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只吃了兩口,沈青接到電話:許云慧在某地不知某因喝醉。她雖然意外,但當下便火急火燎地趕到電話里酒保給的地址。
是一個叫“云都”的高級會所,名字似乎有一點熟悉。
她站在那不禁想了會兒,但沒想多久,一個酒保很快上前問:“請問您是這部手機里面的‘曾經’嗎?”酒保見過太多酩酊大醉的女士了,可里面那位女士一喝醉,就坐在走廊間,口中只不停地 重復問“曾經的我在哪”。
誰知道?酒保只知道能出入這個會所的會員都不能得罪,這位醉酒女士盡管不是會員,卻是另一位高級會員帶進來的。而那位高級會員現在聯系不上。
沒辦法,他不得已翻開這位女士的手機通訊錄,劃了一下就看到“曾經”,哎,可算知道“曾經”在哪了。
不過,酒保訝異,本以為是一個男士,沒成料電話里是女聲,清清淡淡的。而這個女孩一下車,清冷地在風中而立,“曾經”應該就是她了吧。
許云慧爛醉如泥,幸好沈青力氣不小,扶住一個比她還瘦的女人不是難事。再有酒保的幫忙,她扶住胡言亂語的許云慧,站在街上打車。她真笨,剛剛就不應該讓送她來的出租車司機離開。這個高級會所路段偏僻,能來這里的人又都是有私家車,現在是很難有一輛出租車會停到面前。
再等一分鐘,若再沒有出租車就背許姐走出這段荒無人煙的路吧。
出租車沒有,倒是有兩輛黑色轎車駛過來,主人還沒有熄火,門口的幾個門保便迎了上來。沈青識時務地撐住許姐往旁邊挪了差不多十米遠,直到一個燈光暗區才站住。
站穩后,她才望向那邊。
此時,燈光有多昏暗,她便有多慶幸。慶幸避免了一場與他直面相遇的機會。
程游穿著一身黑色西裝,正式且典雅,精良的剪裁將他挺拔的身形襯托得更加完美,下車后,酒保在他耳邊低語幾句,他緊抿唇瓣,微不可察地點頭。另一輛車里下來的也是一位男士,與程游不同, 他穿的是一身白色西裝,不知是不是燈光與白色相當益彰的原因,氣質竟比程游明亮許多。
或許是因為穿越了兩年沒有硝煙的商戰,將他的氣息鍛造得更沉,更淡了。從前如飛鳥掠過水面, 現在,則是一片落葉在無風時,直直墜落在水面般的氣息。
他忽然偏頭,從她這邊望過來。沈青下意識屏住呼吸。可許云慧好不容易老實了一會兒,恰恰這會兒又喃喃自語,重復“我的曾經在哪”。沈青捂住許云慧的嘴,可再醉的人也會有求生本能,當許云慧感覺呼吸不暢時,反應變得強烈,原本只是嘀咕輕語,此時被人捂住呼吸,便動手動腳,制造的動靜越來越大。
那個酒保察覺到沈青這邊,趕忙小跑過來:“哎呦,我的姑奶奶,您們還沒走呢?”
“抱歉,等不到出租車,”沈青盡可能壓低聲音。
酒保一個巴掌拍向自己腦門,朝天喊了句“God”,像看山頂洞人般看著沈青:“小姐啊,您不知道現在手機可以下載預約出租車的軟件嗎?”
“……”
“您倆趕緊的啊,”酒保緊張兮兮,“我們最高領導人來了,可得悠著點,喝醉酒的人最容易鬧事,可千萬別破壞會所形象,捅大簍子出來。”
是了,上次采訪他之前,翻閱過很多他的資料和報道,他的產業里,有一個“云都”。怪不得會熟悉呢。
沈青連聲答好,眼睛卻瞟向會所門那邊,他已經進去了,應該沒有發現她吧。
酒保走后,沈青拿出手機,剛找到一個出租車軟件,屏幕居然一黑,沒電了。
她望著黑屏,呆了好一會兒,故意不愿意讓自己從生理狀態上反應過來。
然而還是要面對現實,因為許云慧“哇”地一聲,猛地吐了一堆穢物,一半在沈青衣服上,一半濺在地上。風一吹,酸腐的味道就在鼻尖處轉悠。
沈青絕望地仰頭,天上既無星,也無月。天哪,還可以再嘲弄她一點嗎?
