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門之后,方進見張公子被五花大綁丟在了一邊,忙上前為他松綁。漠北雙熊膂力驚人,這幾道繩索被扎得結結實實,豈是常人隨隨便便能打開的?又加之張公子被嚇得神智不清,方好心來救人,他自己倒不大配合,口中臆語連連,身如一灘爛泥。方進圍著他忙得滿頭是汗,依舊解不開那繩索。
屋外“馬勒格巴子”之聲又再度響起,方進心頭一緊,暗忖道,這倆孬熊怎么這么快就回來了?剛想奪門而出卻發現兩個巨大的身影已在門口徘徊,只好趕緊退回屋內,四下無路可退,看見窗臺邊有個大櫥,便想也不想,鉆了進去。
不到須臾,漠北雙熊就推門而入。方進縮在柜中不敢作聲,只聽矮熊說道,“就你多事!才找了一圈,又要回屋休息!老大要是怪罪下來,那如何得了!”
高熊笑笑而不語,走到了大櫥跟前,一張兇神惡煞的熊臉離方進不過一尺之遙,只是單單隔了一層薄薄的櫥門而已。方進幾乎已聞到熊嘴里一股濃烈的口臭味,心怦怦然直跳個不停。好在高熊并沒打開櫥門,而是拉開了大櫥下的抽屜,取出一個長條狀不知是什么東西的玩意兒,方進也隨之松了一口氣。
“咦!大煙!”矮熊驚呼了一聲。高熊哈哈大笑道,“老哥,這就叫‘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我做夢都在想這玩意兒,一進到了夢里,自然也就變化了出來。”
矮熊斥責道,“你這不爭氣的東西,瞧你現在這熊樣!居然還有心思抽大煙!”他罵歸罵,還是一把奪了過來,對準沸水下的火點上了煙,一口接一口吞云吐霧起來。畢竟大煙精貴,這漠北二熊平時難得有機會抽上兩口,煙癮一犯只好兀自淌鼻涕空流淚,難受之極,現在有這等免費煙可抽,豈有不抽之理。
方進只聞到一陣刺鼻的煙味從大櫥的門縫里直鉆了進來,熏得他直想打噴嚏。外面的張公子也被熏得咳嗽起來,神智隨之恢復清醒,迷迷糊糊問了句,“我這是在哪兒?”剛一睜眼看到漠北雙熊兩只毛茸茸的妖怪在云山霧繞中若隱若現,便如惡鬼下凡一般,又立刻嚇得昏了過去。
方進被煙味兒熏得喉頭發癢,強自忍住不咳出聲來。但煙味一陣強過一陣飄進來,又混雜著沸水升騰的濕熱水汽,吸入喉嚨之后,那瘙癢之感便如一萬只螞蟻在亂爬似的。方進實在忍無可忍,終于噴嚏連連,隨后沒命似的咳嗽起來。兩只熊正吞云吐霧,一聽身后有響聲,便同時回頭看去,只見墻邊一只大櫥兀自在那里搖晃。
高熊抽大煙抽得渾身發酥,如癡如醉,問道,“哥哥,我看到那只柜子在搖晃。不知是它在搖晃還是我的腦袋在搖晃?”
矮熊回道,“我見你的腦袋沒晃,那一定是它在晃了。我們走過去瞧瞧。”說罷,二熊起身向大櫥走去。方進咳了好一陣子,喉嚨雖一陣清涼舒適,但一聽這倆熊要來瞧瞧,這下便如甕中捉鱉,自己全然無路可逃了,登時急得滿頭是汗。
他靈光一現,忽然想起那人妖般的男人,像瞬間轉移似的,在這古怪的夢里倏地出現,又倏地消失,兩只孬熊卻對他頗為忌憚,靈機一動之下就有了主意。
方進掐著自己的喉嚨,模仿著那人妖的語調,尖聲說道,“好啊,你這倆不爭氣的孬熊。我前腳剛走,你倆后腳又偷起懶來了!”
