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久的電話在第二天早晨7點整準(zhǔn)時撥了過來。

“青青，早上好，我在你宿舍樓下，”秦久一反昨日的疲態(tài)，蓄滿了元氣，像是在等待清晨的第一縷陽光。

沈青是在錄音室的沙發(fā)上被電話鈴聲驚擾睡夢的，她本還在迷迷糊糊中，一聽見這熟悉無比的聲音便徹底醒了。

“我在外面，你自個兒先逛著吧，”她依舊冷淡回應(yīng)著秦久，心底卻滋生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很快，又被拿來洗漱用品的程游給轉(zhuǎn)移走了。

沈青對程游笑了一下，表示無聲的謝意，反正這也不是第一次了，所以心神主要集中對付電話那頭。

洗漱好了的沈青沒有給程游打招呼就走了，因為程游正帶著耳罩在里面的錄音棚里，又是在搗鼓什么她叫不出名字的樂器，估計她打招呼也聽不見。

等沈青趕到宿舍樓下時，秦久已經(jīng)和一只油鍋里的螞蟻一樣了，不過沈青在記憶里似乎經(jīng)常會看見他這一幅焦急透頂，又生不出火的面容。

比如以前上學(xué)時，她故意從學(xué)校后門悄悄溜走，待她回到家，母親問起秦久怎么沒和她一起回來時，她說不知道，于是母親一路揪著她的耳朵沖去學(xué)校，在學(xué)校大門就看見這樣一幅面容，然后就沒有然后了，她不想回憶了，反正最后她沒有好果子吃，而秦久通常會有一頓豐盛的補(bǔ)償。

還有一段距離的時候，秦久就看見沈青了，但是這一次他一反常態(tài)，沒有和以前無數(shù)次般向沈青跑過去，而是在原地等待，等待沈青一如既往地，悠哉悠哉地，踏著緩慢的步子走過來。

這樣算不算她也妥協(xié)了一次，對自己？

秦久站在開滿橙紅色五瓣花的木棉樹下，無風(fēng)，令人感覺有一種樹在和他一起靜靜等待的感覺，仿佛至死方休。

除非等的人兒在他死之前就等到了。

“你以后能不能別一大早地打我電話？晚一點能怎樣？”沈青很沒好氣，她有起床氣。

秦久看見沈青生動的樣子，笑得一臉燦爛：“好，我以后晚一點打給你，那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剛　剛?cè)ツ牧?？?

“我去哪和你有關(guān)系嗎？”

“哦。”

又來了！又這么無辜！又這么一副仿佛在說她是可惡的大巫婆的樣子！

可惡！沈青斜眼問他：“吃早餐了嗎？”

“還沒，餓了?！?

“活該，走吧?！?

秦久立馬跟上沈青向邁開的步子。

他只比她小了一歲多點，個子卻比她高了不少，當(dāng)初的青蔥少年，如今長成了挺拔如松的樣子，一　雙筆直的長腿，看似是在跟著她的步子走，其實是在遷就她的小步伐。

一家擺在一個巷口的攤子冒著滾滾的熱氣煙子，彎彎繞繞地朝著上面升，最后到了一定高度，了無蹤跡。

沈青熟稔地找了張凳子坐下，秦久跟著坐在旁邊的凳子上，由于凳子太矮，秦久的膝蓋超過了桌子的高度，使得他看起來有點滑稽。沈青也注意到了這一點，嘴角默默地含著笑意，又裝作沒有注意，朝著在一旁忙碌的老板娘喊著：“劉阿姨，我這里來兩碗餛飩。”

劉阿姨聽見熟悉的聲音，向這邊撇了一眼，笑著說：“小沈來啦，等會兒，阿姨幫先來的同學(xué)煮上，你可再等等阿姨?！?

“沒事兒，阿姨您先忙著，我不急?！?

