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秦久發來了一條短信:要帶回家的東西多嗎?我幫你提去機場吧。
沈青干脆回復:不多,不用。上午10點的飛機,機場9點見。
然后,關掉手機,蒙上被子,閉著眼睛躺了很久才真正睡著。
沈青沒有遲到,時間掐得剛剛好。一下車,就看見秦久。他應是先一步來到機場。
確切地說是在機場大廳巡視了一遍后,發現要找的人沒在,而后就一直站在機場公車站等著。
“取票了嗎?”
“還沒有,等你一起去。”
“哦,那走吧。”
這一次沒有禮貌詢問,秦久一把拿住沈青手中的行李包,邁步走向機場大廳。沈青在背后看著有點倔強的背影,不知該作何反應。
他長大了,雖然只比她小了一歲多,可她對他一直抱持著一種復雜的心態。道不明,理不清。也許 她該問問程游,她心里是怎么放置秦久的。
由于沈青第一次坐飛機,壓根不知道飛機里面空調開得這么冷,穿著短袖體恤的她都冷得起雞皮疙瘩了。
一件外套蓋在她身上。她往后一望,因為她不用腦子想都知道是秦久,他的位置在她后面。他們都在過道邊的座位。
棉質外套似有似無地散發出清香味,她分不清是什么香,但感覺很舒服,并且和以前在他身上嗅到的味道不同了。
以前小時候,他會騎單車載她上學和回家。小男孩的個頭雖然還沒長出來,但是力氣不小。從學校到家,這點一線的距離可不算短,中間還要穿幾條巷子,彎彎轉轉地,竟也騎得穩穩當當。
單車在空氣里帶動了一陣綿綿的風,風又帶動前邊小小少年的味道。有時是黏膩的汗味,有時是和她一樣的沐浴乳香味,有時就是空氣里的氣味。
她開始意識到,他們都已經長大了。
他的外套覆蓋在身上,讓她無所適從,甚至如坐針氈。可是如果還回去,又顯得故作別扭。
“空姐,可以請你拿一張毛毯給我嗎?”一位上了年紀,坐在另一邊過道的婦人說道。
空姐甜美的嗓音親切地回復:“好的,請您稍等。”
“可以請您給我也拿一件嗎?”沈青反應迅速地有樣學樣。
飛機上的服務效率很高,得到毛毯之后,沈青把外套歸還給秦久,還說了一句:“謝謝。”
秦久的目光深下來,她和他幾時這般生分了。只不過分開一年。
飛機要飛將近三小時才能到達目的地,沈青昨晚很晚才睡著,于是她的腦袋重復一直落下、抬高、又落下的動作。
終于,精神抵抗無效,腦袋聳拉著身體眼看就要落到過道上一剎那,秦久的手及時地托住了她的腦袋,并且一直保持著這個姿勢。
直到飛機降落前半小時,空姐的聲音在廣播里傳出,才叫醒了那顆倚靠得非常舒服的腦袋。
“小姑娘,你真幸福喲,有一個著著這么體貼你的男朋友啊,”剛剛借毛毯的婦人瞧見沈青終于醒來打趣道,接著還說:“他的手肯定很麻了,等到家啦,得定要好好幫你男朋友揉一揉才好。”
沈青醒來那一刻就已經意識到發生什么了,因為秦久的手是很慢很慢才得以收回去的,看似,真的有那么艱難。她這一刻只覺得無比尷尬,她紅著臉不好意思道:“怎么不叫醒我?”
“不忍心。”
“那你活該。”
沈青把頭跌進鎖骨前面,再也不知該如何作答。
最后一段回家的路程,秦久堅持繼續拿行李,只不過從右手換到了左手。看著那裝得鼓鼓的行李包,沈青竟有些埋怨自己是不是裝太多東西了,只是回來兩天一夜而已。
他們兩個沒有先回家,而是直奔醫院。
在出租車上,秦久撥出電話:“沈媽媽,我們快到了……對……不用擔心,我們一會兒就到……”
光是聽著秦久的聲音和話語,沈青就可以想見她的親生母親是多么和藹可親,原來她還是有一點嫉妒的。但她暗自安撫一頓,是該放下了,父親去世之后不但沒有讓她更加陷入怨恨的漩渦,反而讓她看開了很多。
只不過,當時在葬禮上,她實在難以承受,才會滿腔激動地抗拒,不顧一切地逃離。
果然么?她想起程游的話,噴灑型狗血?