這幾句模仿得其實頗為不像,但漠北雙熊正云山霧罩地吸著大煙,什么聲音傳到耳朵里都是朦朦朧朧的,又加之隔著櫥壁,本身就嗡聲嗡氣的,哪還分得清楚,登時便真以為是那人妖殺了個回馬槍,嚇得雙雙撲通跪在了地上。
矮熊面如土色,求饒道,“小妖姐姐饒命!小妖姐姐饒命!”他此時煙癮未散,腦子里也像一片迷霧一般,除了不斷重復著饒命,就什么都說不出來了。高熊更是被嚇得喉頭發緊,半個字都吐不出來,干脆咚咚地磕起頭來,以示求饒。
方進一看這倆孬熊被蒙了過去,舒了口氣,又尖聲說道,“你倆還不趕快出去給我抓人去!”
高熊一聽,以為那人妖已經放過了自己,便如蒙大赦般地向門口奔去。他煙癮未消,本就暈頭暈腦的,走得又太急,沒走兩三步便一個踉蹌摔倒在門口。他唯恐人妖隨時改變心意,不待起身,便趴在地上四肢并用滾爬了出去。
矮熊比高熊心思縝密得多,他怕人妖嘴上雖這么說,最后還是到老大那兒去告上一狀,那就吃不了兜著走了。于是他決定多拍人妖幾下馬屁,多巴結一會兒,好討得他歡心。等高熊沖出屋外,他起身上前一步,說道,“老五他太不象話了,居然就這么走了。姐姐在櫥里憋壞了吧,小弟這就扶你出來。”
方進一聽嚇了一跳,連忙說道,“屋里煙味太濃,我不想出來!你別管我,快快找人去罷!”情急之下,他竟忘了變聲,話一出口才知不妥,但已來不及了。好在矮熊煙癮未散,對人妖又頗為忌憚,被喝斥之后也不作多想,打了個招呼就退出了屋子。
方進松了口氣,趕緊從櫥中一躍而出。這回他也不再費力去解張公子身上的繩子,直接啪啪兩個耳光抽醒他,然后將他整個人立了起來。這樣一來,張公子雖雙手被縛,但仍可自由走動。方進牽了根繩子把他拖出屋外,打算先離開這虎穴熊窩,再慢慢給他松綁也不遲。
那矮熊走出屋外,一陣冷風吹來,便將他的煙癮吹醒了三分。他思路一轉,就覺疑竇叢生。一來,這人妖為何古里古怪地非要在一口大櫥里出現?二來,他又為何一直藏頭露尾不肯出來?第三,他說的這最后一句話,似乎語氣和聲音都不太對勁。
他想著想著,便決定重回小屋中瞧個究竟,剛一回頭,就正好看見方牽著張公子走出屋子。矮熊瞪大了雙眼,登時恍然大悟,原來剛才是被方進給耍了!盛怒之下,他大吼一聲,迎著風雪便沖了過去。
方進聽見吼聲便知戲法已被戳穿,拉著張公子便跑了起來。張公子原本迷迷糊糊,半夢半醒,被方進拖東拉西全沒知覺,但一見那矮熊氣勢洶洶地奔過來,腦子就立刻清醒了幾分,撒腿飛奔起來。
木屋后方是一個向下斜坡,兩人半滾半爬地下去,幸好積雪頗深,這一路跌爬倒沒受傷。矮熊起先直立著身子,僅靠下肢奔跑,跑得頗慢,被方進二人越拉越遠。之后跑著跑著,他竟不自覺地趴下身子,邁開四足,便如尋常狗熊無異,速度也逐漸快了起來。
其實老大要他們多練“借夢殺人”之術,用意就在于此。他們這一路“借夢殺人”的手法,便是在夢境中化身為各種飛禽走獸,再借由猛獸之力殺人。但入夢容易,要適應夢境中的新角色卻很難,唯有依靠長時間的練習,才能將各類猛獸的潛能完全發揮出來。
矮熊越跑越快,幾乎將熊性完全施展開來。方進聽得身后步伐越來越近,熊吼不斷,心中一陣慌亂,不禁回頭一看,矮熊已經追到十步開外。這一分心,更是又拉近了兩三步的距離。
方進只覺得逃生無望,自己的性命頃刻間就要喪于熊掌之下。他只希望老天開眼,能在矮熊身前變個坑兒出來,讓它直落下去。他剛這么一想,眼前突然一亮,大坑雖沒見一個,前方一棵枯樹上銀光一閃,竟插著一把明晃晃的刀!
