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按著搭車來時記好的道路向回走,沿途光線一點點昏暗。
終于當我們三只貓一步步挪動到熟悉的小區門口時,天色已經是完全的昏暗下來。沉重的天幕壓下來。而貓咪壓抑的小小心臟一路上都像是蒙著因時間而逐漸墨染的厚重黑色帷布,悶悶到無法呼吸的同樣沉重。
路邊街燈一排渺遠而昏黃的光。
像是多年前征戰沙場的逃兵還鄉,我與比特站在對貓咪而言巨大的小區鐵門下,大敞的空隙卻偶爾刮出刺耳的嗚咽。
我們面面相覷,遲疑,從對方的貓眸中倒映出自己的沉重表情。前方斷斷續續白色的積雪里像是隨時埋伏著一團沉默的炸藥。
身后小藍瞪大著眼睛望著我們,疑惑的。
于是我覺得再難踏出貓爪。
……
——夢馨!
終于是我鼓起勇氣喵了一聲。
黑暗中什么事情窸窸窣窣作響——隨后我看到看到不遠處白色的積雪豎起耳朵,兩團碧綠琥珀一樣的寶石從黑暗中熟悉地望過來。身后一雙令貓咪愧疚的期待眼眸。
——小貍,你回來了!好聽的聲音。
美麗的三角臉由心地流露出一抹轉瞬而過的亮光,雪花輕盈地接近,路燈蒼黃的顏色涂抹在她白色的毛發——可是夢馨很快看到我與比特面無表情的沉重貓臉,疑惑地一聲:喵?~
“喵~”身后小藍同樣弱弱地叫。
而此刻貓爪無力地彈進彈出的貓是我——我也只能愧疚地有一下沒一下地撓動著地面上的雪,小小心臟也傳來同樣的觸感,癢癢的,心酸的。
——原本是應該感到高興的吧,經歷過生死之后漫長動蕩之后的我,居然能夠再次見到這只患難與共過的白貓。可是……
小貍……小黃媽媽它……
果然夢馨碧綠的目光落在我身后的小藍身上,然后再望望我。美麗的圓潤瞳孔隱蔽閃過一絲了解的痛色:難道……
我不知道應該怎樣回答,腦海里重新回放起面對夢馨在清晨認真望著我時眼角晶瑩的眼淚,我故作冷靜卻又信誓旦旦的保證。
夢馨身后,小黃一顛一顛地跑近了。
“Hello,二黃……”身旁一直沉默著的比特突然換上很輕松的隨意口吻,正剛好對上小狗焦急而短促的腳步聲。
我的心一下子被什么懸了起來,空蕩蕩的沒有著落。
夢馨緊張地望著比特。
比特哥哥……媽媽呢?……
小黃期待的望著眼前自信滿滿的褐色貍貓,用力探出腦袋不住打量比特身后,小小舌頭伸出來像是期待地望著一個蘋果的承諾。
剎那間瞪大了貓眼,我與夢馨緊張地望著突然轉變的比特。心懸到一個危險的高度。
呃……你的媽媽……去了天堂,一個很美好的地方。比特牽強卻自然的說,伸出褐色的貓爪輕輕地拍拍小黃問號的腦袋:那個地方是所有動物最幸福的家園。像是燃燒在世界的一團火,又像是穿破云層的一束光喵的美好世界……
“小藍知道小藍知道喵!”小藍突然插話進來:“天堂最好玩了!就是不太容易回來,所有動物……嗚……嗚……”比特一把捂住小藍的嘴。險險阻止了“所有動物死了之后都去那里!”的延續。
小藍短短的爪子在比特緊緊的禁錮下不斷揮舞,空氣中一種悲傷的尷尬。
----喂喂......你這只小貓,難道不知道“大貓說話,小貓別插嘴”這句諺語嗎!......
