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拐彎,去斯圖加特看奔馳
- 趙鈞海
- 3366字
- 2020-10-30 17:23:26
活著的靈魂
尼古拉·阿列克謝耶維奇·奧斯特洛夫斯基伏在有雕花紋飾的鐵床上靜靜地寫著,紙板被鋼筆磨得沙沙直響。天已經完全黑了,奧斯特洛夫斯基并沒有讓護士開燈。他也沒有想開燈。他進入了一種癡迷境界。他覺得他的心頭升騰著一股白亮的氣浪,那氣浪攪得他不得不向前追趕。他清癯簡凈,心性高遠。他的追趕讓他感覺很幸福……
其實,寫作的奧斯特洛夫斯基已經十分消瘦了。他不僅消瘦,而且已經下肢癱瘓并雙目失明。這就是1930年的奧斯特洛夫斯基。這一年,他剛剛26歲,他還那么年輕。他選擇了寫書。他器宇軒昂又文質彬彬。他最終成為無數革命者敬仰的英雄。
在奧斯特洛夫斯基目視遠方的墓碑雕像前,我凝神了很久。恍惚間,我仿佛看到了伏在鐵床上靜靜寫作的他。奧斯特洛夫斯基的側身雕像顯得很清瘦,但他的目光卻炯炯有神,臉頰上也充滿了向往和期待的神情,那微微上揚的額頭上,一縷頭發被風撩起,灑脫,傲岸,剛毅,并且超然淡定。奧斯特洛夫斯基的右手就壓著那部剛剛完稿的、后來聲名響亮的書稿——《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墓碑上,還雕有他使用過的馬刀和尖頂綴有五星的軍帽。

新圣女公墓:尼古拉·阿列克謝耶維奇·奧斯特洛夫斯基墓碑
奧斯特洛夫斯基的精神指引和激勵過許多革命者。他的意義不僅僅是燈塔,也不僅僅是楷模,他活脫脫地影響了幾代純真又亢奮的中國青年。他們向往那個橫刀立馬的火紅年代,也追隨那個鑄就鋼鐵的熱血年代。他們認為,奧斯特洛夫斯基就是保爾·柯察金,保爾·柯察金就是奧斯特洛夫斯基。
我就是一個被奧斯特洛夫斯基感動過的“鋼鐵”追隨者。
前不久,在整理舊物時,我竟然翻到了自己中學時期的一個塑料筆記本。那是一個被珍藏了39年的舊筆記本。筆記本的扉頁上有一段稚嫩的筆跡——“人最寶貴的東西是生命,生命對于我們只有一次。一個人的生命是應該這樣度過的,當他回首往事的時候,不會因為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會因為碌碌無為而羞恥。——1972年12月11日。”這個記錄是以題記的形式由14歲的我寫在筆記本上的。它表達著一個未成年的孩子對未來的熱切渴望與憧憬,也潛藏著一個懵懂少年對英雄人物的頂禮膜拜。那時,我稚嫩的心純潔而通透。
靜靜地,我彎腰向奧斯特洛夫斯基深深地鞠了一躬。我看見奧斯特洛夫斯基的墓碑下擺放著一束鮮花,我知道,那大約也是一位與我一樣對奧斯特洛夫斯基有深切記憶的人敬獻的,他(她)或許還是中國人。
新圣女公墓是一座讓我有懷舊感悟的思想殿堂。它靜謐地掩映在莫斯科市郊一片綠蔭之中。每一個安眠在這里的人,都有一個或風光旖旎或跌宕起伏的故事。它實際上是一個在政治、藝術和經濟領域有影響的俄羅斯名人墓園。起初,我錯誤地判斷,墓園無非就是由一堆堆隆起的比那些常見的土堆精美一些的墳塋組成的。真正走進它,我驚詫得幾乎叫出聲來。如若不是墓地和穆幽靜的氛圍擠壓著我,我恐怕會失控。準確地說,它更像一個名人博物館里的藝術雕像園。
它的每一塊墓碑雕像都是一件藝術品,精辟而凝練地概括了逝者的一生。看這個墓地,你會感覺神清氣爽,沒有陰森森地獄的逼仄,更沒有冷寂蕭瑟的死亡之氣,因為每一件墓碑雕像上,都會有跨越生死界限的超然,會有與逝者靈魂溝通的頓悟,還可以與你討厭的人進行自言自語的爭執和對罵。這個墓園以其智慧又極富個性的終結評價,藝術地再現了每一位逝者的人生履歷。他們是一群活著的石頭,一群活著的靈魂。

卓婭墓及雕像
卓婭,一位中國中老年人大多知曉的衛國戰爭英雄。那是一場與納粹德國進行的特殊戰斗,蘇聯人以保衛祖國而贏得那場正義戰爭的勝利。在衛國戰爭中,蘇聯死亡2700萬人。后來,整個歐洲都卷入了戰爭。少女英雄卓婭就是在“二戰”中被德軍絞死的,犧牲時年僅17歲。那個波瀾起伏的故事來自一本書——《卓婭與舒拉的故事》,卓婭是我從小就仰慕的女英雄之一。那本書的作者就是卓婭和舒拉的母親。書中不僅寫了卓婭,還寫了卓婭的弟弟舒拉。舒拉在姐姐犧牲后進入坦克學校,畢業后以指揮員身份參加了衛國戰爭,然而在戰爭結束的前一天,他也不幸犧牲了。在那場血與火的洗禮中,人們經受著靈魂與軀體的雙重考驗。卓婭與舒拉如涅槃一般獲得了重生。
