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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著河流看過去

父親65歲、母親58歲那年,他們搬進了新居。按照風俗,喬遷之際要送禮以示祝賀。在家悶頭兒想,也沒理出個頭緒。無聊之際拿出許久不翻的影集,一張一張地掀過去,猛見母親年輕姣美的臉龐像朵花,在我的手下緩緩盛開,那是母親最美的時光啊!我的心快樂得直跳。

那年,母親剛剛20歲。有著一頭烏黑油亮長頭發的母親,總愛把它們編成麻花辮子垂在胸前,從門前的石板路經過時,身后總是落滿年輕后生辣辣的眼光。母親14歲時,外公撇下外婆和六個孩子去世了。為減輕外婆的負擔,母親毅然退學,進了家門口的一家工廠做擋紗工,下班后還要到外婆的米餅攤上幫著吆喝生意。外婆后來常對我說,要是母親繼續讀書的話,一準是個做學問的料,而且母親長得好看。就在外婆家的門檻快要被左鄰右舍踏扁時,母親丟下一句話:你們少操心,我有中意的人了。20世紀60年代中期,在我們這個小小的蘇北小縣城,奉行的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因此,聽了母親的話,外婆氣壞了,沖著母親就是一個巴掌。

父親50年代末畢業于江西某醫學院,有著178厘米個頭的父親,喜古詩,會拉二胡、吹口琴什么的,卻因家庭成分不好,沒有哪家愿意把姑娘嫁給他。加之父親天性孤傲不善言辭,因此27歲的他仍是光棍一個。一個偶然的機會,父親與母親相遇,沒讀多少書的母親被父親迷住了。

我識字不多,就想找個有文化的人,成分好不好有什么要緊的,是當飯吃還是當衣穿啊?真是的。母親有次在與我閑聊時直搖頭。

但外婆不這樣想。在外婆的內心,始終認為是她耽誤了母親讀書,她希望這個幺女將來能找個好婆家,過上有飯吃、有衣穿、凡事不用操心的舒心日子。無奈母親是個犟脾氣。最終母親勝利了,但也付出了代價,那就是娘家沒有一分錢的陪嫁,沒有送親的隊伍,母親收拾了舊衣裳,一個人走進了父親有些寒酸、只有書本相伴的鄉醫院宿舍。

那年,母親剛剛20歲。在成為新娘子之前,母親偷偷地去了縣城最好的一家照相館,把她最燦爛的笑容用膠片定格成永恒。

婚后第二年,母親生下了我。由于沒人照應,母親生下我的第三天就下地做家務,并到河邊洗尿布。有好心人提醒母親,說孩子啊,可不能這樣,會落下毛病的。母親笑笑,照樣下河洗尿布,做飯給她親愛的丈夫吃。那時的母親是快樂的、單純的。在她的眼里,父親就是她的天、她的地,有了孩子,她更要上心了,因為這是她一點一點建起來的家。

當時母親在縣城上班,只有星期天才能坐汽車趕到鄉下與父親團聚。終于有一天,母親發現父親心里有了秘密,而這恰恰是母親最最痛恨的。母親永遠都不會明白,敏感纖細的父親當初接受她,除了被她的癡情打動外,他也確實需要一個家,而且母親長得好看,這多少滿足了父親的虛榮心;但父親的內心深處,始終有塊處女地沒向母親打開。當他在合適的時間遇到合適的人時,那塊地里的種子便發了芽。

從此,爭吵成了父親與母親的見面語,然后有一天,母親丟下我,獨自回了縣城外婆的家。

父親因替一個做老師的石姓朋友叫屈,被貶到大隊做“赤腳醫生”。我留在父親身邊時,父親已從醫院搬到了一個叫富溪的村子里。

流經屋前的是條小河,河面上有座小木橋,人從上面經過時顫悠悠的,橋體還會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聽父親說,我第一次經過那座橋時,是從上面爬過去的,那樣子像個小笨熊。父親說這話時,頭發已經花白了。那么久遠的歲月,我是一點兒印象也沒有了。我只記得河的兩岸是平闊的菜地,開滿了金黃的油菜花,沿河岸是一排柳樹,長長的柔絲直垂到水面,橋的不遠處有架風車,是村子里用來引水灌田的,我常和伙伴們赤足坐在風車的沿邊上玩耍。

