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孫
云生抬頭一看,只見黑底金字的招牌上寫著“平記茶樓”四字,便知這是洪安城最有名的茶樓了,不管是富貴貧窮,農商士庶,閑時總會前來品上一杯香茗,隨意聽上一段評書,雅俗共賞,喜樂有之。
云生便走了進去,上了二樓,只見四周人滿為患,好不容易才在角落找到一個位置,這才坐下。
一老先生正站在高臺上,只見他身長八尺,臉色紅潤,長髯飄飄,目光如注,端的是鶴發童顏,正氣凜然,看來年紀最多六十。
這會老先生接著說:“天有九層,三層名為從天,乃神農后羿居住之所,其中有一小將,姓姜名云,自小聰穎俊俏,長大后更是神通高超,上天下地無一不能。其時世間妖孽橫行,天災人禍,不從人愿,于是怨聲載道,民不聊生,幾乎生靈涂炭,毀于一旦。”
此時,左右鴉雀無聲,茶茗飄香,煙氣縷縷竟無晃動,不知是故事引人入勝,還是老先生威嚴有加,無人敢妄意發出一點聲音,更沒人做出一些不合適宜的多余動作。
老先生目光如注,凌厲而迅速地在茶樓四周掃過一圈,接著說:“姜云不忍眾生受苦,獨自下凡,先是往東擊殺在東海掀起暴風海浪的夔,制止沿海洪澇之苦,接而回至中原,與瘟神禺疆相斗,掃除蔓延人間的瘟疫,又至西方降服兇獸梼杌,恢復太平,最后趕往南方的途中,不料遭到猰貐伏擊,猰貐本是天神,墮落凡間而吃人,修為大增,姜云四方往來,本來體力虛弱,最終與猰貐大戰一月有余,不幸墜落于一湖畔……”
說到這里,老先生左右看了一眼,目光隨即停駐在茶樓的角落上,微微一笑,朗聲說道:“若要知后情,下回再續!”
驚堂木一敲,有如鼓鳴,眾人由不得一驚,恍如隔夢。
故事正是高潮處,卻戛然而止,不少人都露出了失望或者焦急的臉色,但是沒人敢多說一句,不管他是勞苦百姓,還是商賈官家,都只能靜靜地繼續品著茶,或者悄悄離去。
云生初學道法,本對這神話故事甚感興趣,但既然沒有下文,就不再強求,靜靜放下茶錢,正待離位下樓,不想一人喊道:“這位公子,請稍等。”聲音渾厚有力,正是那評書老先生。
近身一看,這老先生威武而不失儒雅,舉止談吐甚是溫和,令人如沐春風,云生更是覺得他熟悉而親切,便躬身道:“老先生不知有何事?”
老先生爽朗一笑:“老夫姓鄭名夫,特意來給公子您算一卦。”
云生說道:“老先生不但書說得好,還會算卦?”
鄭夫輕捋長髯,說:“不怕公子恥笑,老夫年輕時曾出家為道,學過這堪輿算卦之術,不過后來經不住世間紅塵的誘惑,才四處流浪評書。別人的卦或許會算不準,但是公子的我定會算得絲毫不差!”
云生正要去尋覓夭夭的二魂七魄,這會竟恰好遇上占卜之人,是不是能從中找到些許線索?但事情是否真的如此巧妙,口渴時就遇到遞茶之人?
云生微笑道:“不知老先生今天是否算到我會讓您算卦?”
鄭夫說道:“這我恐怕算不到。”
“哦?”云生并非故意刁難,卻也沒想到老先生會回答得如此爽快直當。
“老夫雖年老無用,卻從來說一不二,到今為止還沒有人能躲過我這算命之卦!”鄭夫說著看了云生一眼,見他臉色并無異樣,并沒有因為自己的狂妄之語而露出鄙夷的跡象,微微點頭,輕咳一聲又說,“因為老夫算卦從不問生辰八字,也不看掌相,更不摸骨,只需看一眼,便知那人前事后果。”
鄭夫目光忽然凝注起來,像是一把銳利的刀,在云生身上劃過。
云生一驚,因為他腰間的桃木古劍竟微微抖動,空氣中似乎有幾股靈力在流晃,先是緩緩接近,后來又快速散開。
鄭夫嚴肅的神色露出一絲微笑,說:“我若算得不錯,公子不久前曾遭遇大難,幸好有神物庇佑,方躲過大劫,而今公子是否要找某樣東西?”
云生驚詫萬分,眼前的老先生似乎已經看透了自己,對自己的遭遇一清二楚,這大概是老先生的特殊神通吧?
云生的手摸向桃木古劍,卻按捺不住內心的追問:“我要找的東西在哪?”
鄭夫不答反問:“公子可知道人有三魂七魄?”
云生激動地點點頭。
鄭夫又說:“不但是人,世間所有生靈都有三魂七魄,但是,為何是三魂,為何是七魄,要是多一魂,或少一魄,那該如何?”
這些問題正是云生想要知道的。
“正所謂運主虛空,命主實相。人能言,能聽,能嗅,能見,能觸摸,皆魂魄所主,多則相爭,少則有所失。魂魄不全而難歸冥府,則永不超生,受永世煎熬之苦。這些本來三言兩語難以說清,公子以為如何?”鄭夫輕笑說。
雖然只是短短兩句話,但云生已經切身感受到當日在桃源林里少女夭夭的那份痛苦,她本貌如仙子,忽而卻化身厲鬼,想必就是這魂魄分離的原因吧。
“那么……”云生急聲說。
鄭夫右手輕搖,打斷云生說:“天機不可泄露,老夫不可細言,況且,公子對此物的蹤跡不應該是了如指掌的嗎?”
