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魚:一個魚頭和千島湖的故事
- 鄭家平 屈波
- 3716字
- 2020-10-30 17:28:52
第二節 夢里千年桃花源
在淳安,人們常說“普通的淳安縣,特殊的千島湖”。其實,淳安并不普通,淳安有著悠遠的歷史,燦爛的民俗和文化,這個浙西山區的小縣承載著足夠的時代積淀,經得起回味和品評。淳安人對“家園”兩個字有極其深刻的領悟,這個有著1800多年歷史的古縣,是隨著南遷士族的腳步被寫入這方土地最早的歷史中的。“八山半田分半水”中“山多地少”的矛盾并沒有給身懷中原文明和農耕文化的北方士族帶來多少遺憾,相反地,其中“一分半的水”或為江河,或為溪流,雖然只占地域面積很少一部分,對于淳安來說卻是靈魂。“普通的淳安縣,特殊的千島湖”,這句話在如今的淳安流傳甚遠,道出了千島湖在淳安的重要地位。水是淳安的生命之源,“淳”魚故事中的主角正是從碧波蕩漾的千島湖水中悠游而來,也是從1800多年文脈傳承的歷史長河中悠游而來。
公元208年,東漢建安十三年,赤壁之戰的硝煙剛剛散去,東吳孫權以勝利者的姿態,派遣威武中郎將賀齊討伐隸屬丹陽郡的黟、歙等地,賀齊其人膽識超群,勇猛過人,武藝高強,且英勇善戰,深有謀略。當他率軍溯新安江而上,大兵壓境一舉平定山越之時,分歙縣東之葉鄉置始新縣,分歙縣南之武強鄉置新定縣。這就是古淳安、古遂安建縣之始了,自此賀齊被尊為建縣鼻祖,歷代都有賀廟傳承。

璀璨的淳安文化
淳安素有“錦峰秀曠”和“山水之鄉”的美譽,為歷代文人墨客所向往,留下了許多游紀詩篇。淳安文化發達,名人輩出,文物古跡眾多,亦有“文獻名邦”之稱。民風重教,文人學士眾多,著述蔚為大觀。新都、新安時期,淳安是新安文化的中心。以后又吸收了吳越文化,發展、孕育成睦州文化,出現了“睦州詩派”“淳安七子”,綿延數代,歷史上只出現過蜀阜、石峽、瀛山等著名書院。南朝文學家沈約。唐代文學家及詩人皇甫松、方干等。宋代狀元方逢辰、榜眼黃蛻、探花何夢桂。明代開國皇帝朱元璋也曾屯兵千畝田,明代“三元宰相”商輅,都是淳安歷代名人。南宋著名理學家朱熹曾講學贏山書院,留下“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的佳句。明代著名清官海瑞曾任淳安知縣四年。宋代文學家范仲淹等也曾到過淳安,留下許多名篇佳作和文物古跡。
古老的賀城側畔,一條浩淼的大江記錄下了淳安的歷史繁華,這條大江就是新安江。新安江全長373公里,發源于徽州(今安徽黃山市)休寧縣境內,從西北方向橫貫淳安全境,之后流向杭州的建德與蘭江匯合,東北流向錢塘江,匯入東海。新安江是錢塘江的正源,流域面積1.1萬平方公里,江水四季澄碧,令人心曠神怡。
歷經人文浸潤的新安江在淳安縣境內的這一段被稱為青溪,流域內雨量充沛,植被茂密,水流含沙量小,清澈見底。新安江的景色歷來為世人所稱道,唐朝詩人孟浩然曾如此詠嘆:“湖經洞庭闊,江入新安清”,大詩人李白當年曾在浙皖一帶尋仙訪友,看到新安江后,即興寫下了“清溪清我心,水色異諸水,借問新安江,見底何如此,人行明鏡中,鳥度屏風里”的詩句。中國臺灣作家龍應臺在《大江大海》里,曾講述過一段這樣的故事:龍應臺的母親是淳安人,后因戰亂流落臺灣,思鄉心切,從此不能見河,每逢見到河,她總是自言自語地說:“這里的河哪里能跟我們老家的比,新安江的水呀,是透明的,第一層是細細的白沙,第二層是鵝卵石,然后是碧綠碧綠的水。抓魚的時候,長褲脫下來,站在水里,把兩個褲腳扎緊,這么往水里一撈,褲腿里滿滿是魚……”
千百年來,時而水流湍急,時而平靜如歌的新安江成為兩岸人民的母親河,不僅塑造了人們的生活方式,孕育了豐厚的文化底蘊,尤其是在明清時期,還拉開了徽州商人闖蕩世界的序幕。
由于新安江水路便利直通杭州,為了改變命運,大批徽州人都曾帶著家鄉的土特產從新安江的某個碼頭出發,漸漸他們的足跡就將遍布大半個中國并遠及海外,繼而成為遠賈他鄉、縱橫天下的商幫大戲的主角兒。在今天安徽歙縣一個叫作漁梁壩的地方,我們仍可以穿越歷史的時空,感受到當年徽州人轉變身份棄農從商的勇氣和熱情。
漁梁壩是新安江上游最古老、規模最大的攔河壩,始建于唐,在中國水利史上,可與著名的成都都江堰相媲美。漁梁壩所在的漁梁鎮原本只是個小村落,但后來卻成了徽商外出經商往返的必經之路,也是府衙官員們外出的必經之道,因此有人稱之為“徽商之源”,今天這里雖已盛況不再,但小鎮仍保留著原汁原味的傳統風貌,當年的老街老巷、食肆旅店盡管已經斑駁,但仍歷歷在目。
從漁梁壩順江而下,沒有多遠是另一個商業重鎮——深渡鎮。這里自古就是徽州通往杭州、上海,以至于福建以遠的水上咽喉,也是一個重要的物資集散地。今天從深渡出發,再往下游走數十里水路,當你感覺到夾在兩岸深山間的江面逐漸寬闊起來,繼而波平如鏡,水質更清,那么你就到達千島湖了。
在千島湖一眼望不到邊、點綴著千座島嶼的水面下,有兩座值得淳安驕傲的古城——賀城和獅城。就在高峽出平湖的那一天,這兩座古城幾乎同時淹沒在了水中,而且它們將永遠成為名副其實的水下古城,那些幾輩人都生活在古城中的百姓懂得,這是祖國建設的需要,為大家舍小家值得。但是他們的那份對故土的懷戀,那份無法割舍的情感,依然讓人們一天天守著這片藍色的湖水和水下的古城。

