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時,方進身處黑暗之中。他摸了摸身子,感到一陣撕裂般的疼痛。既然還有知覺,便知自己尚在人世。過了沒多時,當他的眼睛適應了周遭的黑暗,就發現自己正在一間斗室之中,三面石壁環繞,一面用鐵柵欄封死,如牢房一般。張公子就躺在身邊,仍在昏迷中。
這大魚把我們吞下之后,難不成又吐了出來?方進正感納悶,卻聽見遠處有悉悉索索的說話聲,便立刻凝神側耳傾聽起來。這偷聽原本是他的拿手好戲,在劉先生的書房外,隔了一道石墻都能聽出一二,更別說現在毫無屏障之下,只是距離隔得稍遠了一點。
一人說道,“老大要我們抓那劉家的小妞,你說這是為了啥?難不成是要綁票敲詐贖金么?”
另一人回答道,“你懂個屁?劉金三那家伙,府上藏了個十分了得的寶貝。老大抓他閨女就是為了去換寶貝用的。”
第一人略有所悟,又問道,“劉家藏的是個什么樣的寶貝?老哥你說出來,好讓我開開眼。”
第二人回答,“其實我也不是很清楚。據說是個大活人,一個天賦異秉的人。此人有‘靈魂出竅’的本領,睡夢之中,能驅趕三魂七魄殺人于千里之外,只是被老劉用法術困住了,一關就是十幾年。”
方進暗暗心驚,原來他們所圖謀的,不是當日自己在書房外偷聽到的秘密,而是劉府中另有的寶物。更神奇的是,這寶貝不是什么神兵利器,更不是古董珠寶,而是個大活人,一個能千里之外取人首級的魔頭。方進心想,你們去奪那魔頭,就不怕反被殺了么?
第一人聽罷嘖嘖稱奇,沉默了很久,又開口問道,“和劉小妞同來的那兩個愣頭青怎么處理?我看這劉小姐也忒有本事了,不僅腳踏兩條船,居然還能三人一起泛舟江上,其樂融融。真他媽是條不折不扣的騷狐貍,我都忍不住想試試她的騷味兒……”
第二人連忙截住他話頭,說道,“劉大小姐你就別想碰了。至于那倆小子么,老大吩咐過了,我們學藝未精,這‘借夢殺人’的本事還遠未到家,正好可以拿來練練手。”
第一人對此頗有抵觸,老大不情愿地說道,“這‘借夢殺人’有什么好練的,還不如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來的方便。”
第二人訓斥道,“你說什么渾話?現在法治社會,怎容你隨意舉刀殺人?而這‘借夢殺人’則不同,殺人于睡夢中,饒是警察再有能耐也查不出真兇來。我看這會兒他們也該醒了,咱們這就拿他們開刀去。”
說罷,方進就聽得那兩人的腳步聲傳來,趕緊閉上眼睛,假裝還在昏睡中。可剛閉上眼,一桶冷水就兜頭澆來,把他凍得直打一陣激靈。張開雙眼,只見一高一矮兩個人隔著鐵柵欄,已佇立在面前。
這二人形貌丑陋不堪,高的瘦削如竹篙,矮的敦實如土樁,2張臉倒是像一個模子里刻出來似的,獐頭鼠目,極其猥瑣,唯一的不同是矮子臉上多了一道縱貫面頰的刀疤。
方進只見高個手里拎了一只空桶來回搖擺,矮個卻還提著滿滿一桶水,趕緊側身一避,那桶水就被一股腦全澆在了張公子身上。隨即張公子打了個哆嗦,緩緩張開了眼睛。
“媽,我這是在哪兒?”張公子開口便叫媽。那兩人哈哈大笑,矮子說道,“你媽不在,你爹在此。”
張公子聞言向矮子看去,然后就被嚇了一跳,退后兩步竟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兩行熱淚泉涌而出,哭道,“嗚,二位爺,饒了我吧。我爹有錢,一百萬一千萬,要多少有多少。二位爺高抬貴手,放小弟一馬!我爹一定感恩戴德,大大有賞……嗚”
矮子雙目怒睜,喝斥道,“馬勒格巴子,你當我們漠北雙熊是什么人!能用錢收買的了么!你爹給多少錢我們都不買賬!你說,你爹到底肯給多少!”
