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而過的面孔
一
中午,提上兩個行李包,我踏上了開往西安的火車。
乘坐家門口的火車,于我,是第一次。記得前幾年北上時,都是先乘坐中巴車去鹽城,再從鹽城火車站出發(fā)?;疖嚻边€得請鹽城的朋友提前買好,很是費周折。現(xiàn)在方便多了,有多列南來北往的火車停靠小城,如去北京、西安、成都等地的火車。
我乘的這列火車,是從四川過來的。車身干凈、寬敞。坐在火車過道里,聽著漂亮列車員說的川話,不禁想起四川文友阿貝爾等人,覺得很是親切。
我的下鋪是來自泰州的一家三口,兒子考上了四川某大學,夫妻二人是送孩子去上學的。所帶的兩個大包,將他們的床鋪下塞得滿滿的,臥鋪位上也是大包小包的。男孩的左耳戴了只彩色耳環(huán),隨著頭的擺動一晃一晃的,別有一種風情。耳環(huán)一般都是女孩的飾品,男孩戴,除了前衛(wèi),那就是少數(shù)民族了。一問,果然!
這家人,除了打牌,似乎就是吃東西、睡覺,茶幾上堆滿了食品小袋子。兒子呢,若不打牌,就爬到中鋪躺著,握著手機或聽MP3。一路上,很少聽到他們跟周圍的旅客交流。
倒是我隔壁車廂的女子跟我聊得蠻投機的。這女子是海安人,在西安、咸陽做家具生意,已很多年了,一年也就回家一兩次,唯一的女兒在外地讀書。我問她為啥跑那么遠,在家鄉(xiāng)不一樣做生意嗎,而且還好照應孩子。她說沒辦法,家鄉(xiāng)的生意不景氣,做的人太多,不如跑遠點,只是苦了孩子,初中畢業(yè)就離開家去異地讀書。然后嘆口氣,說也習慣了。那樣子,是隱忍的,更是無奈的。
說穿了,家鄉(xiāng)是根啊,是衣胞地,有誰愿意離開親人去外地闖蕩?可人吶,總得要吃飯,總得要生存。對吧?
想起曾經(jīng)采訪過的民工,想起城市里那些做苦力的外地人,他們放下尊嚴,只是為了多賺一點點錢好寄回家。與他們相比,這個女子,境況應該好多了。
二
西安火車站。文友趙早就在出口處等我了。一出火車站,映入眼簾的,是如城墻一樣的建筑。我以為那就是古城墻,就說上去看看吧。趙說那不是,古城墻在市區(qū),并說城墻沒啥好看的。我說到了西安不上城墻,就像到了北京不上長城一樣。于是便去了。上去一看,哪還有懷古思幽的情懷,隨處可見現(xiàn)代擺設(shè),隨處可見游人拿著相機拍照。不見的,是長河落日圓、烽火號角聲,以及開闊的視野。它的四周,盡是些高出城墻不知多少的高樓大廈。夾雜在這些現(xiàn)代建筑中間,古城墻倒顯得灰不溜秋的了。撫著灰磚,我不知該說些什么,只得學著游客,用相機胡亂地拍了幾張,算是到此一游。
然后前往《美文》雜志社。這家雜志社的辦公地點在一個很亂、很雜且很窄的巷子里,盡管此巷有一個好聽的名字——蓮湖巷。其外表很普通,就像居家的小樓,辦公室很小、很雜亂,里面的陳設(shè)又老又舊。沒想到,讓眾多散文家喜歡的《美文》雜志,竟是從這樣一個不起眼的小巷子飛向全國的。
中午去“天下第一碗”的同盛祥吃牛羊肉泡饃。我知道這是當?shù)赜忻男〕?,很想嘗嘗,卻又擔心會很辣吃不習慣。
碗里有兩只白白的饃,要一下一下地掰開,最好掰成黃豆粒那樣大小。開始我不懂,掰得很大,趙笑說這樣不行,然后示范給我看。我說,那要掰到什么時候???他就說是啊,慢慢掰唄,西安有老漢能將饃掰一天的。掰好以后,服務員將碗收走,不一會兒,又給每個人端上一只盆似的粗瓷大青碗。多大的碗呢?用我們這兒的話講,可稱作“斗碗”“海碗”了。饃安靜地待著,不過占了碗的三分之一。我習慣性地將筷子伸到碗中央,埋下頭吃起來。
卻聽得同桌的人說羊肉泡饃不是這吃法,須得圍著碗邊,一筷子一筷子地劃撥,一口一口地吸溜,掰時慢吞吞,吃時風卷殘云。