鳥瞰千島湖捕撈隊
賀城曾為古淳安的縣城,始建于漢代,位于新安江畔,一江清水在古城前緩緩流淌,同時也是徽商走水路東出的中轉之地,濃郁徽州風格的建筑隨處可見。獅城則是另一座古城遂安的縣城,所處之地山勢嵯峨,整體風格更為古樸。這兩座古城都有著完整的時代風貌,至今皆已沉眠湖底——1959年,隨著新安江水庫的蓄水,原來的淳安與遂安合并為新淳安,賀城與獅城的昔日景象悄然化為一段傳奇。
從1952年開始,新中國的水利發電建設總局就開始著手勘察新安江流域,準備進行規劃開發。1956年正式下達了新安江水電站初步設計技術任務書。同年,國務院批準將國家第二個五年計劃中的新安江水電站工程提前列入第一個五年計劃,到這時人們終于知道,日子要有大變化了。即便大家對即將到來的變化無法想象,新安江水電站的建設依舊在如火如荼的進行著。新中國成立以后,隨著國民經濟的迅速恢復和發展,經濟發達的長江三角洲地區尤其是上海的電力供需矛盾日趨突出,新安江水電站及水庫建成后將有效解決這一問題。但水庫一旦建成,就意味著賀城、獅城和周圍的許多村鎮將被永遠淹沒,隨之而來的是數十萬人的大遷移。1957年3月,隨著第一車混凝土的澆筑,新安江水電站工程開始動工興建。在國家統一安排下,29萬待遷移民基本上都有了安置方案。除了一部分移居后靠到山上,大部分都被分散安置到了浙江、江西、安徽的各個地區,而大規模的搬遷都集中在了1959年。按照原來的計劃,大壩將在1959年9月截流,水庫開始蓄水。4月,新安江上游山洪暴發,導致新安江大壩疏導孔被堵,沿江鄉鎮被淹,數十萬庫區待遷移民接到了提前撤離的通知,他們幾乎來不及帶走任何東西,就被緊急轉移到了各自的安置地,匆忙中許多世代為鄰的老鄰居連相互告別都沒來得及。

新安江水電站
淳安人當年為支援國家建設付出了高昂的代價。在當時“多帶新思想,少帶舊家具”的號召下,淳安縣49個鄉鎮、1377個自然村、耕地近31萬畝、交通設施和公路干線若干條以及文物古跡1000多處頃刻間沉入湖底,上演了一幕幕悲歡離合、五味雜陳的人間故事。新安江水庫的建設讓當年的淳安一夜之間從富有走向了貧窮,糧食產量、農業總產值、財政收入直線下降,加之交通不便,去一趟杭州要提前一天備足干糧,日夜兼程,折騰兩天時間。直到20世紀90年代,由于歷史的原因,移民問題還一直困擾著當地政府。雖然往事不忍回首,但歷史畢竟揭開了新的一頁,生活要繼續,美好的明天還是要靠雙手來創造。
在如今的千島湖小鎮上行走,你也許會碰上一位叫余年春的老人,他耗時13年,易稿24次,全憑著手工在紙上復原了賀城和獅城的全貌,若非親眼所見,你一定不會相信有這樣一幅精致細膩的圖畫,圖上每座建筑旁還注明了歷史沿革、名勝古跡等相關信息。圖中的每一戶家庭都注明了門牌號碼,甚至每戶的家庭成員都被老人詳細地記載了下來。對于地圖上古城各建筑及居民家庭位置,老人進行了大量的走訪和考證,他能拍著胸脯保證信息的準確性。對于水庫移民和后裔,許多人內心都有著一份沉甸甸的思念。通過媒體采訪、通過一件件當年的舊物,人們都在用心靈去探訪這段歷史,猶如平靜湖面上的漣漪一樣,一圈一圈擴散到所有淳安人的心里。
浙江經濟的突飛猛進,不斷創造著享譽全國的成績,也曾一直讓經濟落后的淳安十分焦慮。淳安也曾想過很多辦法,走了很多彎路。淳安縣在經歷“十年倒退、十年徘徊、十年恢復”之后,又經過了艱辛的“十年起步、十年爬坡、十年跨越、十年騰飛”的過程。國家戰略的前瞻性引導,讓人們逐漸從伐木取材、開山挖礦、鋼鐵冶煉等不可持續的發展方式中走出來。淳安要快速趕上臨近縣市的經濟發展水平,走人家的老路是不行的,必須從自身條件出發,找到自己的章法。從1959到2019年的60年,淳安人民用勤勞智慧譜寫一幕不斷追尋夢里家園的時代大戲。如今讓高峽出平湖的新安江水庫,也就是今天的千島湖,對淳安人來說,它的形成所引發的,不僅僅是一場地理形態的變化,也不僅僅是給了人們種種刻骨銘心的記憶,它更是一次人們對“家園”的重新定義和對生活方式的重新選擇。當然,今天的我們也可以說,新安江水庫終結了一段過去的傳奇,將人們送往現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