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出版記
前不久,拙作《尋找太陽系的疆界》由清華大學出版社出版,成為我的第一部單獨成書的作品。對一位作者來說,這應該算是一件可記之事,這篇短文將對自寫作之初到該書出版為止的若干經歷做一個簡單記敘。

《尋找太陽系的疆界》初版封面
我從大約十年前開始在網上寫東西,起先主要是寫自己的經歷,從2002年起,開始寫一些科普類的文章。在最初那段時間里,我的網站的讀者很少,每天的點擊數有時用一只手就能數過來。但在2003年7月的某一天,我收到了上海《科學畫報》雜志一位編輯的來信,問我是否愿意發表我的網站上的《生命傳輸機》一文。《科學畫報》是一份我小時候很喜歡也很熟悉的雜志,收到那樣的來信自然很高興,于是我立刻就回信表示愿意。那篇文章后來刊登在了《科學畫報》創立70周年、出刊800期的紀念刊上。那是我在傳統媒體上發表的第一篇科普作品,而《科學畫報》則無論從小時候作為讀者時算起,還是從2003年作為作者時算起,都是迄今與我緣分最長的雜志。
隨著我的網站上文章數量的增加,一些其他刊物的編輯也通過網站與我建立了約稿聯系。我與傳統媒體的合作多數時候是順利的,所提供的文稿也大都能合乎對方需要。比如——據編輯告知——替《科幻世界》撰寫的《蟲洞:旅行家的天堂還是探險者的地獄?》曾被該刊主編贊許為所在欄目最好的作品。不過在幾年之中,也遺憾地出現過稿件未能令對方滿意的情形,比如提供給《科幻世界》的《反物質淺談》一文被認為敘述不夠淺顯;提供給《中學科技》的《從日晷到原子鐘》一文被認為選題不夠新穎;提供給《現代物理知識》的《正質量定理簡介》一文被認為內容過于專門。那些文章在我提供的全部稿件中所占比例雖不到十分之一,但它們的“擱淺”想必給組稿編輯造成過不便,在這里要向他們表示歉意。
上面這些都是與刊物的合作,跟出版圖書有關的經歷則始于2004年末,過程要比與刊物的合作曲折得多。我最初撰寫的科普大都是單篇,但自2003年起,開始寫一個較長的系列,叫作《黎曼猜想漫談》。那是一個專業科普系列,既有對數學史上逸聞趣事的介紹,也包含了一定數量的技術細節。當那個系列寫到第11篇時,我收到了上海《科學》雜志一位數學編輯的來信,問我是否愿意讓他將那個系列推薦給他的一位數學史學家朋友,那位朋友當時正在創辦一份數學文化雜志。我回信表示愿意,在接下來一個月左右的時間里,我與那位編輯討論了一些與發表那個系列有關的事宜,并對那個系列的第一篇文稿做了發表前的修改,讓那位編輯轉給他的朋友。
接下來是長時間的杳無音訊,直到半年后才有進一步的消息——倒是一個好消息,稱雜志主編將直接與我聯系,而那個系列也將在不久之后開始刊登。
但接下來卻又是長時間的杳無音訊。后來我才知道,倒不是對方言而無信,而是因為在申請新雜志的刊號時遇到了困難。申請刊號或書號是國內出版界的一件頭疼之事,對于想要創辦雜志或出版圖書的個人來說尤其如此,這點國情我還是有所耳聞的,因此很理解他們的境遇。
不過在得知那一境遇之前,我收到了浙江大學數學科學研究中心《數學與數學人》叢書一位編輯的郵件,也對《黎曼猜想漫談》表示了興趣,并問我是否愿意在該叢書上刊登。《數學與數學人》是丘成桐、劉克峰、季理真等人主編的高水平的學術叢書,對于發表作品來說無疑是很好的平臺,因此收到那封郵件我很高興。不過,那位編輯的來信中最讓我高興的還不是發表作品的可能性,而是信中的一句話:“We find that your writings on your homepage are very excellent and popular, as Professor Yau, Kefeng Liu and Lizhen Ji all praise high of your articles.”(“我們發現你主頁上的作品很出色且很受歡迎,丘成桐、劉克峰和季理真三位教授都很贊許你的文章。”)有前面的經歷做參照,對于那個系列是否真的會發表,我當時還是很正確地視為了未知數,而沒有盲目樂觀,但它能得到那三位主編的贊許對我來說是很受鼓舞的。