高個子聽出矮子話里有話,聽到有贖金可拿其實頗為心動,于是瞪了他一眼,矮子立刻收聲不說話了。方進聽他自稱是什么“漠北雙熊”,總覺得這名號頗為耳熟,卻記不清在哪里聽到過。
漠北雙熊不理會張公子的哭嚎, 兩人各服了一粒紅色藥丸,隨即高個便屏氣閉目,矮個清了清嗓子,開始念念有詞起來,“阿普度啦西拉,卜加妹逮庫西圖……”便和那舟夫所念一模一樣。
方進聽他陰陽怪氣地誦念,和茅山道士做法頗為相似,想來這一定就是所謂“借夢殺人”的妖術了。方進不敢怠慢,當即凝神運氣,集中意念與這邪術相抗,但那矮子像老和尚念經般地叨念了很久,也沒感到有絲毫動靜發生。
良久良久,方進也沒覺得周身有何不適,周遭有何變化,與張公子相視一眼,聳了聳肩,剛想抿嘴一笑,卻突然笑不出來了。那漠北雙熊倏地不見了,就像憑空消失了一般。
張公子“啊”的一聲叫了起來,方進示意他保持安靜。他依稀記得在船上時,舟夫念完咒后消失不見,隨即那海怪便出現了。他暗暗擔憂,不知這漠北雙熊消失之后,會發生怎樣的兇險?這難道就是所謂“借夢殺人”的妖術?
方進正思忖著,張公子又“咦”地叫了一聲,說道,“門上的鎖沒了。”方進這才注意到,那鐵門不知何時被人打開了,一把鐵鎖被丟在了地上。
方進覺得其中一定有詐,否則平白無故為什么要放人出去?但張公子在這黑洞洞的牢房早被嚇得心膽俱裂,立刻起身奪門而出,將一扇鐵門甩得乓乓作響。
方進看著張公子一溜煙跑得沒影了,但沒過片刻便聽見外面傳來一聲驚呼。方進心想不妙,立刻追了出去,一拐彎出了洞,眼前頓時一亮。但見洞外白雪皚皚,北風蕭蕭,張公子像座蠟像般地站在雪里,已經被凍得說不出話了。
方進皺了皺眉頭。此時正致初秋時節,天氣雖已轉涼,但哪能在頃刻之間漫天飄雪?他尋思道,這一定是那“借夢殺人”的妖術作祟!眼前這一切并非現實,而是妖術創造的夢境!
走進雪地不過兩秒,方進已被凍得瑟瑟發抖,鼻中瘙癢難耐,有汩汩涕水涌動,忍不住打了一個大頭噴嚏。這聲“阿嚏”響徹云霄,回聲在雪地中來回飄蕩。張公子原本被眼前的奇幻場景嚇懵了,呆若木雞般地呆立不動。這個噴嚏仿佛把他的魂打回來了似的,他突然開始在雪地中發足狂奔了起來,邊跑邊大聲呼喊,如發了羊癲瘋一般。
方進見狀,心中厭煩之極。這張公子著實是個膿包,幫不上忙也罷了,反倒盡添亂子!真不知劉大小姐看上他哪一點!但方進自問良心,又無法對他置之不顧,只好又追了上去,邊跑邊喊道,“姓張的,你慢點!待我好好思考之后,再謀求生之路!”
方進跟著張公子跑了足足有一里地之遙,雙雙跑入一個樹林之中。林中并非坦途,枯藤樹根盤根錯節,卻被埋在雪里看不見。張公子一氣亂跑,終于腳下拌蒜,一個踉蹌跌倒在地,方進趁機跟上將他按住。
“姓張的……你……別亂跑。待我……我好好思考之后,我們從長計議,再謀……謀出路……”方進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加上冰天雪地牙齒打戰,說話都斷斷續續不成文,也不知張公子聽懂了沒有。
張公子剛才一頓恐懼發作,此時已是精疲力竭,但腦子卻清醒了幾分,氣若游絲地吐了幾個字出來,“方進,救我出去。我爹,重重有賞。”已到了彌留之際,他心心念念不忘的,居然還是拿錢收買人心,仿佛這世上沒有錢辦不到的事似的。
方進無奈地搖了搖頭,心想此時此刻我自己都是泥菩薩過河,你就算把金山銀山堆在我面前,也救不了你。話說回來,我要是能救你,自然便救了,誰又稀罕你爹那幾個臭錢。想到這里,心里對這位公子哥又是一陣厭惡。
兩人困于雪中,身上穿的又是浸濕的秋衣,體溫消散得很快,眼見就活不了了。方進感到一股睡意越來越濃,視線開始逐漸模糊。他記得小時聽老人家說過,人要是在大雪中睡去,就醒不過來了。他身體軟綿綿地使不上力,但腦子卻還保持著清醒。他知道,死神已在向他招手,眼前仿佛有一條陰間路已經打開。
“人有千百種死法,‘睡覺死’算得上是最舒服的一種了。能讓我死得如此舒適安詳,老天也算待我不薄。”方進安慰自己道,只見不遠處一條孤煙筆直升起,仿佛古時的烽火狼煙,在召喚著自己的靈魂。
方進正欲魂飄身外,前去報道,忽然一個念頭在心中一閃而過。“慢著!”他心思一轉,一下子意識到了什么,“這分明不是陰間飄起的招魂煙,而是陽世里貨真價實的炊煙!”方進強自打起精神,凝神望去,果然這道孤煙就在樹林外不遠處升起。
在絕境中,只要有一絲生的希望,就能使人精神為之振奮。他推醒了身邊的張公子,指著那條孤煙給他看,兩人便像打了雞血似的,相互扶持著奔了過去。
剛出樹林子,一座木屋就出現在了眼前,離剛才的地方不過百十來步路,但林中樹木繁多,是以剛才兩人都沒發現。方進打量這座屋子,總覺得有些異樣,遲遲不敢進屋,張公子卻已迫不及待地撲門而入了。剛到門內,他就感到周身一片暖和,兩片玻璃鏡片霎時起了霧氣。
屋內暖意洋洋,屋外寒天凍地。張公子從小當公子哥當慣了,也不顧方進仍在屋外,便直接掩上了門兀自取暖。屋子正中燒著一鍋沸水,咕咕泛起氣泡,水汽升騰,滿屋彌漫。他來不及脫下起霧的鏡片,趕緊在鍋邊坐下,來回搓著雙手。眼前但見一片白茫茫,身上卻是一陣暖融融。
“二位終于來了。”一個聲音說道。“馬勒格巴子,讓我們好等!”另一個聲音又叫道。這兩個聲音張公子都聽過,不是漠北雙熊又會是誰?