劉阿姨的攤子向來人滿為患，更何況現(xiàn)在正是早餐時間，還是有早課的學(xué)生上課的前一個小時，更是人多得不行。

說不上來地，沈青特別喜歡在這些熱鬧的巷子里，還有菜市場轉(zhuǎn)悠，即使她在巷子里沒有可串門的，也沒有菜可買，但她就是喜歡瞎轉(zhuǎn)悠。這些煙火氣，讓沈青心里的某一處很容易就被填滿。

“青青，你經(jīng)常來這里吃早餐嗎？”

這會兒沈青的臉色柔緩不少，旁邊的白煙偶爾被風(fēng)吹來一點，撲在兩人之間，秦久望向沈青，隔著一層輕薄的細(xì)煙子。

“煾?！鄙蚯嗖皇呛芟肜硭?。

沈青不愿和他多說，那就不說好了。

賣了半輩子的餛飩，劉阿姨早就練就了一套效率高的餛飩功夫，就算是一大群人來買餛飩，也只是不久的功夫就忙完了。他們沒等多久，劉阿姨蓋上熱氣騰騰的鍋蓋，用抹布清理完撒漏的湯汁和粉面子，擦了一把臉上的汗，又在圍巾布上擦了擦手，便滿臉樂呵呵地走來，揶揄道：“小沈，男朋友的餛飩和你也一樣嗎？”

沈青脹紅了臉，想要解釋，倒是秦久先笑臉回答：“劉阿姨好，我不挑食的，況且劉阿姨煮的肯定好吃，青青平時怎么吃，我就怎么吃吧。”

“好嘞，阿姨馬上給你做，小沈你這男朋友還真不錯，我給他做大份兒的，”劉阿姨說完就去攤子那邊兒忙活了，也不管沈青到了嘴邊的解釋。

“吃完你馬上給我回去，”沈青憤憤然。

“我是來讀書的，不用回去?！?

“你考來這里？都開學(xué)一個月了你現(xiàn)在才來？你逗我玩呢！”

她沈青幾時可以被秦久糊弄了？胡鬧！

“沒有逗你，我向?qū)W校解釋了，學(xué)校也允許了。”

“那你怎么現(xiàn)在才來報道？”

秦久沒有回答，第一次無視了沈青的話，接過一臉和藹的劉阿姨遞過來的餛飩，鋪滿香菜的餛飩，一看便知這是沈青的口味，他大口咀嚼，悶不作聲。

跟劉阿姨道了別，一臉冷漠的沈青帶著一臉苦悶的秦久來到行政大樓，得到前臺工作人員的指示找到目標(biāo)辦公室。沈青站在外面，繼續(xù)冷漠瞧著秦久進(jìn)去。

十五分鐘，秦久辦好入學(xué)手續(xù)，沈青依舊一臉冷漠帶著他找到宿舍樓，最后冷漠道別。秦久無奈望著她的背影，一點一點消失。

沈青成功甩掉悶頭秦久，再次來到行政樓的辦公室，先是向里面的老師禮貌問好，接著直說來意，為什么剛剛的新生可以晚一個月報道？

老師告訴她，這是學(xué)生隱私不便透露。

沈青從錢包抽出身份證，說自己是他不同姓的姐姐，老師義正詞嚴(yán)地表示不相信。她又從錢包最隱秘的小口袋，抽出一張她高三畢業(yè)時照的全家福。全家福上面有她父母，秦久站在她父母中間，她站在她父親旁邊。

老師至此將信將疑，沈青又憋出紅眼圈，老師不敵，說：“你說他是你弟弟，那為什么你母親病危你卻不知道？”

對啊，她為什么不知道？也許，她就是理所當(dāng)然不應(yīng)該會知道。

沈青在老師鄙視的眼神下離開，不由自主地走著，就路過了程游的錄音室，她想，又進(jìn)去坐會兒吧。

進(jìn)去后，她后悔了。

她看見程游懷里抱著一個梨花帶雨的女生，面容嬌艷，還有點似曾相識。

沈青的開門聲驚擾到兩人，兩人分開。

“抱歉，你們繼續(xù)?！?