“但是……”
鄭夫再次打斷云生的話,指了指云生腰間的桃木古劍,說:“恕老朽冒昧,此木劍不同于其他凡物,不知公子能否讓我一觀?”
這話聽來分外熟悉,但云生為了能追問下去,也唯有解下木劍,正要遞上去,這時卻來了個小姑娘,不過十歲出頭,悅耳的笑聲響起,便拉著鄭夫的衣袖說:“爺爺,我可終于找到你了!”
鄭夫皺了皺眉,細細看了小姑娘一眼,只見小姑娘頭上梳著的小丫髻已顯凌亂,臉上臟兮兮的,身上也是沾染塵污,就連腳上的鞋子也擦破了,倒像是街上的小乞丐,唯獨一雙眼睛又大又亮,發著亮光地直直看過來。
鄭夫輕咳一聲,臉色嚴肅地說:“小姑娘,你認錯人了!”聲音洪亮,連桌上的茶水也幾乎為之晃動。
如此厲喝之下,小姑娘聽了幾乎要哭出來,水潤潤的眼睛隨時都會流出眼淚,說:“爺爺,我是芙兒,你怎么認不得我啊?”
鄭夫義正言辭地說道:“老夫素來單孑獨立,一生從未娶親,妻子皆無,又如何會有孫女?小姑娘可莫要隨意認親,還是速速回家去吧!”
鄭夫嗓音沉重威嚴,臉色冰冷,說來不容置疑,要是平常人恐怕就會知難而退了,但小姑娘卻倔強地站在那里,依然是不松開手,低聲說道:“那老爺爺你叫什么名字?”
“老夫姓鄭,單字夫。”
小姑娘登時喜中帶淚,說:“果然沒錯,我也姓鄭,單字芙,這名字可是爺爺您取的,您怎么能不認我啊?”說著說著,忍不住傷心起來,輕輕嗚咽。
鄭夫這才發覺有些麻煩,皺了皺眉,彎腰說道:“小姑娘果真以為我是你的爺爺?嗯?”
在鄭夫的逼視下,鄭芙居然也沒有退縮,神色不變,指著云生說道:“你問問這位大哥哥,我和您是不是有點像?”
云生本來不想多說什么,但這時鄭芙看了過來,只好細細看了兩人一眼,一時也沒弄清事情的真相,唯有如實說:“的確是有些相似。”
“但這人有相似,物有相同,世上取一樣名字的人更是很多,這根本說不清楚,小姑娘,我和你素昧謀面,哪會有親緣關系!”鄭夫一振衣袖,颯颯生風,眉目間倒有些惱怒了。
不知是鄭芙太過傷心,還是太勞累了,忽的“撲”一聲跪在地上,嗚咽著說:“爹和娘剛才去世不久,家里的東西就全被叔叔嬸嬸他們拿走了,還把我趕出了門……我知道爺爺很久前就離家做了道士,想著自己一個人沒有地方去,只能胡亂地到處跑……路上也沒有東西吃,又餓又怕,在外面我似乎聽見了您的聲音,就跑了上來……雖然我也很久沒見過您,但您的聲音和樣貌,我都記得很清楚,為什么爺爺您卻不記得……您明明很疼愛我的……”
鄭芙的話有如孤雁哀鳴,杜鵑啼血,讓人聽來肝腸寸斷,悲慟欲淚,在場的人十有八九相信了,都由不得對鄭夫側目議論,以為他太過鐵石心腸。
云生也對鄭芙的身世起了憐憫之心,甚至有種感同身受的感覺,但鄭夫言之鑿鑿,似乎真的從未見過鄭芙,一時也無話可說。
鄭夫嘆了口氣,語氣終于緩和下來,說:“小姑娘,你要叫我爺爺,我也沒有辦法,但是,唉,眾目睽睽之下,這樣子糾纏不清也不是辦法啊。”
鄭芙鼻子一皺,再也壓抑不住內心的苦楚,嗚哇一聲地哭了出來,但手依然拉著鄭夫的袖子,沒有松開。
眾人一見,雖是忌憚于鄭夫的威嚴,也由不得低聲議論起來,越說越吵。
云生苦笑道:“看來老先生今天可沒有給自己算一卦。”
鄭夫嘆息道:“醫者尚不能醫己,我一介凡人哪敢僭越上天的命運。公子聽我一言,船到岸頭自然直,萬事不可強力而為。記住,手中之劍,魂魄有失,不可久用。”
他又轉身對鄭芙說道:“小姑娘,且隨我走吧。”
說完鄭夫便踏步離去,鄭芙跟在身后,走了幾步,轉過頭來對云生笑了笑,還做了個鬼臉。
云生微微一驚,難道這小姑娘真的是胡亂糾纏的?
但就算是那樣,她這樣一個孤獨無依的女孩,也總不會有什么惡意吧?
……
……
(注:猰貐音yayu,又稱窫窳,古代漢族神話傳說中的一種吃人怪獸,像貙,虎爪,奔跑迅速。傳說猰貐曾是天神,是燭龍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