“沈青,”仿佛這一道呼喚昨日才在耳邊呢喃過,從來沒有飄遠,就在近前,帶著低迷地蠱惑力。
又仿佛天在回答她:“可以。”
許云慧橫躺在后座,那一吐過后,徹底不省人事。沈青坐在副駕駛,內心局促不安。她忘了,剛剛是怎么上了他的車。
程游把車窗全部打開,雙目專注地望著前路,過了一會兒,清淺地問道:“現在還是不喜歡坐我的車嗎?”他的余光看見她的雙手緊緊地揪在一起,細細的青筋在透白的膚色下若隱若現。
“沒有,”窗外的風浪有點洶涌,像春運般擁擠進車內,反倒更加讓人呼吸不穩。
“知道你朋友的家在哪嗎?”程游又問。
“不知道,”她和許云慧從來都只限于工作上的交流,她甚至很驚訝自己在許云慧手機里的備注 是“曾經”,這么……特別的名字。
沈青在考慮要不要把許云慧送去她家,可是那么小的地方……何況,她和陳雅麗在住進去之前,就約法三章:第一,不準帶第三者,即使是同性;第二,不準帶第三者,即使是異性;第三,不準帶第三者,即使是外星人。
“去酒店,如何?”他征詢她,卻已經用了篤定的語氣。
“……嗯,”不想麻煩,卻已經麻煩,只能這樣罷。
對于這個酒店,沈青并不陌生。她第一次看見他穿西裝,就是在這個酒店的大門處。
還沒下車,就看見酒店的幾個服務人員齊整立定在門前,旁邊還有一輛輪椅。
他們對程游恭敬地鞠躬,接著對自己禮貌地問好后,效率極高地將昏醉的許云慧抬上輪椅,浩浩蕩蕩地推進了房間。沈青和程游沉默地跟在后面。
房間是一個套間,兩房一廳,面積很大。服務員在把許云慧扶上床躺好后,便陸續離開。
不知是許云慧變老實了,還是房間隔音效果好,空氣出現了片刻死寂。即便里面還有兩個大活人。
程游自進來后,便坐在客廳沙發上,頭微微仰靠,眼眸垂閉,似乎睡著了。
比上次在工作室見到他時,疲倦又深了幾分。眉間明明已經舒展,卻還是隱約可見幾條細紋藏在中間。
她不禁想去幫他撫平,輕腳走進他,緩慢地伸出手,只差一厘米,又迅速地收回手。
他似是有所察覺,驀地睜開眼,深邃的眸光緊緊黏附在她近在咫尺的臉上。
沈青呆怔幾秒,或許這是她有史一來從出神狀態最快的一次自我反應,她下意識要逃開,逃得遠一點。
可他總是比她快一步,攥住她細膩的手腕。
“去哪?”他的聲音沉啞而緊促。
“回家,”手腕在他手掌的禁錮里,不自覺左右轉動,試圖抽離。
“太晚了,從這里回你家,至少要兩個小時,已經快凌晨一點了,”他精確地計算,不露痕跡地松開她的手腕,“這里有兩間房,再說,你確定你不需要早點休息?”