肖斯塔科維奇是蘇聯著名作曲家。他的墓在一個很不起眼的角落,沒有人像雕塑,墓碑上只有簡潔的音符……那幾個簡潔的音符不僅記錄著肖斯塔科維奇的人生輝煌,也闡釋了肖斯塔科維奇用音樂傳播信念、傳播愛、傳播和平的生命意義。“二戰”時期,他激越的音樂支撐著人們為保衛和平而戰斗。那首著名的交響樂《列寧格勒交響曲》,也叫《C大調第七交響曲》,就一直回蕩在列寧格勒保衛戰的硝煙里、戰壕中、掩體上。那是一闋讓世界為之傾倒的反法西斯經典音樂。
1941年7月至1944年8月,德國人把列寧格勒圍困了整整三年零一個月。參加列寧格勒保衛戰的軍民共犧牲了90多萬人。德軍司令部原計劃于1942年8月9日在列寧格勒阿斯托里亞大酒店為他們的軍官舉行慶功宴,并且提前發出了請柬。然而,那一天到來時,酒店并沒有舉行德國人的慶功宴,取而代之的是蘇聯作曲家肖斯塔科維奇的《列寧格勒交響曲》音樂會。
我了解肖斯塔科維奇起始于觀賞深圳交響樂團的演出。我的朋友、著名指揮家張國勇先生在演出前正式介紹了肖斯塔科維奇的藝術成就,并且指揮演奏了肖斯塔科維奇的《第五交響曲》的章節。我聽得十分投入,被一種難以敘說的情緒纏繞著,幾天內似乎都不能自拔。我把感受告訴了張國勇,他說,這是你對音樂太敏感了,過兩天就會好的。張國勇曾多次在莫斯科執棒過肖斯塔科維奇的《鼻子》《列寧格勒交響曲》等著名作品。
肖斯塔科維奇,1906年生于圣彼得堡,畢業于列寧格勒音樂學院,后任該院教授,1943年任莫斯科音樂學院教授,除了《列寧格勒交響曲》,還有果戈理同名小說改編的歌劇《鼻子》,清唱劇《森林之歌》以及第十、十二、十三交響曲和大量鋼琴、小提琴協奏曲等作品,他是蘇聯成就卓著的作曲家。
在肖斯塔科維奇的墓前,我覺得我與這位作曲家就是多年不見的老友,可以進行傾心交談。我知道,這是我狂妄的遐想。回味那些起伏的旋律、悠揚的樂曲和跳動的音符,我感受到了那力挽狂瀾的在血管里流動的力量。
說到果戈理,這位寫過《死魂靈》的俄羅斯著名作家,給我這個文學愛好者留下了刻骨的銘記。他被譽為俄羅斯語言大師,著有《狂人日記》《欽差大臣》等作品。他筆下的那些勢利官員、狡詐商人、閑逸無聊之人、悲憫的下層勞工,無不浸透著現實生活的印跡,給人啟迪與思考。魯迅就非常歡喜果戈理,他的文章中經常會提到他。然而,果戈理僅僅活到43歲。
果戈理生前曾要求人們不要為他建墓碑,然而,事與愿違。早先他的墓冢并不在新圣女公墓,是20世紀30年代遷移到此的。不過,遷移過程中卻遇到了麻煩。一位崇拜果戈理的戲劇家說服了看守墓地的修士,將果戈理的頭骨挖走藏在了家中,待后來交出,頭骨被果戈理家人運到意大利后又失蹤了。因此,果戈理的墓冢實際上是一個空冢,里面并沒有果戈理的頭骨。當然,果戈理的墓冢修造得也十分豪華,英姿勃發的果戈理半身雕像與黑色堅實的基座搭配得完美協調,顯得莊重又雅致。我想,果戈理生前不要墓碑的意愿,可能就是對自己軀體的存放有預感,他不想讓自己的“死魂靈”感到不安,最終他還是沒有得到“靈魂”的安寧。他變成了一個游蕩的孤魂。
新圣女公墓還沉睡著我熟知的作家普希金、契訶夫、馬雅可夫斯基、法捷耶夫,戲劇理論家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舞蹈家烏蘭諾娃,畫家列維坦,電影演員舒克申,歌唱家夏里亞賓、索比諾夫,科學家瓦維諾夫,轟炸機設計師圖波列夫,以及米格戰斗機的設計者米高揚。
赫魯曉夫墓碑很有意蘊。這位曾經的蘇聯共產黨中央委員會第一書記,沒有按照慣例安葬在克里姆林宮紅墻之下,而是安葬在了莫斯科西南角的新圣女公墓。
赫魯曉夫墓碑是由黑白兩色花崗石交叉疊加而成的,一邊是黑色,另一邊是白色,而在這兩者疊加的空隙中,隱露著一個黑灰色的頭像——赫魯曉夫。領隊說,這是后人對赫魯曉夫功過各半的評價,也是對他一生經歷的蓋棺定論。據說,當年創作赫魯曉夫墓碑的雕塑家涅伊茲維斯內,曾經與赫魯曉夫有過水火不容的矛盾。赫魯曉夫曾當眾批判過這位雕塑家。然而在赫魯曉夫家人的請求下,涅伊茲維斯內完成了他富有挑戰意味的雕塑。赫魯曉夫的家人對此非常滿意。他們認為,赫魯曉夫安葬在這里,有為俄羅斯做出貢獻的特殊意義。赫魯曉夫在退休前已經淪為一名普通職工了,他作為特殊的普通人,應該有特殊的石頭雕像。
我為赫魯曉夫家人妥帖的設想而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