收到那封郵件后,我回信表示很樂意在《數學與數學人》叢書上發表該系列,但同時也告訴對方自己曾在一年前答應過另一位編輯,雖然那邊已很久沒有消息,我仍需聯絡一下才能確定。同一天,我也給先前那位編輯寫了封郵件,從對方的回復中,我才知道他們在申請刊號時遇到的麻煩,于是雙方取消了原先的安排,我表示那個雜志若最終能夠出版,我當初提供給他們的第一篇文稿可以繼續采用,且無須支付稿費。那份命運坎坷的雜志最終是否辦成了我不知道,不過那第一篇文稿后來發表在了一本名為《數學奧林匹克與數學文化》的類似于文集的系列圖書的第一輯上,成為《黎曼猜想漫談》系列中迄今唯一發表過的部分。原本以為是最早夭折的合作,卻反而成為唯一成功的部分,這是當初料想不到的。
與《數學與數學人》的合作在一開始進行得比較順利,雙方大致約定將該系列分為三部分發表,其中第一部分包含前五篇。于是我對前五篇進行了修改,并提供了PDF版本。2006年3月,編輯在來信中告訴我出版過程已進入最后階段,我的文章將發表在第4輯中,預計4月底就可出版。這無疑是一條很樂觀的信息,只可惜它也是最后一條樂觀的信息。一星期后,我收到了一封新的郵件,告知該叢書的出版計劃有了變動,我的文章將被轉到第5輯中,出版時間預計為8月。那基本上就是此事在掉進“事件視界”(event horizon)(1)之前我所得到的最后消息。《數學與數學人》叢書的第4輯后來實際上直到2007年6月才出版,而傳說中的第5輯則迄今仍未問世。
在與《數學與數學人》的聯系期間,2005年底,福建科學技術出版社的一位編輯也曾來信詢問我是否有興趣出版《黎曼猜想漫談》。既然已經與《數學與數學人》有約在先,且當時的進展也很順利,我便婉言謝絕了那位編輯。那位編輯在信中曾表示該系列若由他們社來出版,他將會建議我做大幅改動。現在想來,即便沒有《數學與數學人》的因素,這一點也足以讓我卻步,因為我一直有一個想法,那就是作者應盡可能維護自己的寫作風格。在當今這個時代,寫作的人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多,很多題材都有很多人在寫。在這種情況下,除硬水準外,寫作風格也應成為作品價值中很重要的部分,受外界影響而進行的修改則應適度,太大幅度的修改容易破壞自己的寫作風格。
有關《黎曼猜想漫談》“出版未遂”的故事主要就是這些。自2005年11月寫完該系列的第16篇文稿后,我的注意力轉向了別的題材,比如《從奇點到蟲洞》《質量的起源》等系列,再加上約稿數量有所增多,《黎曼猜想漫談》就擱了下來。不過,直到今天《黎曼猜想漫談》依然是我網站上讀者最多的系列,被包括“維基百科”“中國數學會”在內的許多網站所鏈接。我也考慮過主動投稿,但那個系列的專業科普定位使它很難找到“婆家”,我做過的唯一嘗試是向中國臺灣中央研究院數學研究所主辦的《數學傳播》雜志投稿。那是我看到的唯一一份在深度方面合適的雜志,時間是2007年,可惜投稿被拒絕了,理由是黎曼猜想“是非常專業的主題,由專長為這方面的數論專業人員來談,會比較深入而生動” “文中很多名詞非臺灣現行用法”等。除那份雜志外,我想了一下,還真想不出有什么其他雜志適合,如果要出版,大概只能出單行本,可那個系列畢竟尚未結尾,因此我決定先不操那份心了。