沈青隨著程游的目光望向自己腰部,一大塊污穢與白色的襯衫黏在一起,半干半濕,醒目而……醒鼻。
耳根霎時發燒,從他出現到剛剛他目光掃來為止,她的注意力就一直沒放在自己身上。此刻只想在他眼前消失……
“去洗漱吧,待會兒會有人送來新換洗的衣物”說完,程游起身,沒有多余的流連,背影在門口處傳來最后一次聲音,“放心,我不會再來這里。”
隨著房門被關閉的聲響,沈青泄氣般跪坐在地板上,直到這時,整個人從緊張的狀態中脫離,才感覺胃部在隱隱犯痛。
陳雅麗已經發了好幾條催她回家的短信,在這時終于直接打來奪命call,聲音吼得手機搬移耳朵一個手臂長都能清晰聽見:“這么晚還不回來!你是要一夜情嗎?!不不不,你雖然變壞了一點,人性也不至于淪落到這般,啊!”沈青知道電話里的人又在充分施展想象力了,“你那女上司不會是借機把你拐賣吧!她不會強逼著你應酬吧,有沒有人灌你喝酒?!沈青你可……”
“雅麗,給我說句話,”沈青忍著胃痛,現在又忍著耳痛,“我很好很安全,我的女上司喝醉了,我離不開,你放心……我…我很好。”
“小青,你是不是又胃痛了?”陳雅麗敏銳地從虛弱的聲音中分辨出她的狀態,兩年多的相處,沒有人比她更清楚沈青的身體,本來就胃殘,飯才吃兩口就急匆奔走,“告訴我你在哪?我跟你拿點藥,買點……”
聽見門鈴聲,沈青費力撐著從地上爬起來,開門后,是送衣服來的服務員,她笑著點頭接過,用口型道聲謝。
拿進來后,她沒有拆開包裝,衣盒原封不動放在桌上。因為上面的字母標識她認識,奢侈品牌,她買不起。
“謝謝你,雅麗,并不是很痛,過一會兒就好的,”沈青知道自己騙不了陳雅麗,但又不想讓她擔心,“太晚了,現在不要過來,我等一下發地址給你,你明早過來,給我送一套衣服。”
又給陳雅麗喋喋不休地嘮叨幾句后,沈青帶著淡淡的笑結束通話,心口處似有一道暖流柔緩地滑向胃部。
秦久的事塵埃落定后,袁啟杰將她送回學校,那段時間,她情緒極其消沉頹靡,多虧陳雅麗在她身邊,不離不棄地相陪。
本以為自己已然化成一片死海,卻被一條生機勃勃的小魚不小心闖進來,或許死海其實還是死海, 但從此,死海里也可以容納生命流竄。
即使暖氣充足,冷汗依然漸漸爬滿后背,沈青冷不丁地打顫,脹著滿腦子漿糊去浴室洗澡。
噴頭將溫熱的水柱細分成無數條線,在頭頂重聚,又重分,沖刷表膚。
水與身體的碰撞感,很容易讓人著迷,也容易讓人彌足深陷,不舍抽離。
不知仍由這水給沖了多久,腿腳開始僵麻,沈青趔趄著關水,隨意裹上一塊兒浴巾,去許云慧房里察看,睡姿還算老實,替她掩了掩被角。
從來都精致的妝容已經完全花掉,沈青從許云慧的包里找了會兒,果然有一支卸妝水和便攜化妝棉。沈青幫她卸掉那些化學面具,又噴上一層她包里的補水噴霧。
其實,許云慧的長相是典型的東方古典美,沒有那一層化學武裝,素顏的她少了女強人特有的距離感,看起來更賞心悅目。
有些女人素顏再好看,又怎樣呢?化妝,幾乎已經成為現代都市女性職業素養中關于形象的基本準則了。也許不是因為化妝之后面容更美,而是因為那一層保護色是一種無形的安全感和自信增持感。
要想在都市叢林里站穩腳跟,誰都不容易,更何況是一名女性。沈青不知道今晚這個失去平日的理性,放肆買醉的許云慧又經歷了什么波折,但她知道,許云慧以后應該不會再輕易喝酒了。
有些人聽過許多道理,依然過不好這一生,不過是因為吃一蟄才會長一智。
幫許云慧清理面部后,沈青才爬似的進入另一間房,呼著氣躺上去,腦袋嗡嗡地,跳換了好幾個畫面,卻盡是同一張英朗清雋的面孔,眸淡如湖,氣沉如沼。
許久許久,終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