影,一邊是跳蕩的金色夕陽。幾只青灰的水牛和一群白羊,舒適地散步在夕陽斜照的山坡上,有的白羊進入比較稀疏而蒼翠的、低矮的小松林中。放牛羊的孩子們坐在石頭上或牛背上,一問一答地唱著大別山中的古老情歌。歌聲纏綿而凄涼,緩緩地落到暮靄蒼茫的山谷里和原野上,會使有的人懷春,有的人憂郁,還能引發回憶,也引起人縹緲幻想。洗衣少女本來是不愛唱歌的,但被牧童們的歌聲所感動,也不知不覺地低聲地唱了起來:
三根絲線一般長,做個飄帶送小郎。
郎哥莫嫌飄帶短,短短飄帶情意長。
她忘其所以地,不能自制地,把這個短短的情歌反復地唱來唱去,手中的棒槌輕輕地在衣服上一起一落,很自然的給歌聲打著拍子。當牛羊和孩子們回到村中,山坡上和池塘邊的歌聲都停止時,夕陽已經落下山頭好長一陣,天上只剩下燦爛的幾縷晚霞。
“梅啊,”一個半老的女人聲音在柴門外面憂郁地低聲叫道,“該回來吃飯啦,還沒有洗完么?”被呼喚的洗衣少女停下工作,抬頭向柴門望去。雖然聽到這呼喚聲她心中一酸,但她卻勉強地用一種帶點頑皮的、快活的聲音回答說:
“媽,你又急了,我還沒有把衣服洗完哩!”少女帶著感情地向母親提醒說:“你忘了么,媽?我今天夜里把衣服晾干,明天一清早就跟著舅舅走了。”母親在門口輕輕地嘆息一聲。停一停,她又自言自語地喃喃說:
“飛吧,向遠處飛吧!翅膀已經長硬啦,要媽也沒有用了這姑娘名叫黃梅,佃戶出身,從苦難中成長起來。遠從曾祖父的時代起,她的家就給城里的一家姓羅的大戶耕種田地,一代代用血汗浸潤著山中土地,度著安分守己的貧苦生活。
七年以前,在大別山中農民叛亂和流血的時代里,黃梅的父親和兩個哥哥都被這叛亂的狂潮卷進去,相繼在叛亂中犧牲了。
年紀輕輕的小叔父,比她只大十歲模樣,隨著叛亂的主力突圍西去,以后也杳無消息。母親帶著她從死神撒下的血腥網眼里逃出來,離開故鄉,逃難到靠近平漢鐵路的一個小城中暫時住下。母親有時給人家洗衣服,有時又替成衣鋪或鞋鋪做一點零碎針線,母女倆過著和叫化子差不多的饑餓生活。后來遇著一位同鄉,把母親介紹進當地女學校做了娘姨,生活從此才安定下來。在大別山的暴風雨年代里,黃梅原受過兩三年小學教育,曾被那些造反的村人們夸贊為“少年游擊隊”的優秀隊員。如今這位佃戶的小姑娘也做了這女學校的貧苦學生,常常在同學們面前遭受白眼,下課后還要含著淚幫母親做點兒雜活。夜間,黃梅點著燈拼命讀書,而疲倦的母親就在她背后的黑影中躺著流淚,思念著死去的丈夫和兒子,思念著居住了幾代的小村莊。有三四年工夫,母親迅速地衰老起來,而黃梅長成一個可愛的少女了。她以自己的聰明和能干,加上各種功課都好,贏得了一部分同學的敬愛。但有的同學嫉妒她,有的因和她的思想見解不同而疏遠她,討厭她,有的因她母親的地位而瞧不起她,這些“反對派”常常在背后面前用種種語言譏諷她,提醒她別忘了自己出身貧賤。她常常同這些同學們發生沖突,越斗爭越變得倔強起來。
到逃難出來的第四個年頭,黃梅已經是初中三年級的優等學生。這年年底,正當西安事變發生的時候,學校里起了一次風潮,黃梅被學校開除,母親也被這學潮連累解雇。于是她們嘗受了不少的艱難困苦,重回到故鄉來了。然而她們雖然有故鄉,曾經用幾代人的血汗灌澆著故鄉的土地,但土地和房屋都是屬于地主的,如今回來后仍然連一塊打老鴰的坷垃也沒有,只好到王家灣寄住在舅舅家里。舅舅王有富是一個走樹下怕樹葉兒打頭的老實人,一面耕種著自己的一小片田地,一面做羅家的世代佃戶。在大別山暴風雨的年代里,他雖然也有一個兒子參加赤衛隊犧牲;一個兒子隨徐向前的紅軍西去,至今沒有消息;他自身和另外兩個當時年紀較輕的兒子雖然也參加了叛亂,但沒有顯著“罪惡”,尤其以他本人平日尚能“安分守己”和老實務農,在國民黨進行“清鄉”的血腥日子里,得到了地主的原諒和照顧。