小聲在小藍耳邊幾句貓語,迅速由輕松換成嚴肅的貓表情。比特一張帥氣的貓臉對著小貓半恫嚇半打眼色。我因緊張高高豎起的耳朵一個激靈,敏捷地捕捉到——比特關心的聲音混合在寒夜柔軟的燈光里,偽裝的浮夸透著幾分暖意。
漸漸小公貓半懂半不懂的點點頭。妖異而好看的藍色眼眸又重新由活潑恢復成萌萌的,呆呆的樣子。
而話聽到一半就被打斷。我看到小狗在一旁幽怨地吐吐舌頭,轉圈兒尋找著比特身前身后,向著更遙遠的街道用力望,好像是在懷疑比特把媽媽藏到了哪里。
小狗四處尋找。可是回答給視線的一直漫長的寂寞燈火。
一直漫長的寂寞燈火。
比特放開小藍,突然凝重的目光。
小黃......已經猜到答案夢馨看在眼里,碧綠的眼睛淚光一閃,抬起白色的貓爪,好險淚水滴落。我焦急的灰色·貓尾忙在身后拉著住夢馨的尾巴,我瞇眼看著夢馨。微微搖頭。
——千萬不能暴露。
“汪哇哇....媽媽....”
可是找了半天,地上始終只變換著一只狗的影子。終于小狗失去耐性,一屁股坐在地上,汪汪大哭起來:“我要媽媽......媽媽......汪哇哇......”小狗土黃色的爪子用力揉著眼睛。
可是我也只能貓尾低垂,落在冰涼的地面內疚地在看,腦海里回放起當時母狗眼底我無法讀懂的悲傷未知。貓咪光滑的額頭突然傳遞來冰涼的刺感,好像這時天空又飄起了碎雪。
我抬頭。
黑夜里白色的紙屑。真正像是從暖光縈繞下從天堂落下蹁躚飛舞的奶油精靈,仿佛可以聯想到——小狗媽媽在那個名叫“天堂”的世界,嘴角溫暖燈光一樣的笑,眼底無限溫柔的母愛奶油一樣的溫馨,即使是自垂落在在這個從來悲傷的城市,無法體會的思念從天空很遙遠地打過來,卻依然是世界上最干凈的顏色,純凈的不含一根貓毛。
阿虎...也是在那里吧....我苦澀地勾動嘴角,天角浮現出阿虎英俊的樣子。
——一直幻聽你始終在我身旁,一直幻想你一直在天空遙遠的某處注視著我,只是因為傷痕還沒有愈合,我一直告訴自己不準放棄,即使是在在這個被人類唾棄的城市,也一定要好好的生存下去,因為我好想要報仇。
如果沒有仇恨。
如果沒有幻覺。
那當初只有五個月大的我,是無論如何無法一路掙扎著支撐到現在吧。
所以是一直孤獨的,生活在仇恨之中的我。
可是現在的我卻更加茫然,貓咪的孱弱身體,沒有犬族那樣的強而有力的牙齒,即使是最大的怒火燃燒,也不過是可笑的叼與撓。
其實也是有那么一點相同。
“......”