我照著他的法子吃,卻沒吃出他臉上的受用表情,只覺得舌尖麻辣辣的,仿如小針在刺著。我知道,那是我的舌頭不習慣某種調(diào)料。無奈,吃了一半就放下了筷子。而他們,卻吃得很暢快、很豪爽,滿臉的汗也顧不上擦,吃畢,滿足地摸摸嘴巴,然后咧著嘴笑開了。那樣子,是滿足的,粗獷的,真實的。這樣的吃相,恐怕也只有在這兒才能見到。塵世之人,在飯桌上早已戴了面具,個個修成了謙謙君子。
這頓飯,大約吃了有兩個小時。吃完,他們各自回家,我則直接打車去了新桃花源休閑山莊,見到了一些老友,以及久聞名字的人。而更多的新朋,則如馬燈似的從眼前匆匆掠過。
這些一晃而過的面龐,我不知道我是否記得住,即便記住了,也不知能記多久,就像山莊的風聲、湖中的雨聲,抑或屋檐下文友們的談笑聲。
將自己扔進這樣的一群人之中,多少有些落寞,有些疏離。喜歡與陌生人打交道,卻不善于與熟悉的陌生人打交道。
如此,我似局外人般冷靜地注視著周遭的一切,但卻微笑著與文友們交談,真誠地與文友們交流。
我以為,這是最好的了。既然無法做到真實的我,那就將自己的內(nèi)心平衡到最佳位置。
很快,就到了分別的時候。聚時再熱烈,也還是要面臨曲終人散。大家相約,希望不久的將來再聚會。
三
注意到這個男人,是在機場的候車室,其時他與我隔著一個座位,正在通電話。那輕柔的語調(diào),微微翹起的嘴角,令我驚異。通完電話后,他坐著,一動不動,身上有股落寞的味道。我好奇地看著他,竟發(fā)現(xiàn)他眼中有一抹憂郁,嘴唇則緊閉,顯現(xiàn)出堅毅。這是怎樣的一個男人?為什么落寞與堅毅在他身上完美地糾結(jié)著?這些年我都是獨自在路上,旅途中還未主動跟一個男人說過話。即使有,也是帶著警惕,三言兩語就將其打發(fā)掉。可面前的這個男人卻令我心安,有種一見如故的感覺。
果然,我們聊得很投機。他說我非常非常像他兒時的一位老師,第一眼看到我時,恍然以為是,轉(zhuǎn)念一想不可能,因為他的老師已經(jīng)好老了。得知我一人前往西藏,他誠懇地說以后再出去玩,務必要找個伴。我不以為然,說我習慣了獨自漂,沒事的。但他仍然勸我,那表情那語氣,竟不像剛結(jié)識的,仿佛老友,又似兄長。
我們聊起了生命。他說他最看不起自殺者,那是對家人對自己的不負責,人來世上一遭,再大的坎、再多的累都得自己扛,提前走,對親人打擊很大,這是自私的表現(xiàn)。他坦言,曾受過傷害,但他不會放棄生命的。我不知他受過何種傷害,但他這話卻讓我無語,想,這人在生活中一定是個負責任、吃得了苦的男人。
我們還說到三毛。他說我挺像三毛的,但他搞不懂三毛為何要自殺,他曾經(jīng)很喜歡三毛,就因為她自殺而不喜歡她了。我說我同意人不能輕易自殺這個觀點,但我對三毛的死卻很能理解。我說三毛與荷西那么相愛,她是去赴荷西在天堂的約,這是很好的事呀。不過最終,我們都未能說服對方。
我們在飛機上的座位雖然一前一后,但卻是一左一右,中間隔了人行道。他緊鄰窗戶,我則靠在人行道。他讓我坐到他的位置上,說這樣能看到夜景,讓他旁邊的人換坐到我的位置上。我有些不安,說這不好吧,萬一人家不同意換座位呢?他說你別管,由我來。那語氣那神態(tài),讓我頓感這是一個大男人。我只好閉嘴,安靜地坐著,從包里掏出在機場買的小說看了起來。
他因為耳朵有反應難受得很,故很少說話,閉著眼睛打盹。看書累了,我就轉(zhuǎn)頭看身邊的他,注視著他疲憊的臉龐,真想伸出手去摸摸,給他一絲安慰,又想握握他的手,給他一點點溫暖。但我始終沒敢,怕他看輕我,以為我是不良女子。就這樣輾轉(zhuǎn)著心思,直到午夜降落機場。在出口處,他搖手說美女再見啊。我想這一再見,不知以后還能不能真的再見,于是主動伸出了手,見他表情有些不自然,心想這人真好玩,一個大男人還不好意思。很想逗他一下,轉(zhuǎn)念想想還是算了吧,畢竟剛認識,呵呵!