他一陣驚呼,轉身便逃。但鏡片上霧氣未消,他一時目不識物就如同瞎子一般,剛轉身就是一個踉蹌跌倒在地,隨后就被人輕松提到了半空中。
張公子嚇得抖如篩糠,一只大手輕輕撥下了他的眼鏡,只瞧了一眼,便把他嚇得昏死了過去,只見眼前一張毛茸茸的大臉上,兩只眼珠子放著森森綠光,根本不是人模樣。
方進在屋外聽得驚呼聲,便貓腰潛到窗臺下,看到這一幕時,也陡然色變,大吃一驚。屋內兩個巨大的身影絨毛遍身,頭上兩只尖耳沖天,一張巨口滿嘴獠牙,分明就是兩只熊怪!但聽口音語氣,看動作神態,方進覺得他們是“漠北雙熊”無疑,可這等活人變熊的妖術即使親眼所見,還是叫人難以置信。
這兩只熊仍是一高一矮,但令人驚奇的是,矮熊頗為沉穩,而高熊的臉上有一道傷疤,似乎與他倆的人類形象正好相反。
長刀疤的高熊面有得色,說道,“哥哥,我就說只要在小屋里一生火,這倆小子自會送上門來!省得我們滿世界的追著他們屁股跑!”
矮熊還沒作聲。一個不男不女的尖銳聲音猛然說道,“好啊,老四老五,你們這倆孬熊果然在這里偷懶!”
這聲音直叫得屋外的方進起一身雞皮疙瘩。那漠北雙熊也為之一震,驚呼,“老三,你怎么來了!”高熊頗不服氣,罵道,“馬勒格巴子,我們漠北雙熊練‘借夢殺人’,關你們‘江南雙妖’屁事!”
聽到“江南雙妖”,方進又大感耳熟,但依舊想不起在哪里聽過,便斜著身子,小心翼翼地探頭查看那人的模樣,只見一個男人宛若憑空出現一般,妖妖嬈嬈地坐在門口的椅子上,翹著二郎腿,邊說話邊用蘭花指東指西指;這人明明長得五大三粗,卻是一副少女懷春的姿態,叫人看著幾欲作嘔,比漠北雙熊更可怖了幾分。
那人妖道,“我是奉老大之名,來監視你這倆孬熊練功的!好不容易有兩個大活人給你們練‘借夢殺人’,你們卻不知珍惜,變著法子想偷懶,要是讓老大知道了,看你們有何下場!”
漠北雙熊低頭不語,再不敢出言頂撞。人妖繼續說道,“這‘借夢殺人’的本事,不僅要練習如何把人引入夢境,更要練習在夢中的撲殺能力。不料你們這倆瘟熊,卻雪地中生火騙他們上鉤。”
他扭頭哼了一聲,隨后蘭花指一豎,指著已被五花大綁的張公子又道,“這一人既然已經捆住,那就算了。但另一人藏在了哪里,你們須得憑本事自己去找。”說著他便朝方進躲著的窗子瞥了一眼,神色旖旎,宛若暗送秋波一般。方進一縮脖子,嚇出一身冷汗。
“我先走了,你們忙著。要是還敢偷懶,哼哼,有你們好看。”說罷,嗤地一聲響,那人妖便消失不見了。漠北雙熊相覷了一眼,無可奈何地出門尋找方進去了,一路上只聽得高熊“馬勒格巴子”的罵聲不絕于耳。方進趁他倆走遠,便推門進屋,解救張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