好像突然就找到答案了。
〔2〕
天地像是涂抹了墨汁的悲傷背景,白色的雪花鋪滿視線。
從地面緩緩蒸騰起的無聲悲傷。濃墨重彩的霧氣氤氳化形,藤蔓一樣的爬滿整個天空,世界在窒息中被鎖緊。
一直在自欺欺貓的自己,原來幻聽已成為自己唯一需要霧氣掩蓋的傷痕。
無限黑暗悲傷的世界,無限鈍重摩擦的聲響。
雪花冰涼。
〔3〕
……小黃。
抬起貓爪,喵聲打破哭泣。終于我暗黃的目光失落地打在坐在地上汪嗚嗚啜泣的小黃。
汪嗚?~
小狗抬頭淚眼汪汪地看著我。從土黃色手爪中透出的一個小小的縫隙,可是呼吸依舊一抽一抽的厲害,臉上的毛發映得亮晶晶。
努力在自己的貓臉做出一個“無所謂”的輕松表情,踏著腳底沒有溫度的積雪,盡量輕松地走上前,我抬爪摸摸小狗毛茸茸的額頭:
…小黃,這樣不乖的哭可是讓媽媽失望了哦……我輕輕說。
透過土黃色手爪間窄窄的罅隙,小黃瞪大烏黑的眼睛望著我。
其實…你的媽媽其實是去了一個很美好的世界,因為媽媽想讓小黃變得勇敢自立,所以就拜托我們帶給小黃一個考驗……呃……
…就是當小黃徹底成為一只堅強的小狗時,就可以再次見到媽媽了——因為…小黃的媽媽無時無刻不在天空中注視著小黃啊。
真的汪?……
不信你看,突然飄落下的雪花就是媽媽對小黃的鼓勵啊。我說。
終于小黃落下手爪,轉而平伸出,努力承接著稀疏蓬松的雪花。
哄小貓給魚吃的簡單語氣,但是很有效,我心情沉重地呼了口氣——不管怎么樣,小黃一直擦眼淚的短短狗爪終于落下了。只是眼角還殘存著一些亮閃閃的晶瑩。
有意無意回頭一瞥,看到比特對我彈出根爪子,一貓臉佩服但卻苦澀的表情。
事實上與比特經歷過院子里的并肩戰斗后,心中對于這只表面浮夸張揚內心卻聰明善良的帥氣貍貓再沒了芥蒂,我微微點點腦袋。
——當小黃成為一只堅強的小狗時,媽媽真的會出現嗎?這時小黃突然又丟下雪花,不放心地抱住我的一只前爪搖搖。
……
真正不知道該怎樣回答這個結構簡單的詢問,我伸爪接落下一片晶瑩的雪花,寒冷的氣息從爪尖傳遞進身體掀起驚濤駭浪。
不得不說——在我十二個月的全部生命里,月光孤寂光芒鋪開來的貓生字典上,從來沒有過“欺騙”這樣的字眼。只有無盡的孤獨與自責。
…當然……能見到了。我盡量隨口說,不暴露出破綻。身后灰色的尾巴一擺,低垂下甩來甩去,用貓咪特有的靈敏尾巴的語言向身后的夢馨發起求救訊號。
于是隨后就感覺到一股溫柔的月光包裹住貓咪一天的疲憊心靈,夢馨雪白的身影輕盈而無聲地,影子般地落到我身旁,任性而精靈的雪白美麗三角側臉憂傷,我知道那是因為什么。
——當小黃有一天變成一只堅強的小狗時,姐姐一定會告訴小黃媽媽在哪里的。
夢馨碧綠的眼眸仿佛無聲散發著一種令貓狗心安的魔力。漸漸的,小黃有些飄忽的目光一下子就又變得重新可愛的星光閃閃起來。連最后的一絲警惕懷疑都完全丟掉陣地。我真心而虛弱地勾起嘴角。
終于,一切看起來像是平靜下來了。
“刺啦~~”
突然璀璨起的光亮。
我抬起貓首仰望夜空,漫天炫眼的煙霧。
是來自天堂的衷心祝福吧……
帶著這樣的妄想,幻聽云朵上阿虎依舊哥哥一樣地保護著那個曾經懦弱的小貍……
現在我把同樣的幻想交給了仿佛當年一樣懵懂地接觸到“失去”的小狗二黃,但卻隱蔽地埋葬了血腥。
黑夜里我暗黃的貓眸緊緊瞇在一起,炫眼的光芒在視界緩慢地旋轉成光點,鋪設成一個一個麻木的符號。我的尾巴環繞在灰色而孱弱的身體旁。
如此美麗而耀眼的光芒,卻短暫地仿佛阿虎短暫而高尚的貓生。轉瞬即逝。心痛的在黑暗中綻放。
我面無表情地站在雪地,盡管頭頂光雨傾瀉而下。
——有多少次已經習慣了這樣因孤獨而形成的自言自語的口吻。
……
——是媽媽汪,是媽媽在對著小黃笑汪\^O^/~小狗對著天空開心地汪汪叫,短短的土黃色尾巴搖來搖去。在夢馨白色的身影旁不住轉動,說不出的開心快樂。
……煙花而已……
一旁比特小聲喵了句,無趣地挑挑眉毛,長長的白色六根,又抬爪一抹胡須。
“煙花?”夢馨好看的三角貓臉從蹦蹦跳跳的小狗轉向比特身上,喵喵問道:“它真的是好美麗的光啊……就是叫煙花么?”