秦久帶著沈青駕輕就熟地找到病房。病房里有三個床鋪,都躺著病人,沈母的床位在最里面,接近窗口的位置,另外兩個病床旁邊都分別坐著一個家屬。
只有沈母床畔無人。她靜默地躺在床上,眼睛半瞇,分不清到底是睡著還是沒睡著。見到這一幕,沈青的眼眶開始發酸,發脹。
大抵是沒睡著罷,因為沈母很快感覺到了有人進來,一看正是秦久和沈青到了。
“沈媽媽,好些了嗎?我不在的時候,有沒有想我啊?”見到沈母望過來,秦久首先發話。
“好…當然好,也當然想,”沈母的頭發似乎在不久前整理過,一絲不茍地被盤在后腦勺,不像一個久臥在床的病人該有的頭發樣子,而是猶如沈青記憶里,正屬于她母親的發式一般模樣。
當然,除了臉部加深的溝壑和多出的白鬢,以及贏瘦不少而凸顯出來的骨形,這些在穿過窗戶的陽光下,被勾繪得更加明顯,也更加刺眼。[]
“媽…我來…來看你,”說這一句話時,沈青不敢直視,面前是比印象中更衰老的母親。她提著禮品和水果,走向小木柜上進行擺放,以掩飾內心的緊張和不安。
“嗯……”沈母的眼睛看向沈青時,瞬間冷了下來。
“沈媽媽,青青給你帶了好些你愛吃的水果,有你最愛的桃子和梨子呢。”
“放在旁邊吧,坐,來這坐,”沈母指著病床邊上唯一的板凳,“你剛去學校就又回來,你們老師說什么了嗎?”她一臉擔憂,不想再因為自己耽誤了秦久的學業,本來就已經拖延他的開學時間了。
“沒有說什么,我沒有請假,這是周末,是可以回來看你的,再說,學習哪有你重要。”
“你這孩子,又瞎說……”
沈青呆立在一旁,看著這母慈子孝的場景,原本就應該習慣和麻木了的。
“沈媽媽,青青很擔心你,我是陪她回來的,”秦久也看出來沈青的尷尬了,正琢磨著一切可能讓她和沈母多搭上幾句話。這個角色他扮演很多年了,是得心應手的。
沈母望了一眼沈青:“哦…不要太擔心,其實沒什么必要回來的。”
“醫生現在怎么說?”
這幾個字是被她干巴巴擠出喉嚨的。
“其實我現在就可以出院的,是你袁伯伯……”
“袁伯伯?”袁伯伯不是精神科嗎?秦久不是說心臟病嗎?
“嗯,是他兒子正巧是負責我這種病的。”
“他兒子畢業了?”沈青繼續問著。
“我就說你不長心吧,袁伯伯的兒子畢業都好幾年了,是你們這一輩人里最大最有出息的,他考上大學那會兒啊,你和小久才初中,我還帶你們去吃了他的酒宴,你當時還……”
沈母像是突然打開了話匣子,幫著沈青回憶,而沈青則順著母親的話藤子摸瓜,以往那個以為自己是棄兒的悲催童年,竟也還有些趣事。她原是不大記得,也并未有興趣去找這些記憶。
雖然大部分回憶里,沈母是因為秦久在其中才記得,但瞧著病榻上憔悴的母親越說越起了興致,沈青便也跟著搭腔,慢慢地,她也來了幾分興趣。
夜幕將近,沈青才察覺到秦久不見了,問起沈母:“那人呢?”
“什么那人!”沈母斜她一眼,沒好氣地說:“小久他在你洗水果那會兒跟我打招呼說回去整理房間,他怕你久了沒回家,睡不習慣。”
“誰要他整理了?我自己不會嗎?”
“我是怎么生出你這么一個硬心腸的?”
