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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人

那時候,我正在報館里做編輯。為了一件事我擠在人群里等待著電車。突然,我發覺有人在我的身后扯動了我的衣領,而且說著:“我昨天才打聽到你的地址,正想找你,有一件事情請求你。是的,請求你。”

——幾天了,我都在奇怪著。那個人是誰呢?穿了一身田野的衣服,藍色的夾衣夾褲;有兩個衣扣掉了,散開著一半衣襟,赤黑的胸脯露出來,與他的臉色調和著。他沒戴帽子,也沒留長發;不過他的禿頂好像有兩三個月沒經過一次修剪,伸長的發絲已經一寸多,有的長過耳邊,有的長過了一半衣領;但是那并不十分引人注意,因為他的眉毛也是很長,而且叢密,以及他的睫毛也同是一樣。——我把他那整個的模樣記著,想從我的意想中記起他是誰來。漸漸記起他曾在我的眼睛里留過一次或是幾次的影子。我終沒有記起他的姓名來。

同時,我仍在奇怪著——我剛剛在軍隊的敗走中逃出來;逃到我的舊地哈爾濱來,騷擾了許多朋友,他們好久沒有安下心,每天為我奔跑,才給我找到一月三十元錢的編輯職位。到現在還不滿倆月,我有什么力量值得人家請求的呢。

在時間上又劃過了兩晝夜,在我發稿子的時候,那個人來了,第一句話他便說:“我是申龍,你不認識了嗎?”

我完全明白了——一年前他比我年輕,而現在卻比我老了幾歲,也許不止,黑髭已經蒙蔽了他整個的下頦。我們在戰線上有過兩天很好的友情,后來在敗走中各自分開,直到這次會面。

我再深深地注視了他,無形中我又記起了他留在我腦子里的幾個驚人的故事;從那些故事里我將永遠承認他是一個勇敢的人。現在他從軍隊里回來了,真是我的意外。至于他有事要請求我,也更加疑惑。所以我又重問一遍:“那天我在電車站上遇見你,你說的是什么話?”

“我昨天才打聽到你的地址,正想找你,有一件事情請求你。是的,請求你。”

申龍重說了,證實了他那天沒有說錯。同時也更加重了我問他的口氣:“你有什么請求我的呢?”

“自然是有的。”

他說得很肯定,并且追問我一句:“你答應不答應呢?”

“我愿意我有力量答應!”

于是他說了:前一月才從軍隊里回來,回家去過一次,父親哥哥都被飛機炸死了,只有母親帶著一個小弟弟還在親戚家里活著。這樣他不能不找到一份職業,至少也要維持住自己的生活……

當時我告訴他等幾天,我有朋友可以幫他忙,可以給他在地方法院找一個書記的位置。但是他拒絕了。我問:“那我還有什么辦法呢?”

“你的報館里不是要出晚刊嗎?”

“你怎么知道呢?”

“誰能不知道呢。”

是的,報館里早已發出了晚刊的消息。

“那你給我留一個位置好了。”

他很輕快地說出了,去了。

但是我卻很難地對社長說出:“你怎樣都得答應我!”

社長這個老頭子,總是厭煩別人說話;與他職責有關系的時候,也是一樣。每天,他都是躺在社長室里,吸著鴉片煙,在表面上,不但社務與他沒有多大關系,就是世界與他也有了隔離。不過,我卻沒意想到他一聽申龍是從軍隊里回來的,就好像觸犯了他的神經病一樣,滾起身來說:“你叫申龍先生來吧。可是晚刊的人選早就定好了。”

“那叫他來做什么呢?”

“我對于從軍隊里回來的人,我總應當盡力地想辦法;你不也是一樣嗎?”

我帶著這滿意的結果,等了兩天,申龍來了。

我把他讓到我的房間來,他說了幾句感謝我的話。然而,他的態度絲毫也不謙恭,一直保持著一個立正的姿勢,讓一對大眼睛更加張大些來注視我。我說:“朋友,請坐!”

“好!”

他答應了幾次,總是沒有坐下。他的頭開始繞轉著,讓屋中的每一角處,都在他的眼睛里留下影子。

“坐下,朋友!”

我用兩只手壓住他的兩肩,恰好把他壓落在椅上。他又把椅子扯近我的床邊來,他問:“我的職務呢?”