他想也不想,向那把刀發足狂奔而去。張公子沒料到他會忽然變向,剛想隨他一起轉身,腳下一個趔趄摔倒在地。矮熊此時已狂性大發,對跌倒在地的張公子全然不顧,仍是沖著方進緊追不舍。方進感到身后勁風帶到,矮熊的喘息聲已近在耳畔,好在那把刀也近在眼前,在他抽刀回身的那一霎那,矮熊也出掌擊了過來。
無聲無息,一道血光飛濺而出。那把刀實在太過鋒利,方進幾未用力,一條粗壯的熊臂就被整條削了下來。矮熊先是一怔,痛覺神經似乎慢了一拍,整整兩秒過后才鬼哭狼嚎般地狂吼起來。
矮熊忽然之間癲狂大作,揮舞一條獨臂亂揮亂撞,鮮血如下起一陣小雨四處飛濺,星星點點落在皚皚白雪之上,產生了一種詭異的美。方進手握鋼刀不敢靠近,矮熊一掌拍在枯樹上,將樹干拍的爆裂開來,木屑與枯枝四處橫飛。就在那一刻,方進體內有一股原始的沖動催動他的身體。就在那一刻,他又出刀了。
嘭一聲脆響,一顆毛茸茸的頭顱被鮮血直沖而起,直飛數米開外,落地后仍滾個不停。驚天動地的哭嚎在頃刻之間嘎然而止,回聲兀自在嘯嘯風聲中打了兩個來回,才消失無蹤。
無頭熊身倒在雪地中,震得染紅的雪花翻飛,張公子呆若木雞般地楞在了那里,方進也楞在了那里,剛才那一幕在他看來宛若夢境一般,到此時他還不敢相信,持刀殺熊的竟是自己。他身為靈異協會的編外人員,平時只是執行一些情報搜集的任務,從未受過殺人的培訓。此時手起刀落,殺矮熊于剎那之間,于他看來,仿佛是心中有個惡魔被釋放了出來。
他沉浸在紊亂的思緒之中,張公子卻用恐懼地眼神直勾勾地盯著他看,然后哆哆嗦嗦地說道,“方……方哥,你臉上有很可怕,很可怕的紋身,手上也有!”方進抬手一看,手背上果然出現了一條條黑色的紋路,似乎在活生生地扭動,顯得十分詭異妖嬈。但這些紋身一閃即逝,方進只瞄了一眼便消失不見了,讓他懷疑這僅僅是自己的幻覺而已。
片刻寂靜之后,一聲震耳欲聾的嘶吼卻又再度響起。張公子見方進有屠熊之力,于己又未傷人之意,就仿佛見著了一根救命稻草,連滾帶爬躲到了他身后。
嘶吼過后,一個悲切的聲音在遠處大聲叫道,“大哥!大哥!你怎么了啊!”原來是高熊在林中東找西找,終于找了過來。雪地山巒起伏,他起先沒看到躺在地上的矮熊尸首,還以為撞了大運,一舉便可將方進二人擒獲,但走近兩步忽然發現矮熊已命喪黃泉,染得滿地鮮紅一片,不禁悲從中來。然后,這股悲意直沖胸口,頓時化作滿腔怒火,向方進發了瘋似的沖了過來。
方進舉起鋼刀,正欲迎擊,但剛才那股屠熊的本能卻消失不見了,臉上也再無紋身出現,取而代之的卻是一陣恐慌。原來這殺手本能并不受他主觀控制,剛才不過是在生死關頭靈光一現,此時要他隨心所欲而發卻是萬萬做不到的事。
方進屏氣催動意念,胡亂試了兩次全沒效果,心中懼意倒是一分一分地增加。他眼見高熊沖到身前,趕緊大吼一聲,“跑!”然后便撒腿狂奔而去,張公子楞了一下,也立刻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