自2007年3月起,我開始寫另一個較長的系列——《尋找太陽系的疆界》。寫了兩篇之后,《中學生天地》雜志的一位編輯正好來信約稿,我便提及了該系列,對方看了已經完成的那兩篇之后表示有興趣,于是自2007年9月起,該系列開始在《中學生天地》上連載,直至2008年8月連載完,前后共計一年。由于雜志方面對字數有限制,所以每期的發表稿都有一定程度的刪節,尤其是到了后半段時,雜志要求在一年內完成連載,比我自己對內容的安排少了4個月,因此最后幾期的發表稿存在大篇幅甚至整節的刪減。但正是由于要向雜志供稿,那個系列成為我網站上具有類似篇幅的系列中唯一一個未被拖成“爛尾樓”的工程,后來它以單行本形式最先出版也在一定程度上得益于此。
那個系列完成后不久,我收到了清華大學出版社一位編輯的來信。那位編輯是我的同齡人,她從清華大學水木社區的“理論物理”板塊上偶然發現了我的主頁。那位編輯在來信中提到看了我的《轉行后的心路歷程》覺得很感動(2),并且也很喜歡我的文章。其實我沒有告訴她,她的信也讓我很感動,她對我文章的很多評論讓我極有知音感。經過幾次郵件往返,我們初步安排了出版《尋找太陽系的疆界》的事宜,我填寫了列選申請表,接下來便是等待列選審批。
不過幾乎與此同時,我的一位復旦同學也給我發來了郵件,表示他認識的一位復旦大學出版社的編輯對該系列很有興趣,問我是否愿意在復旦大學出版社出版該系列。考慮到復旦大學是我的母校,如果我的第一本書能夠由復旦大學出版社出版,那將是一件很有紀念意義的事情,于是我硬起頭皮給清華大學出版社的編輯發去了一封恐怕是我平生最尷尬的郵件,請她撤回了我的列選申請。
現在回想起來,我的這個舉動,有點像我在《尋找太陽系的疆界》中所寫的艾里等人試圖演繹“劍橋天文故事”的舉動,而且結果也差不多,我的“復旦故事”就像艾里等人的“劍橋天文故事”一樣只是一個鏡花水月。
在與復旦大學出版社的聯系過程中,有一些提議進入了討論范圍,比如刪減主頁上的版本,以免干擾銷路;請李政道先生寫推薦,以提高作品的知名度;等等。我雖然完全理解這些提議的合理性,卻覺得很為難。就拿刪減主頁上的版本來說,這些年我一直在自己的網站上寫作,在我心目中,網站其實要比出版更重要,我并不希望因為出版而犧牲網站。我思慮之后給同學寫了一封信,要求放棄在復旦的出版計劃:
這幾天我思考了一下,決定還是放棄這次的出版計劃。寫作對我來說只是業余愛好,出版與否無關緊要。相反,與出版有關的一些事情,比如找人寫推薦,縮減我網站上的文章內容等做法皆非我內心所愿……我想愛好這東西還是讓它維持一個盡可能自由的生態吧,這也比較適合我的性格。
不過同學打來電話說那些提議不是絕對必須的,因此那封信也就作罷了。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里,來自復旦方面的消息很少。幾個月后,我的“復旦故事”走到了終點。使那個故事化為泡影的雖是我本人的要求,但估計也有一些不受我、我同學以及他所認識的那位編輯朋友所能控制的因素,那就是列選審批過程有可能出現了困難。2009年7月,在經過長時間沒有確切消息的等待之后,我越來越感覺到“復旦故事”已經走上了幾年前《黎曼猜想漫談》曾經走過的不了了之的老路。于是我再次去信要求放棄出版計劃,這一次我的要求得到了同意。于是這本書重新轉回到了清華大學出版社,并最終于2009年11月出版。在這里,我要向清華大學出版社的編輯表示感謝,在我從她那里撤回原先的列選申請后,她曾表示只要我愿意,隨時歡迎我重新與清華大學出版社合作。沒有她的持續關注,以及后來幾個月時間里的辛勤努力,這本書是不可能這么快就問世的。
