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顧所來徑
吃完晚飯,我喜歡換上黑布鞋,和老公一起散漫地到街頭散步。
布鞋是母親納的,放在鞋柜中好幾年了。以前在單位,上班總是穿皮鞋,腳硌得生疼,也不愿換上布鞋,我知道是虛榮心在作怪,卻寧愿腳趾頭受罪。不過再想想,整日奔波在外的人,是屬于鋼筋水泥的,浮躁的他們,得有堅硬的殼與外界抗衡,穿上皮鞋,或許底氣會更足些吧。而布鞋,是閑散的、從容的,是四月的田野里最初的那抹淺綠。因此,也就不難理解,穿布鞋的大多數是老人,或如我等活在自己世界里,將散漫生活進行到底的女子。布鞋的舒適、熨帖,令我很是后悔辜負了從前的好時光。
小城現在的街,是經過五期舊城改造后的街。現今的城,亮了,鮮了,充滿了現代氣息,卻也變得浮躁,全無舊時的從容、舒緩,以及閑情逸致。
從前的街,又叫七里長街,東西走向,路兩邊長滿了高大的泡桐樹,許多樹枝茂盛得在空中接軌,如巨大的天然遮陽傘,夏天太陽再烈,只要在樹蔭下行走,陽光也不會刺到你的眼。落在衣上的跳躍斑點,仿佛調皮的小孩子握著小鏡子在和你玩。雜貨鋪、影院、糧店、酒館、澡堂等,只要與百姓生活密切相關的,統統在這條街上。大街又如大樹,延伸出許多小巷,青磚上布滿了陳年的青苔。下雨天,若不注意踩到松了的磚頭上,就會有積水從磚頭下濺出來,鉆到你的鞋里,讓腳板難受老半天。被污水擊中的伙伴們尖叫著撲過來,然后互相扭成一團,看誰用腳跺磚頭最厲害。瘋玩中的我們,誰也沒去想回家后母親手中高舉的板子。
小時候,家里用的水都是挑水夫去河里挑回來送到家里的,然后母親往水缸里撒些明礬,攪拌后待水澄清就可食用了。我家住的巷子,名叫安居巷,很切合國人安居樂業的心理。拐過這條巷子,再經過一座小石橋,就可以看見一條大河。河面上架著一座老式石拱橋,將不大的城分成南北兩部分。城南有農民種的大片土地,有電廠、烈士墓,還有亂墳崗。河面上,整日有“突突”的機船行駛。我常蹲在河邊,凝視著水面的波紋,時間久了,竟出現幻覺,覺得自己真的坐在船上,水在往后退。有一年冬天,我和表哥在河邊玩時就有了這種幻覺,卻不料一頭栽進了水里。不知是如何被人救上來的,只記得我在母親的懷里,渾身濕漉漉的。那次父母怕了,嚴厲警告我不許再去河邊玩耍,所以直到現在,我也不會游泳。
有部電影叫《搖啊搖,搖到外婆橋》,我呢,則是走啊走,走到外婆橋。印象中,每每回外婆家,總是月亮上樹梢的時分。去外婆家需沿著大河向西,中途經過兩座石橋。石橋都是拱形的,仿佛有年頭了,橋縫中長滿了亂亂的蓬草,有時它們柔軟的身子還會斜到橋面上。沿路的老房子臨河而建,門前有石階通到水里,家家都是木板小門,窄窄的過道后面別有洞天。小時候的我極不安分,走著走著就會停下腳步,總想探頭看看那些人家的天井里是啥樣。這時母親就會對我瞪眼,拽著我直往前飛奔。到了外婆家,我上氣不接下氣地直喘。外婆心疼她最愛的外孫女,毫不理會母親的辯解,對著她劈頭蓋臉就是一通罵。那一刻,兇神惡煞的母親變得唯唯諾諾。我非常解氣,落井下石地湊到外婆身后嘀咕道:外婆啊,你最好拿笤帚揍她的屁股!可外婆卻不接我的話頭,去做她要做的事情了。我只好翻翻眼睛,扭身出門找伙伴們玩去了。
小時候,我身子弱,父母聽說練武術可以強身健體,便送了我去。每天放學后,我都要背著書包到體育場集中,直到月亮照著回家的路,小學五年,我在武術隊里就混了四年,那些锃亮的鐵器讓一個小姑娘變成了野小子。如果哪天教練有事外出,放學回家后,我就將書包一扔,和巷子里的男孩子操起刀、槍、三節棍瘋玩,在一旁觀看的父親便會用寵愛的口吻告訴鄰居:我家這個瘋丫頭啊,真不枉了姓孫,不知是孫猴子的多少代孫哩。
想不到,在成長的路上,走著走著,我竟迷上了方格紙,性情也越來越淑女。父母喜在臉上,卻不動聲色。記憶最深的,是放學后我在巷口的拐彎處,聽到母親對鄰居說我真的像個大姑娘了,然后又聽見母親壓低了嗓子說,我家丫頭寫的文章上報紙啦。在鄰居的嘖嘖聲中,我想象得出母親的滿臉燦爛,而更多的也許是驕傲。仰起頭,一輪明月正高高地掛在鄰家的竹梢上,輕風拂過,空氣中彌漫著竹葉的清香。從此,每個晚上,由鄰居家到我家的長長巷道中,便有了淡淡的光及輕盈的身影。
避開前些天走過的路,我們圍著城的南面逛了一圈。路的兩邊也種植了各式樹木,卻無一點兒氣勢,更別談華蓋的樹冠了。憑著記憶,我告訴老公從前這兒是什么地段,那兒又是哪條巷子。老公不解我為何重提舊事,只見他將兩手在空中一揮,大聲說:生活是要向前看的,現在的路面多么堅固多么寬敞多么筆直,哪像以前我在鄉下那高低不平的泥濘土路。于是我只好沉默,不再對著他喋喋不休。
回家的路上,我在老公的耳邊念起李白的一首詩:“暮從碧山下,山月隨人歸。卻顧所來徑,蒼蒼橫翠微……”山月無法隨人歸,月亮卻能隨人而行。低吟中,我和老公十指相扣,踏著月色鋪就的水泥路面,再摸黑踏過86級樓梯,打開了我們位于五樓的家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