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 何以愛而生
- 菲七
- 4831字
- 2020-10-13 00:47:03
宿舍門是一塊上了年紀的舊鐵,當它被陳雅麗如雷鳴般撞開后,沈青被震嚇得手一抖,順帶了一撮頭發絲。
“太氣人了!”陳雅麗看見陽臺上的背影,又火急燎燎地沖過去:“沈青,你知道趙銀環嗎?”
沈青忍著頭皮被撕扯的痛,點點頭,表示認識。
看著沈青不咸不淡,陳雅麗只覺得更氣人:“你那小男友就要被搶去了,你居然還有閑情逸致在這吹風賞月?”
“雅麗,說重點。”
“趙銀環為了秦久跳樓。”
“哦?死了沒?”
“沒死,才三樓,而且下面還是草坪,只是苦了秦久,聽說秦久當時為了拉住她,手臂脫了臼。”
“嗯。”
“沈青,我有時候真想扇你一巴掌,看你會有什么反應。”
“如果你用力,我的臉會紅,如果你不用力,我的臉不會有任何反應。”
“我現在相信了,你和秦久真沒什么關系,”陳雅麗仔細盯了沈青一陣,最后對著空氣揮了一下手,說:“算了,算我多管閑事。”
不是沈青不在乎,而是實在不知道該作什么反應。或者如果作出反應之后,又表示什么?她是一個懦夫,不敢對自己誠實。
陳雅麗又問了她兼職如何,她心不在焉地回答,臉上是一片空白。陳雅麗只好作罷,和往常一樣玩游戲去了。
躺在床上,沈青的腦袋嗡嗡作響,很久。睡意侵襲的最后一秒,手機也沒有任何新信息和新的來電提示。
立秋以后,持續幾日陰雨連綿,一反前些時日的燥熱難耐,烏央央的云朵沉沉積壓在城市上空,再強硬的涼風也揮散不開。畢竟風只能夠吹亂那些輕的東西,或者涼涼地刺入行人的骨頭里,而無法吹散密布的烏云,讓溫暖的陽光暢通無阻。
潮濕的空氣為街道輕輕蓋上一層水霧,尤其是透明的玻璃上,盡是黏膩的霧氣。沈青抹開涼薄的白霧,透過一小塊清晰,凝望外面的流動,若有所思。
她正坐在通往醫院的公交車上。
陳雅麗告訴她那件事后,便再沒有秦久的消息,反倒是趙銀環昨日發了一條短信給她,內容是病房地址。
理智告訴她,也許不該來的。但理智只有在情感與自己的大腦相處融洽時才會管用,不然它就是一條蟲,只會張牙舞爪吐舌頭,沒有任何實際作用。反而有時候會在情感打了敗仗之后,不留余地地對準自己開馬后炮,這就是所謂的自嘲與自殘。
病房門半掩,敞開的角度恰合適。趙銀環半躺在病床上,雙手都被儀器禁錮著,像一只被線捆繞住的木偶。她的臉色雖然很蒼白,嘴角卻掛著幸福的弧度。他坐在床榻旁,溫柔地喂食她。
趙銀環一刻也不舍得將視線從秦久的身上離開,緊緊望著他道:“我們晚上吃什么?”嗓音透出滿足感,依舊很清脆,只比印象中低啞了一點。
“你想吃什么?”
“什么都可以,只要你陪我吃。”
“嗯。”
……
沈青沒有推門進去,只在門外站了一分鐘不到。只要知道他既沒缺胳膊,也沒少腿就行了。看來以后對于雅麗的話,她要自動過濾夸張的那一部分。
出了醫院,沈青茫然地望著四周,路有很多條,卻突然不清楚自己的下一個目的地在哪。她站在原地,沒有人分辨得出,她是在思索,還是在麻木。
“沈青?”在風里遠遠的一聲呼喚。
沈青望過去,無聲地問自己,為什么這個人總會出現得恰到好處?