“剖腹產。”沒錯,她沈青確實是沈母當初難產剖腹生下來的。當她第一次看見母親的白肚皮上有一條皺巴巴的補丁時,她還被嚇了一跳,直呼有蟲子,沈母看著她被嚇住又好似嫌惡的樣子,一直繃著的一根弦仿佛瞬間被挑斷,對著沈青一通嗆罵,大致就是說她沒良心什么的,后來罵著罵著還哭了起來。那時沈青太小,才5歲,只是把自己藏在窗簾子里,無聲地澀澀發抖。她不知道她平日里還算溫和的母親怎么就變成這樣了。
直到父親下班回來,先是把情緒激動的母親哄進房間,過一會兒又在窗簾背后把嚇得已經出不了聲的沈青抱在懷里安撫。父親什么也沒有說,輕輕擁著掛著淚痕的沈青坐在沙發上,偶爾在她耳邊呼出一口長氣。
沈母沉默了一會兒,沒有接沈青的茬,而是盯著她看了好一下,才說:“你父親死了之后,我看透了很多,你要是實在不想嫁給小久,我也逼不了你,只是你總該給他一個機會,不要因為我和你父親而對他有偏見,他對你的心意,我相信你不會不知道,他又是我們養大的,知根知底,如果你和他在一起,我將來告訴你父親也好讓他放心。”
“知根知底?麻煩你告訴我什么才是真正的知根知底,他父母是誰?憑什么來我家里,吃我家里,用我家里,還搶我……”沈青把后面的話咽了下去,即使這些是她一直想一探究竟卻又不得答復的。因為似乎所有知道答案的人,都對這些諱莫如深。
“如果有一天你和小久在一起了,我自會告訴你們一切,”說完這一句,沈母便閉上眼睛,翻身背對沈青。
被白床單裹攏的后背,彎成一個蒼老而又強硬的弧度。沈青很熟悉這樣的弧度,這一條線有時候是坐著的,有時候是站著的,有時候是越走越遠,最后消失不見的。現在,是側躺的。
每個人的母親都會有這樣冰冷的弧度嗎?還是只有她沈青一個人的母親才會這樣?到底會有什么原因才會導致一個母親對自己的女兒如此涼薄呢?用“涼薄”來形容她的母愛,應該很貼切吧。她暗自琢磨著。她就不該回來的。她還能跟自己慪氣,說明她中氣很足,是大病初愈的征兆。
天徹底黑了下來,醫院里的各個病房陸續飄開飯菜香,與消毒水、藥水的氣味混雜,可能沖淡不了幾分,但也許會讓用餐的人暫時忘卻自己此時身處醫院,而是和平常在家一般對飯菜評頭點足,對身邊的人評頭點足。也許。
秦久帶回的飯菜很清淡,沈母還沒吃就知道是秦久自己做的。畢竟是從小跟在她屁股后面一手教出來的廚藝,未嘗先知很正常。
“這個烏雞湯因為時間原因,雖然只夠煲兩個小時,但是菜場的王嬸知道您病了,特地挑了最好的一只烏雞,還幫我處理得很干凈,方便我煲給您養身體,要是好喝,您可一定要喝到十分飽再罷碗才行。”
一打開病房的門,他就察覺到這兩個擰巴的母女又不對勁兒了,照例,只能他多說點話,緩和氣氛。
“我家小久做的肯定是好喝的,你第一次下廚,我和你沈爸爸…我就覺得很好吃,很好吃…”
“青青,快幫沈媽媽盛碗湯,”秦久輕聲說著。
沈青打開保溫飯盒,香氣立刻四溢開來。同病房的病人家屬聞著了,夸贊沈母有一個好兒子,沈母便從沈父的回憶里被拉出來,一邊吃一邊搭上那些夸獎秦久的話腔。
于是,沈青回來的第一頓晚餐,在“母慈子孝”的溫馨與她的沉默中結束。
秦久提出留在醫院守夜,可是被沈母堅定地拒絕了。而沈青,是提了幾口氣,想說她留下來守夜,卻終究沒有作聲。還是算了,沒有必要,她想。
兩人從病房離開后,秦久帶著沈青去找沈母的主治醫師,卻不在,經過的護士說下班了,并提醒門邊有袁醫生的一個手機號碼和微信二維碼,是他專供病人家屬與他溝通病人病情的通訊方式。沈青道謝后拿出手機先存下號碼,接著掃描,驗證信息一欄打上自己的名字后,又刪掉,重新打上她母親的名字。她并不確定對方是不是認識她。
“明早我們還有兩個小時的時間和阿姨告別,袁醫生應該也會在,到時候…”
“明早我不來了,你來吧,我在機場等你。”
她干脆利落地打斷了秦久的提議,眼色平常地望著車窗外。