最常見的要數蘆葦了。那隨處生長的密匝匝的蘆葦,瀟灑淡雅,臨風搖曳,到了秋天,稈頭上還會冒出許多灰色的蘆花,摘一把放在瓶子里,相當古樸典雅。那時只知喜歡,卻不曾料到,若干年后,我會對著它,用憂傷的口琴曲子訴說心中的煩惱。

當時村里還沒通電,都點小煤油燈,暗淡的燈光會將人影放大并反射到墻上,活像妖魔鬼怪。記得有次半夜醒來,父親不在身邊,我從被窩中探出頭,猛然看見有個人影站在床邊,卻又不說話,嚇得我將被子緊緊地蒙在頭上,嘴里一個勁兒地叫喚。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隔著棉被輕輕喚我,說爸爸出診了,以為你不會醒來的。我還是不敢將頭露出來,說爸爸你快把那人趕走吧,我怕。爸爸說,哪有人啊,你把被子松開,不然會悶死的。我說,有啊,就在墻上嘛。父親哈哈大笑,說傻孩子,那是我的白大褂,別怕,沒事的,爸爸回來了。我這才戰戰兢兢地探出頭,然后撲到父親的懷里,滿臉的淚水濕透了父親的前襟。經過這次驚嚇,父親也有些害怕了,因為他常常要夜診,將我一人丟在偌大的房子里終不是辦法。

父親和母親商量,讓她把我接回城里。母親卻不松口,說回城可以,父親得一起回。

那是1972年的夏天。那個夏天成了父親心中永遠的傷疤。

我已經記不清是如何睡到外婆的床上了。只記得當我睜開眼時,看到的是外婆的笑臉,還感覺到了她擱在我臉上的雙手很粗糙。外婆說,丫頭,快穿上衣服跟我去醫院。我問,誰生病啦?外婆“呸呸”地朝地上直吐唾沫,告訴我,母親給我生了個小弟弟。我“啊”的一下就撲到外婆的背上。

爺爺一直盼著能抱上個孫子,但母親連著生了兩個女孩,爺爺很不高興。作為醫生,父親應該明白,生男生女不是女方一個人的事,但他卻不吱聲,甚至還怪母親和我大姨一樣只會生女孩。母親很要強,又不好回娘家去訴苦,因此常在沒人的地方抹眼淚。有次被我撞見了,我就站在墻邊閉著眼幻想自己如果是個男孩多好。想著,想著,就一個人對著墻笑了起來,不料卻惹來母親的一個大耳光。

去醫院要經過古老的護城河,然后再走一段彎曲的石板路。到了醫院,我看見母親偎在父親的懷里。注視著那兩張幸福的笑臉,我突然覺得他們有些陌生,于是低下頭,看著母親懷里緊皺著眉頭的小小人兒。這就是我的弟弟?他好丑啊!母親哈哈大笑,在我的臉上摸了下,然后說他還小,長大了就是個帥小伙了。我趴在床邊不敢動彈,母親的聲音好溫柔啊,并且她用手在摸我的臉哩。

好長一段時間,家里充滿了笑聲,溫暖得我的心飛呀飛,從此盼望著母親能天天生小孩。

經過母親多方的奔波、爭吵、交涉,在我進入小學的那年,我們一家六口終于搬進了公房,那是一座有著百年以上歷史的老房子,兩進的院子,木格子推窗,青色的方塊磚,東廂房還鋪著木地板。尤其讓我興奮的是,院墻上掛滿了綠色植物,墻根下還有許多山藥。記憶最深的是打碗花,那陽光下開著的紫色的花瓣令人窒息,我常會凝神半天不出聲。母親總說,不能摘啊,否則手里的碗會摔碎的。我不信,有次趁她不注意,偷偷地摘了一朵夾在書中,然后坐在桌邊,捧了個碗翻來覆去地看,卻不見它從我的手中滑落。我暗笑母親唬人的水平也太低了。中午吃飯時,握得好好的碗突然“叭”的一聲從我手中掉落在地。我從此再不敢動那花的心思了。