但我最要感謝的則是在這本書的出版過程中,清華大學出版社幾乎百分之百地保持了我的寫作風格。在我閱讀出版前作者所能閱讀的最后文稿時,雖不曾逐字逐句比對原稿,但憑我對原稿的熟悉,我可以說除極個別詞句的微調外,那份最后文稿幾乎完全遵照了原稿,甚至連我偶爾引用的金庸小說中韋小寶的“語錄”都得到了保留。在我曾經發表于傳統媒體的所有作品中,這是最接近原稿風格的一次。對于作者來說,沒有任何信任能比這更珍貴、更令人感謝了。
在閱讀最后文稿時唯一值得一提的插曲,是扉頁上我的名字后面曾經出現過“主編”二字,估計是排版軟件所用的模板中有那兩個字。編輯告訴我說國內的習慣是專著用“著”;原創的科普或教材則只用作者名,不加任何后綴,那錯誤的“主編”二字會在最終排版時去除。不過在出版之后我發現,這種作者名之后不加后綴的做法似乎給網絡書店及圖書館書目檢索系統造成了一定的困擾,也許有些網絡書店或書目檢索系統在輸入圖書時必須選擇一個著作類型,結果所選的類型五花八門,不加后綴者有之,加“著”者有之,加“編著”者有之,加“主編”者也有之。
好了,迄今為止我所經歷的與寫作和出版有關的故事大體就是這些。我同學在“復旦故事”的初期曾經問過我:對出版的期望是什么?在經濟效益方面有什么想法?我曾經回答說:
我在這方面沒什么經驗,不知此類書籍通常是盈利還是虧損。迄今為止稿費在我收入中所占比例微乎其微,因此我并不在意自己有多少稿費收入。我的希望是出版社不會因為出版我的作品而虧本。因此,你可以請出版社的朋友評估一下前景再作決定。我聽說過作者自負部分費用出版非流行書籍的情形,那費用對我來說估計不會是大數目,作為首次嘗試,我并不排斥這種做法,因為這可以給我一個測試自己作品到底有多少讀者的機會。不過長期而言,我一般不考慮這種方式,因為我覺得一部值得出版的作品應該是讀者樂意購買的作品,而不是需要作者出錢懇請讀者賞臉的作品。
這也是我現在的想法。我衷心地希望清華大學出版社能夠在出版我的作品的同時有所盈利。
我同學也曾問過我是否考慮過今后做全職作者,我曾經回答說:
如果有一天我果真能有足夠的收入(并且我感覺到能有長時間不會枯竭的寫作靈感及題材),我當然非常樂意當全職作者,那起碼不會有失業和找工作的煩惱,而且我可以搬到任何地方去住,而不必像現在這樣住在找工作比較方便的都市里。不過我對這一前景的可能性并不看好,因為寫科普作品畢竟不像寫流行小說那樣容易盈利。我不知道國內目前有沒有以科普為生的作家,像葉永烈這樣的作家雖然早年寫過很多科普作品,但當他成為職業作家后,主要寫的似乎是報告文學和紀實文學等。
這同樣也是我現在的想法。寫作成為我職業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寫作收入在我收入中占到值得一提的比例也是極不可能的,但自己的文字出現在書店或讀者的書架上對任何作者——無論是不是全職的——都是一件令人欣慰的事情。因此在本文的最后,我要向所有曾經與我有過聯絡的編輯道一聲由衷的感謝,無論彼此間是否有過成功的合作,那份真誠的緣分都是我愿意珍惜的記憶。
2009年12月6日
(1)“事件視界”是黑洞物理學的術語,進入“事件視界”后發生的事件外部觀察者將無從得知。
(2)《轉行后的心路歷程》收錄于我的主頁(https://www.changhai.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