我沒回答,也沒有看他;只是把兩只手張開,讓肩膀向上聳了一下。

我的姿態感染了他;他失望了,好像連他的生命也在這失望中滅掉。他問:“這是什么意思,讓我白跑好幾次嗎?”

“你安心,總會有你的職務!”

他想想,把頭深沉下來。他又問:“那么我住在哪里呢?”

“隨便你。”

“我想住在你這房間。”

“好吧!”

“不過,我不知道你來的朋友多少。”

“我的朋友,與你有什么關系?”

“……因為,我要安靜些。”

最后我告訴了他,我的朋友很多。不過我因為剛從軍隊里回來,最近還避見朋友。

他高興著,要去搬東西。我問:“你現在住在哪里?”

“朋友地方。”

“在道里,道外?”

“你問得這么詳細做什么!”

“我想幫你去搬東西,問問你的住址,難道這也是一種罪惡嗎?”

他一個人去了。在下午,不知從什么地方他一個人用人力車把東西拖來了。共有兩件同樣的柳包,其中一個,在中間斷了幾條線繩;柳條還是很完好地連著。他自己由樓下搬到我的房間去的時候,他想一手提著一個,一次提進來。可是他提起之后,他的腰向后挺斜著,沉重得使他放開步子踏不穩地面;終于是掮的,掮了兩次。

房間很小的,又添了一架鐵床,更見小了,竟把我的方桌由地心擠到墻邊去。

我又從報社那里暫借十五元錢給他,他去換一身適當的衣服。

我給他打掃了一次鐵床之后,我看著他的行裝僅是兩個柳包,便想到也不會有他夠用的被褥。從我的床上抽下了一條狗皮褥子給他鋪在床上,順便又想把他的柳包打開,給他完全鋪好。但是我一提柳包,沒有提起來;那柳包里有我意外的重量。并且,還有鐵鎖鎖著。所以他回來的時候,我問:“你的柳包怎么這樣重呢?”

“你試驗過了嗎?”

“不,我想替你打開。”

他立刻把柳包的每角檢視一下,一個一個地推送到床下去。他說:“人家的東西,怎么好隨便打開呢?”

“那么,你的東西,太神圣啦!”

我諷刺他,我感覺我的臉由眼角溫暖下來。他仿佛怕我氣憤,故意湊近我的身邊來,拍打著我的肩:“請你原諒我!”

“自然可以原諒。”

我加重了諷刺的口吻,退后一步,讓我的肩脫開他的手,他又湊近些,我繼續又后退一步。

“請你原諒我的苦衷!”

他的聲音低沉著,低沉得像在遠處。

我很坦白地笑了,讓笑來表示,我并沒有對他氣憤,并且也沒有認為是一件難忘的大事。

晚間,我請他剪了頭,臉色新鮮許多;他又換了新買來的學生制服、皮鞋,完全是另一個人了。

我叫他出去玩玩。他回答我卻是:“我太疲倦了。”

我堅決地扯著他。他拒絕著:“我永遠都不好出去玩的。”

晚刊出版的前三天,社長才決定了叫申龍去擔任校對人。可是申龍對我說:“我不愿意校對。”

這時候,我覺得他這幾天給我的認識,他的個性真是奇特的。于是我問:“那么什么是你愿意的?”

“外勤記者。”

“為什么?”

“我可以多接觸幾個地方,我可以多認識幾個朋友,我可以常在外面逛逛。”

“你忘記了嗎——”

“什么?”

“你永遠都不好出去玩嗎?”

“……也不一定。”

他說話好像一個姑娘在夜里偷偷送走處女的時代,第二天被人指問的時候一樣。他的眸子流轉幾下,仿佛拖著一種秘密,時時刻刻想潛藏在眼角里,最好是避開我。于是我說:“朋友,我看你太奇怪!”

他堅持地給我一個表示:“你會認識我的,絕不會對不起你,放心吧,朋友!”

于是我再沒有什么異議加在他的身上。并且,我還對社長說:申龍雖然不是一個有經驗的記者,但是他懂得怎樣采取新聞,怎樣寫稿子,他可以照顧整面的本埠版。總之,他去做外勤記者,沒有一樣不好的。社長經過幾次的思索允許了。

然而他從開始的第一天起,我已經替他難為情了;為了他幾乎使晚刊沒有出版——他出去一整天,很晚才回來,其他的版頁早已排好,他一個人還是坐在編輯室里冷清地寫著。寫完了,也不過只是兩段三四百字的小消息,并且所有的字句,也完全不適于新聞的用語。

“朋友,你擔任不了外勤記者。”我說。

“不,我一定要多做幾天!”