院中長著一棵石榴樹,樹下擺放著一個高高的水缸,六七月份會從水中冒出幾枝粉紅的荷花,軟軟的,像極了弟弟嫩嫩的皮膚。炎熱的中午,我常用幾把小凳子拼起來躺在蔭蔭的樹下,一邊哄著弟弟睡覺,一邊偷偷翻著從父親書桌上找到的小說或唐詩宋詞,碰到不認得的字我就跳過去,然后再趁父親不注意放回他的桌上。

沉浸在墨香中的我,心漸漸地充盈起來,家里的事也不聞不問。有次在吃飯時,我發覺桌上好沉悶,就不假思索地問:你們為啥不說笑啊?母親掃了沉默的父親一眼,然后說有什么好笑的,快吃快吃,我還要上班。直到我捧著的書被一雙手狠命扯走,我才驚覺我已忘了父母親不和的事實。茫然中,我看見母親發紅的眼睛,她指著我說,你就不是書公子的命,書看多了有什么用?我白生你了!原來母親要離婚!我問父親怎么辦。父親說,離就離吧,我也過夠了。我知道父親敏感、溫和,而母親卻大大咧咧、性格急躁,是個一點就著的人,這樣的兩個人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對雙方都是折磨。私下里我是向著父親的,卻又覺得這樣想對母親不公平,于是就有點怨恨起父親來。可是,再看看父親隱忍的表情和鬢角邊碎碎的白發,我又有些同情他,這些年父親也活得不輕松。注視著墻邊漸黃的枯藤,我滿臉是淚,無所適從。

那些寧靜而幸福的午后啊,從此再也不會回來了!

看著三張花貓般臟兮兮的臉,父親打破常規,主動去外婆家接回了母親。但從此之后,他們之間打起了冷戰,凡事總讓我們三姐弟在中間傳話。那段時間,我曾經想過離開這個家,走得越遠越好,永遠也不要回來了,甚至私下里希望父母親離婚算了。這期間,正值壯年的石老師突然因腦出血過世。吊唁回來后,父親好像變了個人,不但關心起母親的起居,偶爾還會和母親說笑了。每每這時,母親總是一臉的燦爛,她會把散著茉莉茶香的杯子輕放在父親的書桌上,然后坐在不遠處的木凳子上,手里不停地繞著毛線,那樣子是雅致的、恬淡的。對于母親的改變,多年后我才悟出,對一個心中有愛的女人來說,丈夫的溫情才是她最大的開心和滿足,因為兒女終究是要飛的啊!

父母的關系有所緩和,但我獨來獨往的習慣卻改不了了。同學們說我傲慢、清高,他們哪里知道我是多么地渴望友誼渴望愛啊,可我怎么也沖不破多年來纏繞成的繭殼,那是我的軟肋。由于性格所致,我的婚姻成了父親的翻版。母親恰如當年的外婆,但我沒有母親的果敢,面對親情與愛情,我選擇了親情。

我試圖忘掉兒時的陰影,于是拼命地讀書、寫作,這成了我的一種生活方式。我時常聽到有種聲音在呼喚著我的靈魂,它總是在我的頭頂散發出經久的陽光,溫暖并把我照亮。它不會背叛我,面對它,我焦急的內心會平靜,世界也才真正地完整。如果沒有父母的喬遷,我想我是不會鼓起勇氣隔著時間的河流看回去的。令我震驚的,不是父母的不和,也不是我小時候對父母的耿耿于懷,而是在我有限的文字中,竟沒有一篇是描述童年生活的。

當我把翻拍好的母親的照片送過去時,父親捧著相片眉開眼笑,說這張還不是母親最好的。母親在一旁嗔怒地說,那張最好的被你撕了啊。父親說,是嗎?我怎么記不得了?看著父母親密地爭吵著,我的心突然就有些酸酸的。是啊,父親和母親,他們原本是兩條孤獨的魚,一個淡漠,一個熱情,互不相干,卻在偶然的亂流中相遇,從此成了對方唯一可以取暖的源頭。

沙發上,兩個人靠在一起看照片,這幸福的瞬間讓我相信,破碎的終將再度圓滿,那么,我們何不以感恩的心去面對生活中的每一次幸福和傷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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