地主羅香齋在縣城里是一位老派紳士,做事情很有魄力。
他所以能成為全縣最有聲望的老紳士,主要的是依靠他的家產大,門第高,以及當年鎮壓農民叛亂時的努力和功績。當年在長毛作亂的時候,羅香齋的祖父以舉人身份在地方上團練鄉勇,立過戰功,受到曾圍藩的特別賞識。羅氏的家聲從那時起就顯赫起來。羅香齋的父親雖然沒有功名,不能創業,但是個能夠守成的地主和讀書人。在軍閥混戰和土匪如毛的年代,里,這位嚴守“耕讀傳家”古訓的紳士因受了土匪的綁架,贖回后驚駭而死,家道中衰了十年光景。大別山的紅色風暴起來之后,羅香齋變成了本縣的民團領袖,從無數反叛者的血泊中建立起他自己的威望和地位。暴風雨一過去,羅香齋因為一則身體多病,一則閱歷較深,產生急流勇退思想,所以不愿多過問地方公事,就把兵權交給了他提拔起來的親信人物,自己掛了個慈善會會長名義,半隱居了。
羅香齋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大兒子名叫羅照,已經結了婚,生了孩子,閑住在家中不務正業,羅香齋常罵他是“不肖之子”。第二個兒子名叫羅明,抗戰前在北平一所名牌大學讀書,北平淪陷后由天津乘海船逃到山東,在省城里搞了一陣抗日的“平津流亡同學會”,然后回來。他今年只有二十二歲,秉受了父親遺傳給他的剛毅和豪放性格,卻不同意父親的許多見解。為著在許多重大問題上的見解有出入,父子間不斷地發生沖突。但羅明自幼讀書聰明,有志氣,足羅香齋希望所寄的好兒子,一貫受父親寵愛,因此父親對他的活動并不采取過多干涉的態度。“一切都由你,你們是新時代的人物了。”父親總是用這句帶有諷刺意味的話再加上一聲嘆息,表示他對羅明的不滿和無可奈何的心情。
雖然黃梅的父親和哥哥們曾經參加了農民叛亂,同羅家為敵,但羅香齋對老佃戶留下的寡婦弱女卻并無冤仇。因為幾代的東佃關系,加上羅香齋在“剿共”中殺的無辜農民過多,退隱后開始念佛,每想起這劫后余生的母女時常不免動惻隱之心。自從黃梅和她的母親返回山中,老主人曾經囑咐人給黃梅母親帶幾次口信,叫她帶女兒進城來讓他見見。倔強的黃梅總把老主人的好心關照看做是貓哭老鼠,一年多來同母親只去過城里一次。那是在兩個月以前,羅香齋的母親下土的時候,羅家派人來接黃梅的母親去幫忙做活,并要黃梅一道去城里玩玩,說是一家人都很想她。舅舅和表哥們都堅持著她母女倆應該進城一趟,母親也答應了,黃梅雖然竭力反對,但胳膊扭不過大腿,終于被母親和舅舅拖進城去。看見自小就被她全心敬愛的母親突然甘心向主人低頭,甚至內心里希望著主人救濟,黃梅傷心得幾乎要痛哭起來。從小孩子的時候起她就懂得了反抗和憎恨,經過的苦難愈多,她在童年時期從革命風暴中所接受的反抗思想愈變得頑強,這成了她性格中的主要特點。許多年來,她不僅把羅香齋當做永遠不能妥協的階級敵人,甚至每次想起來小時候常常欺侮她的羅明兄妹,也憤恨得咬牙切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