程游和身邊的一個中年男士說了幾句,才不疾不徐地走到沈青面前,一貫的沉淡:“你身體不舒服嗎?”
“嗯,有點。”
“站在原地,等我一分鐘。”
程游又與中年男士說了幾句后,中年士便離開了。一分鐘很短,她沒有等他多久。此時,沈青也并不會知道,日后,她將等這個男人更久。
沈青微垂著下巴,沒有注意到正在走向他的程游,眼眸里忽閃忽明的內容。
“看過醫生了嗎?”
“啊?不用。”
“沈青,你已經來到醫院門前了,它就在你后面。”
“我身體很好,”她抿了抿干澀的唇,問:“你還有事嗎?”
“可以沒有。”
沈青仰頭看向程游,近乎渴求:“那你帶我去你的工作室吧,我很久沒喝青檸水了。”
“好。”
通往工作室的幾條巷子太窄,容不下程游的車子穿行,于是他把車子停在街邊某處,和沈青一起步行巷子。
一進來,沈青就發現工作室的擺設發生了些許的改變。原來放架子鼓和電子琴的地方換成一張簡易的黑色桌子,桌子上堆積著滿滿的文件資料,其中一本厚厚的英語牛津詞典最為醒目。
“它們呢?”沈青疑惑地問。
“放在一個朋友的樂器店,”程游打開冰箱,取出一顆青檸,把它均勻地切開,放進榨汁機,動作一如既往地熟練,他望了一眼沈青,繼續道:“你放心,我不是要賣它們,只是覺得它們在這段時間需要一個合適的地方待著,你知道,如果樂器久了不動會老得很快。”
“哦,”沈青蜷縮在自己習慣了的位置上,指了指他,戲謔地問:“那你這身衣服準備什么時候脫下來啊?”
“現在就可以,”說著,程游帶著一點淺淺的笑意,作勢要解開領帶。
沈青翻了個白眼,再也懶得理他。
榨汁機的響動填充了兩個人忽然的沉默,三分鐘,程游端著一杯青檸水遞給沈青,她無言地接過來喝下一小口。
程游坐在不遠處,是一塊剛被自己獨立出的辦公區域,翻閱著桌上的文件資料,眉頭漸漸緊鎖。不知何時,真的解開了領帶,白色的內襯衣領不規矩地微微敞開。
許久不曾這么舒適輕松了,沈青打了個盹兒,醒來看見程游還在埋頭辦公。
她伸了伸懶腰,注意到墻上的鐘表時針指向數字6,于是決定出去買兩個人的晚餐。
沈青輕悄悄地走出去,回來時便不再輕手輕腳了。她突然想到,陳雅麗雖然總是咋咋呼呼的樣子,卻很有令人頓醒的作用。
于是她刻意很用力地推開門,扯著嗓子比平時高了好幾度的音量說:“程游!我命令你現…在… 呃…”她的音調不由自主地驟減,一對男女驚訝地望著她,女的她還不陌生,頓了一下后,她唇角嚅動出最后兩個音:“吃飯。”
程游輕咳兩聲,眼里藏著深深的笑意,他站起來說:“這是我哥哥公司的兩個助理,陳姐你應該認識,另外一個是Sammy,他們過來幫我的忙,”又介紹說:“這是沈青,我的朋友。”
沈青尷尬地問聲好,放低聲音說:“抱歉,你們繼續。”
“不用了,已經差不多了,陳姐,Sammy,你們現在回去吧。”
Sammy張了張口,似還要說什么,但被身邊的陳姐偷偷掐了一下,他趕緊閉嘴,立刻跟在腿腳麻利的陳姐后面離開。
沈青不確定自己是不是多心了,她總感覺陳姐最后離開時,對她點頭的那一眼里面,透著一絲絲的埋怨。
“你買了什么?”程游走到沙發這邊,笑著問沈青。
“隨便買的,反正你又不挑食,”她低下頭,想找一個地洞,避開他的視線。
剛剛真是丟臉極了。
“也是,謝謝。”
吃晚餐的時候,兩個人沒有多余的話。
沈青一粒一粒地扒著碗里的飯,菜是一口沒有夾。程游先吃完,用紙巾擦了擦嘴角,望著面色有點沉郁的沈青,淡淡地問:“身體現在感覺怎么樣?”