回來后,我們偶爾有短信聯(lián)系,談一些世事的看法。他說馬上又要離家了。我說可憐的孩子。他回我:我的孩子不可憐,她不過比別人多了些曲折。我的眼睛有些發(fā)熱。擁有這樣一個大度的向上的寬容的父親,他的女兒,何其幸哉!
看小說《瑪尼石上》,這是部反映西藏一對戀人死后轉(zhuǎn)世互相尋找的凄美小說。就想,我和他,前世我們是否也是相識的?在前世,我們,是姐妹是兄弟是朋友還是仇人?我被自己的想法弄得笑起來。這世上,有輪回這一說法嗎?
四
光頭男人闖入我的視線時,我正站在從西安開往成都的火車上。
將兩個包在床鋪下安置好,我長吁了一口氣,剛想伸個懶腰,卻見一個戴著墨鏡的光頭男人面無表情地立在我的面前,矮胖身材,上身著紅色T恤,下身穿一件大褲腳的褲子,腳上趿拉著雙賓館常見的一次性拖鞋。那樣子,與街上的痞子并無兩樣。
我以為我擋了他的道,便側(cè)過身,豈知他仍站著不動,只好壯膽問他在哪個車廂。他指指我的對面鋪位,說,就這兒,然后不再言語,低頭坐了下來。那一刻,我分明覺察出有兩道光從他的鏡片后射出。心,莫名地抖了幾下。
一路上,我和上鋪、中鋪的人聊得熱火,就是不和他對話。不知是他覺察出了我的不友好,還是他原本就不愛講話,除偶爾插上幾句外,大部分的時間他都是靜默在自己的鋪上,任由我們在他的耳邊聒噪。
聊了會兒,我覺得沒意思,就從包里掏出兩本文學雜志,剛放到茶幾上,就見他不聲不響地取了一本去,自然得好似那書就是他的。
這樣一個痞相的人,愿意將自己浸在文字中?我很想從他的雙眼中看出一點兒端倪,但他就是不摘下墨鏡。
于是,我索性從包里多掏出幾本放到茶幾上。
當我翻完兩本后,他第一本還未讀完。我不禁探過頭去,原來是篇描寫鄉(xiāng)村記憶的文章。心動了一下,再看他的臉,墨鏡后似有亮光閃閃。
難道他也有軟肋?我揣測著,小心翼翼地問他到哪兒下。
他怔了怔,說,鹽城,比你早一站。
用手捂住嘴巴,我的兩眼不錯珠地盯著他。
見我這樣,他的嘴角咧了咧,隨即又緊抿起來。
我對他來了興趣,說,你不會是克格勃吧,然后又問他是哪里人,去鹽城干嗎。
四川的,來鹽城做酒生意,已經(jīng)五年了。以前鹽城的周邊地區(qū)都有我們的銷售網(wǎng)點,現(xiàn)在行情不好,做酒生意的太多,目前還有好多家單位欠我們的錢哩。他的語氣里,透出萬般無奈。
我很想說,就你這形象,若往哪家欠賬單位門口一站,恐怕無須開口,對方就得乖乖把錢捧上吧。卻始終沒敢講出來。
長相惡可原諒,那是爹媽給的??蓛?nèi)心惡,就是自作孽了。光頭男人將雜志翻得嘩嘩響。
我無法判斷這話是出自他口,還是出自書本。但那一刻,我為被他窺破了心思而不安。
有三兩個道上的朋友想幫我去討債,被我喝住了,生意不是這做法啊,誰沒有個難處。哎,真是,說這些你懂嗎?他搖搖頭。
我翻了個白眼,說,閑時你喜歡做什么,是搓麻將還是去夜總會?
主觀里,十個商人九個這樣,因此我問得一點兒也不客氣。
你以為?呵呵,你說的這兩樣我都不喜歡。如果不出差,我就待在店里看報看新聞,晚報常常是從第一版看到最后一版。
晚報上有廣告版,你們做廣告了沒有?