沈青逃也似地轉(zhuǎn)身就走，內(nèi)心極其尷尬。她覺得她和程游的友誼到盡頭了，因為當(dāng)時程游的表情很復(fù)雜，貌似是在責(zé)怪她，又貌似是千言萬語化不成一句話就解決她的樣子。

她不斷加快速度，只希望當(dāng)作什么也沒發(fā)生。沈青的腦袋里又浮現(xiàn)出母親的模樣，上次回去，側(cè)耳白鬢增了不少，細(xì)細(xì)的皺紋不僅多了，還粗了，對她少有好臉色的母親，那么在乎自己的形象，這些歲月的溝壑應(yīng)該沒少給她添煩惱吧。

沈青的手肘突然被攥住，是一只藏著薄繭的手，他父親的手也有繭，只不過是厚厚的老繭，而且父親的手的尺寸感覺要比這一只大一點。

“沈青？怎么了？”

是程游，他跑了出來，臉上又是什么也看不出的，鎮(zhèn)靜的樣子。

“你說我該不該回去，她生了病，也不知道好了沒有，”沈青圓圓的眼睛再也兜不住幾顆越來越大的淚珠子了。

程游第一次看見沈青哭泣，哭得很克制。平常像小孩的她，哭的時候卻像個大人，懂得克制的大人。

“想她就回去，如果沒有足夠的勇氣，就和他一起回去?！?

沈青知道，前面的“ta”是母親，后面的“ta”是秦久。果然，她沈青不用任何廢話，程游就會懂得所有。所以，她才會不由自主地，和往常的習(xí)慣一樣，尋來程游這里的吧。

習(xí)慣？那她對程游的習(xí)慣又是在放縱什么，為什么放縱？

程游把干了淚痕的沈青送回宿舍樓下時，秦久正在不遠(yuǎn)處挺拔佇立。

秦久看見他們兩人越走越近，直到看清面孔，看清男生的面孔，秦久像是被雷擊了般。怎么可能？怎么會是他……

秦久迅速斂下心神，注意到沈青泛紅的眼睛，面色鐵青：“青青，你哭了？”

沈青連眼皮也沒有對秦久抬一下，而是轉(zhuǎn)過頭對程游說：“回去吧，剛剛對不起，打擾了?！?

“沒關(guān)系，”程游望著面前的男子，只需一眼，程游便知他對沈青完全釋放出來的在意與愛護(hù)，那么無所顧忌，那么奮不顧身。

程游心下略微苦澀，卻面容平淡，又說：“找個時間，帶沈青回去一趟?！?

聽到程游這樣說，秦久眼神倏地一片黯然，果然，他還是瞞不久。

“不用他管，”沈青別扭道，然后催促程游快回去，實在不想害得他讓佳人一人久等，剛剛是她一時情急忘了。

程游眼眸如一灘波瀾不驚的沉湖，只盯了沈青一會兒，又望向秦久，似乎欲言又止，但還是就著沈青一個勁兒的催促，轉(zhuǎn)過了身子往回走。

待程游離去后，沈青依然沒有理會秦久，徑直走向宿舍樓，轉(zhuǎn)了一道彎就不見了。

秦久知道，這會兒沈青絕對不會理她的，他自己只能等著沈青火氣消了一點，他才能聯(lián)系她。

就像沈爸爸為了救他而丟了性命，沈青既生氣又傷心，以至于決然許久，不愿理他一樣。

秦久有時候自己也懷疑，他是來向沈家討債索命的，不然為什么他會害得沈爸爸喪失了性命，沈媽媽又因為過于勞心而犯病？

自從他懂事起，他就知道他不是沈家的孩子，因為沈爸爸每年都會帶他去一個墓地，墓地的墓碑上放著兩張陌生的相片，相片上的一男一女，一個正氣凜然，一個端莊秀麗。

沈爸爸凝視相片，眉眼深重，沉沉地對他說：“小久，這才是你的父母，他們是英雄，你不能忘記，絕對不能忘記自己的父母?！?

于是秦久記住了。

但他對自己的父母是什么樣的人，英雄與否，并不感興趣。只是因為，這是沈爸爸的話，他才會記住。

沈氏父母對他的好，是他一輩子都還不清的，即使有一天他知道了那個隱晦的原因。

不管過去多久，他永遠(yuǎn)記得沈爸爸那天對他說：“我知道你喜歡青青，希望你不要放棄，青青雖然看起來對你不好，但也不是對你沒有感情，這孩子因為我和你沈媽媽，對你有隔閡，但只要你堅持，青青會明白你的。”

秦久羞澀地垂下頭，輕聲應(yīng)著：“我不會放棄的?！?

當(dāng)然，秦久永遠(yuǎn)不會放棄沈青，就像花草樹木永遠(yuǎn)不會放棄對山川溪河的眷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