“我身體很好,”沈青嘴巴里還嚼著飯粒。
“你今天去醫院有什么事嗎?”
沈青停下筷子,再也撐不出胃口吃下去了。
盯著某一處良久,她抬眸,輕淺地說:“我可能是喜歡秦久的,甚至喜歡了很多很多年。”
程游似乎頓了一下,半晌,才沉沉地回應她:“那你打算怎么辦?”
要和他在一起嗎?程游沒有問出來。
“我不知道,也可能曾經喜歡過他,現在又不喜歡了。”
程游郁郁地吐出一口氣,用一根筷子輕輕敲打沈青的腦門,說:“如果不夠勇敢,也不夠誠實,便永遠解不開答案。”說完,他似乎意識到什么,眼色飄忽不定。
是嗎?
沈青沉默,若有所悟。
回去的路上,沈青碰見陳雅麗,她的眼睛微微紅腫,恍恍惚惚地走在路上,差點被一輛飚速的摩托車撞到,幸好沈青及時拉住了她。
陳雅麗瞧見沈青,“哇”地一聲把頭埋在沈青的肩膀上,哭了出來。
這是學校附近,不少路人望向她們,甚至有幾張連沈青都熟悉的面孔,她只覺自己的腦里有一根神經抽痛,她扶著哭得稀里嘩啦的陳雅麗找到一個涼亭里。
這個涼亭里本來有一對學生情侶,但她們一來,人家立即嫌惡地走了。
也不知哭了多久,直到陳雅麗哭累了,自己從包里拿出一包紙巾,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擦干凈了,才帶著委屈的哭腔說道:“你說愛一個人怎么那么辛苦?我從小愛了他那么多年,什么都就著他,他明知道我對他的心意,也從來沒有拒絕過我,我以為他也是愛我的,可為什么突然就變了呢?他居然交女朋友了,我好難過,沈青,你說我該怎么辦?”
沈青無言,她不知道說什么安慰的言語,只能默默用手掌的溫度輕撫她。
聽著陳雅麗的哭訴,她想到了秦久。這么多年,他應該也很累吧。
喜歡她這么一個別扭的人,怎么可能不累呢?
他明明和自己一樣,什么都不知情,也沒有選擇的余地,她卻還是把對父母的埋怨遷怒到他身上,故意用冷言諷語刺傷他。
趁著夜深人靜,陳雅麗靠在沈青身上低低地抽泣,將掩埋在內心深處的暗傷攤開,讓它盡情地呼吸。
直到這一刻,哭泣的女孩兒才驚覺,平時輕易就能呼朋喚引的她,在最軟弱無力的時候,竟只有一個在路邊偶然碰到,并把她的命從鬼門關拉扯回來的沈青陪伴。
沒關系,女孩子們,都是哭一次,成長一次。
沈青再次來到醫院,這一次她沒有看見秦久,病房里只有趙銀環一個人。
房門被推開時,趙銀環先是明顯的歡喜,看到是沈青之后,轉瞬換上復雜難明的臉色,夾著諷刺,又帶著害怕。
“你終于來了。”
“秦久呢?”
她現在只想找到秦久,告訴他一切,誠實地告訴他。
隱隱有一種不舒服的預感,她怕來不及。
“你知道嗎?是我不讓他和你聯系的,”趙銀環揚著勝利者的微笑說。
沈青閉眼,深呼吸,睜眼,沉沉地望著趙銀環說:“你不覺得你很可憐嗎?你用自己的生命威脅另一個人的自由,有意義嗎?”