這個她從小長大的城市并沒有改變多少,雖然有些她熟悉的商鋪換了招牌,但街道還是原來的街道,哪一條街道有幾個路燈,有幾個垃圾桶,有幾棵樹,這些都沒有改變。
那時候,只要不順心,就踩上單車在這個城市的大街小巷里亂竄,為了不去想不開心的事,就把心分出來去注意這個城市的街道。
街道就是一個城市的血管,里面的樹,路燈,以及垃圾桶,就是血管的構造。而那些涌動的人群與商販,只是一直在不停奔流的血液。血液需要排毒。
當然,她也是需要排毒的血液。
秦久還說了一些什么,她都沒有再理過,沉浸在自己的思潮中。
直到回到家,打開房門,發現一切的擺設都與記憶完全重合。
頓了頓,她轉過頭,對一直站在身邊不遠處的他說:“謝謝你。”
“不用客氣。”
通常,這四個字一旦出現,便意味著已經產生了“客氣”的疏離感。
躺在床上的沈青,翻了好幾個身,都沒能睡著。
她腦海里交雜著零碎的畫面,有葬禮上和醫院里母親的兩種樣子,有秦久小時候和長大后的兩種樣子,也有父親疼愛地抱著她和無奈地望著她的兩種樣子。
是否人都會如此?在夜深之后,靜得只有自己的呼吸聲時,依然擺脫不了內心深處的某些瓜葛,甚至感覺會把自己纏繞得更緊。
縱然白天很輕易就可以欺騙自己,但是夜晚依舊會昭然若揭。或許是因為人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習慣,導致身體一旦在黑夜里得到休息,白日里積攢的情緒就會肆無忌憚地噴薄而出。
至少沈青是這樣的。
為了停止從前往復的情緒,她起身出去,找到廚房的冰箱,打開后,冰箱里除了一盒金槍魚罐頭,便再也沒有其它吃的了。
沈青關了兩次冰箱,到第三次打開后,終于還是拿出這一盒罐頭,用力扳開,一股魚醬味迅速飄散開來。
皺著眉頭吃下一小口,是她嫌惡的味道,但嘴巴好似麻木一般,機動地咀嚼幾次,然后咽下去,再吃一口,在嘴里嚼兩下,咽下去……直到只剩下醬汁黏附在罐壁上。
她又走去餐桌邊上,那上面還和以前一般會陳放著幾份報紙。
父親愛看報紙。
晚餐前,總會戴著一副厚重的的老花眼鏡坐在餐桌上,認真讀報。
有時候秦久和沈青播放動畫片聲音過大,還會叮囑他們小點聲。待到母親做完晚餐,父親也把該看的,想看的都看完了,就把報紙墊在餐桌上,盛放母親做的菜。
秦久和沈青小時候夾菜總是會滴下湯汁,不然就把菜掉在外面,總之會做點“不小心”的事把餐桌弄臟,母親到最后收拾餐桌總是會多怨幾句,不過多數是怪到沈青身上。
后來父親墊上報紙,臟了也是報紙,而不是餐桌。
不過,不知何時起,報紙直到晚餐結束也是如新的,只不過多了兩三個圓圓的碗碟印子。
沈青扯出三張報紙,揉成一團,丟在垃圾桶里,把罐頭盒掩蓋住了。回到房間,她又躊躇了一會兒, 倒騰出些廢物,又丟進垃圾桶,連同報紙一起遮住。最后才刷牙,躺在床上,打開手機,刺眼的屏幕顯示凌晨兩點半。
不多會兒,胃里好似有東西開始隱隱絞在一起,痛著痛著,竟睡著了。
飛機起飛前一小時,秦久趕來。
沈青問他:“路上不堵車嗎?”話一問出口她就想抽自己一個嘴巴子,在這么一個小城市哪來的堵車?
“你想問阿姨怎么樣?有沒有說什么是嗎?”秦久不指望沈青承認,繼續說:“你放心,阿姨今天狀態很好,我和阿姨說機票出了問題所以你沒辦法來和她道別。”
“哦。”
沈青沉默會兒,又說:“你什么時候學會撒謊的?”
“很早。”
秦久也不知道具體時間,只知道很久很久以前,他就扮成一個笨小子,在一個聰明的女孩兒面前撒謊說,自己哪一道題都不會做。明明每一道題不僅會做,還能想出不同解法,書中條理幾乎也能自己通識。
飛機即將起飛,關掉手機前,沈青收到袁醫生的“驗證成功”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