對,每到節日臨近的時候人類都會放煙花?……平常時候很難見到的景象,一年只能看一次——不過本貓早都看膩了……只到這時,比特依然沒忘記隱蔽地吹擂一小下。不過一個破壞氣氛的貓語突然插進來:
咦?一年一次……哥哥年齡很大喵?看起來不像啊……嗚嗚~為什么又捂我的嘴……唔……唔……比特恨恨地地一爪爆栗落下。
…其實呢,今天的煙花還是很難得一見的,因為它是媽媽放給小黃的,所以意義非凡。足夠被興奮中小黃所接受的音量。比特望著小黃清楚地說著貓語。
——當然動物中語言大都相通,貓語與犬語甚至是鼠語,其中細小的差別也不過是人類口中的普通話與東北方言的區別,相差不大所以容易理解。
然后空氣里一時靜謐,安靜地幾乎可以聽到貓毛掉落在雪地的回聲。短暫光亮天地一白。
如此美麗而罕見的景色,我抬著腦袋,認真欣賞著對我而言,對夢馨也同樣的貓生第一次景觀。
夢幻的紫色花朵。
炫爛的金色枝椏。
……
以深邃的暗色星空為底,天空中像是被噴灑上各種短暫發光的顏料,夢幻朦朧閃耀,貓生中第一次看到如此絢爛的冬空,不由有些失神。
貓耳邊夜風習習。
其實一直到現在我仍然沒有理解車底、院中,母狗呆滯透出幾點悲傷的目光,我的視線落在歡快伸爪向幻想中與媽媽的游戲揮舞的小黃。心中一種莫大的哀意填滿。
絢爛的夜空,隱藏在沉重夜幕下巨大隱秘的悲傷。
就像是盛開的花朵,隱藏在美麗外表下巨大的危險。
——那么,就再等等問好了……
我靜靜想。
〔4〕
四只貓,一只狗,我們一起欣賞煙花。
短暫的煙花雨變成視網膜無數無聲鈍重的撞擊,一直到眼眶澀澀地發痛。
我隱蔽地轉過貓身,用貓爪上柔軟的毛發揉揉眼睛。眼睛——我發現現在的自己不是孤獨的。
短暫的煙花雨變成視網膜無數無聲鈍重的撞擊。
我們五只動物一起欣賞煙花。
低低地念,不斷地念,終于成功地欺騙自己擁有了一種“從此不會孤獨”的短暫錯覺——而已經多少次習慣了自己這種夢境中呢喃式的自言自語。
就在不久前還緊緊因為夢馨的一句“交個朋友吧” 而珍惜不已,很長時間的我,害怕一覺醒來發現,這全部都只不過是夢境中熟悉過千百遍的易碎泡沫。而轉眼間自己已經擁有這么多真誠的伙伴了。
而已經無法探究出貓咪獨特的憂郁源頭,無法判斷憂郁是從出生時貓骨里就被注入,還是在城市五個月的塑造中逐漸生根發芽。
對如今的我而言,即使是寧靜的夜空也可以透出幾點危險,璀璨的煙花中也能夠參悟多少哀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