“對我來說,有意義,”趙銀環越發激動地說,“只要能夠讓他在我身邊,就什么都是有意義的,他在最后一刻選擇拉住我,就說明他心里是有我的。”
“我不知道你們之間究竟發生了什么,也不感興趣。”
沈青在心里默默翻個大白眼,眼前的趙銀環,同她當初談書論道時的印象完全兩個樣。當初的趙銀環,陽光健談,而眼前的這一個人,她只覺得可憐,近乎病態。
她得好好問問,他到底對人家做了什么?她是知道,他從小到大即使和一個木頭一樣杵在某個地 方,都會招蜂引蝶。但沒想到,他有一天會招來這么一只大黃蜂!
其實陳雅麗說的時候,沈青是真沒怎么在意的,她太了解秦久了。可現在,她開始生出不安感,就像被一把鈍刀忽地劃破了一道口子。
沒有心思和趙銀環多做糾纏,她不再指望趙銀環告訴她秦久在哪,正要轉身離開,驀地傳來趙銀環的冷笑:“你不覺得你很矯情嗎?你占著他這么多年,既不愛也不拒,怎么?難道你喜歡玩曖昧?沈青,承認吧,你比我好不到哪去。”
“那又怎樣?我越不稀罕,他越稀罕,”沈青一股氣血上涌,胡說一通,”至少這一點,我比你強,比你好。”她只想將趙銀環的臟水加倍地潑回去。
沖動是魔鬼,是一只藏在暗地里幸災樂禍的魔鬼。
沈青不知道,她的話,如一個鋒利無比的冰錐,毫不留情地刺穿站在房門邊的秦久。其實,如果沈青遲疑一秒再沖動,秦久都會把趙銀環的惡語嗆回去。
他怎么能夠容許任何人侮辱沈青呢?
可是,沈青已經迅速地自我回擊,那么尖銳,那么驕傲。
他突然意識到,自己也許從未真正認識過沈青。她從來都不需要誰來保護吧,她足夠強大。
從小到大,她一路獨立而孤傲。是他自作多情罷了。
或許是因為害怕,害怕全身都是刺的沈青,害怕砂紙被撕破后的難堪,他悄無聲息地退離。自以為義無反顧,卻原來還是臨陣退縮。
原來在她面前,他沒有自己原本想象的這么勇敢。
那句話說出口時,沈青已經開始心生懊惱。她為什么會有這么過激的反應?只是為了逞一時口舌之快嗎?其實答案已經出來了。趙銀環沒有說錯,她應該感謝,讓她更加迫切地想要見到秦久。
從病房出來,沈青試圖鎮定心神,掏出手機正想聯系秦久時,便看見他的側影,旁邊的人似乎是趙導。
他們站在一大片空地上,對著沈青的角度背光,只看見一片芒刺中,一個高瘦挺拔的黑影微低著頭,一個身正儒雅的黑影溫和地說著什么。
秦久點點頭,答應什么事情,趙導的胸口似乎才騰出一口氣,離去。
然后,他一直站定在原地,一動不動。
沈青走過去,仰著下顎,輕柔地說:“秦久,你現在有空嗎?”
我想約你和我在一起。
溫和的陽光撫照在她右半邊臉上,白凈的皮膚隱約閃爍著一層淺淺的金光。
“抱歉,趙銀環現在需要我照顧,”秦久別過頭,喉嚨費力地發出聲音。
“我知道,”沈青深吸口氣,不安地說,“那等她傷好了呢?她再怎么喜歡你,也和你沒有關系,畢竟是她自己選擇的后果。”
“青青,如果你是這么認為的,”他的聲色晦暗,“那我無話可說。”
對不起,秦久在心里說。
“什么?無話可說?”沈青茫然地望著他,那是一副淡漠的面孔,她從來沒有見過。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