畢竟是一天比一天好些。

同時,也一天一天地逼近了我們難忘的九月,我們永遠記憶著的九月。

在十八的那天,在公園里搭好了幾所華麗的席棚,一邊懸滿著燈彩,一間高搭著講臺,四角垂著新樣的旗子:四分之三是黃布,四分之一是紅藍白黑四色。中間高懸著萬國旗,那里沒有祖國的旗子,全數都是新樣的代替了。

龍燈、高蹺……一群連續著一群,不斷地繞滿著公園的四周。鑼鼓響叫著,在喚著游人,像往年元宵節一樣,不過游人卻不像元宵節那樣多。所去的,都是指定不能不去的人,每個人的衣上都戴著一個記號——黃色的,圓形,那上面寫著的字是:參加慶祝典禮入場券。

同時我們的報社也正在分配著這種入場券。共有五份,除去申龍和另外兩個外勤記者使用三份之后,還余下兩份來。社長托著那兩份送到每個人面前的時候,每個人都是推開他的手說:“社長一個人帶著兩份去吧!”

“那還不如讓我死吧!”

社長終于沒辦法。有人主張把那兩份丟到紙簍去。但是社長說:“你是想叫我去住監獄啊!”

其實沒有一個是這樣的意思。

申龍看社長躊躇著,他說:“怎樣都要按著入場券的份數去人,不然的話,社長真要坐監獄了。”

社長想了許久,說:“叫兩個印刷工人去吧!”

可是印刷工人卻說:“我們工人不是人嗎?”

時鐘已經快到了開會的時間,社長在編輯室里繞著圈子,最后申龍說:“我有了辦法。”

他利用抽簽的方法;結果我分攤了一份,我的心立刻跳起來,仿佛淪入險難中了。

申龍勸慰著我:“去吧!”

“都是你想的好辦法!”

我抱怨著他,我狠狠地擊了一掌,在他的肩背上。他笑了,笑得很不平常。他說:“這種機會,我們不應當放過!”

“怎么?”

“這正是我們的教訓!”

“哼!”

“這正是叫你去做人!”

這時候申龍被另外兩個外勤記者叫出門去,他在門口停留一下對我說:“你把我的柳包拿來一個。”

“哪個?”

“隨便哪個。”

然后他就去了。

我到公園的時候,各處已經排起整齊的隊伍,每排隊前都飄著一面旗子,寫著什么學校,什么機關,什么公會……他們每個人都像崗兵一樣安靜地守著自己的崗位。記者比較自由些,可以隨便走到哪里去。

不過我找申龍找了許久,只是在公園一條僻靜的路上遇見了他的背影。我喊:“申龍!”

他回轉頭來,看看是我,便把手搖了兩下。我還叫著:“你等等我!”

他緊緊握住了我,幾乎要把我的手指握碎,使我的上身向他傾斜一下。我說:“朋友,我們一同走好點,我不愿意一個人在這里。”

“我有事!”

“記者有什么事情,看看就算了。”

他甩開我的手:“再見!”

他走開了,他的步子很匆忙。

會場鳴了三聲紙炮,那種響聲好像鎮壓著群眾,不許走動,不許說話。繼續著響起大樂來;雖然是歡快的歌曲,健壯的調子,但是卻激起我心的凄冷。

講臺上有人在演說;突然響了一聲驚人的轟炸聲;臺下形成的人海里起了巨潮。原有的秩序已經不是任何力量所能恢復的了。

當時就證明了那是暴徒投擲的炸彈;不過被傷亡的要人,還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不久又傳遍了暴徒逃走了,只是拘起二三十個嫌疑犯。

我被拘留在公園里,有兩小時的工夫,然后經過嚴格的搜查,才把我放開。

我回到報館的時候,那里集合著許多人來問我這個消息的詳情。我說:“我怎么知道詳情。你們等申龍回來,他自然可以知道。”

我們一直等申龍等了好幾點鐘,他也沒回來。我們焦急了,晚刊只是等著他寫這段驚人的新聞。

第二天,也沒有聽到申龍的消息。我便把他所有的東西檢視一下,在他留下的那個柳包里發現了炸彈。我詳細地看看,我便想起他的話來。

“這正是叫你去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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