沒有,廣告費用高,還得請人吃飯,劃不來,那錢不如省下來,自己辛苦些,多跑幾家,上門去推銷,只要酒不假,何愁沒有市場。
我不禁深深地看了他幾眼,心突然地就安寧了下來。于是,歪在枕上,繼續(xù)看書。
大姐,請問要奶茶嗎?一個服務員模樣的年輕女孩舉著托盤站在我面前。
奶茶是我的最愛,只是列車上的奶茶太貴,這些服務員每售出一杯都有回扣,因此她們逢人便問,很纏人的。我說不要,便不再理她。
很好喝的呀,買一杯嘗嘗吧。你看,有原味的,有巧克力的,有珍珠的,有香芋的,你要哪種呢?我給你泡去。
你煩不煩啊,告訴你不要不要,還問!去別的車廂吧。我惡聲惡氣地甩出這句話。對付這些推銷員,就得用這副面孔,否則她就一直站著說,直到你買下奶茶為止。
對不起啊大姐,我這就走這就走。女孩小聲地囁嚅著。
姑娘,我買兩杯。光頭男人站起來,從懷里掏出三張人民幣,輕放在托盤上。
一杯給她,他指指我,一杯送給你,他又指著女孩。
大哥,我不能要的,謝謝你的關(guān)照。女孩將兩杯奶茶放到茶幾上,聲音甜甜的。
上鋪、中鋪的旅客將頭探出,一齊驚呼起來,沒想到,你小子還會憐香惜玉啊。
不是憐香惜玉,光頭男人輕聲說,我像她這般年紀,也在外打拼,不易啊,我懂的。
嘆口氣,他掃了我一眼,然后將摘下的墨鏡放到嘴邊哈氣。修長的十指,潔凈得不見一點兒俗氣,滄桑的臉龐上,卻有著一雙幽深的瞳仁,那里面分明寫滿了善意與關(guān)愛。
我的心似被什么東西戳了一下,卻又說不出哪兒疼。
一時無話,我們又各自埋下頭看書。不知過去多久,上鋪的旅客將手機遞到我的面前,讓我看屏幕上的照片,說他的孫女已有三個月了。
正欣賞著,光頭男人也掏出手機,說他的孫女已有一歲多了。我們齊聲驚叫起來,說你才多大啊。他的樣子,不過四十三四歲。
他朗聲大笑,說他是1962年出生的,兒子已27歲,大學畢業(yè)后分到成都一家大企業(yè)做會計,兒媳也在同一個廠里。
我們都不可置信地看著他。上鋪的旅客說他肯定早婚。我則開玩笑地說看樣子是奉子成婚。
他的笑容一下子不見了,說他20歲就成家了,當時年輕不懂事,老是在外打架闖禍,父母親管不住,于是就想用家來拴住他。從此,一個街上小混混不見了,代之的,是一個安分守己的男人,一個懂得了肩上有責任的男人。
他說他現(xiàn)在能好好地活著走南闖北,得感激他的父母,接著又嘆口氣,說做父母的,只有當兒女有了自己的家后,看他們過得好,才能放得下,否則會永遠為子女操心的。
我敏感地問他,現(xiàn)在你也在為兒子操心?
他說,是啊,兒子也是個坐不住的人,嫌做會計不來錢,把工作辭了,兒媳也辭了,兩人一塊做生意。
我說,這說明他們不滿足于現(xiàn)狀,想自己闖天地,是好事嘛,你瞎操什么心呢。
他說,你不懂哦,現(xiàn)在的他才深知他父母當年的心。
我一笑,也不辯解,說你兒子肯定像你。
他呵呵樂起來,連聲稱是是是。笑瞇了的雙眼,令我觸摸到一顆為人父的慈善之心。
到鹽城站,已是凌晨三點多。盡管他的手腳很輕,我還是醒了。
他歉意地笑笑,朝我擺擺手,說,再見,一路順風哦。
未容我說上一句,他架著墨鏡的臉龐就消失在暗淡的過道里。我的目光落在空空的對鋪上,恍然覺得一切都不真實。夢?現(xiàn)實?更為可怕的是,光頭男人的臉成了模糊狀,留在我腦中的,除了那泛著亮的頭顱,就是深不可測的墨鏡了。搖搖頭,我不再想,索性坐起來,將目光投向窗外的田野。
天際,正有微微的光升起,越來越高,越來越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