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令人戰栗的藝術之魂
- 東北流亡文學史料與研究叢書·東北流亡文學總論
- 白長青
- 7773字
- 2020-10-27 14:44:21
一、一種獨特的“回憶文字”
“東北流亡作家”最著名的作品,都是作家流亡到關內以后依靠對東北往事生活的回憶寫成的?!盎貞浀奈膶W”構成了他們創作藝術風貌的一個鮮明特色。
文學創作中這種“回憶”的特點,本是作家在創作活動中所共有的,但在“東北流亡作家”身上,又呈現獨特的面貌。這體現在,作為他們親身經歷的一種生活片段來說,確是過去了,但作為一種現實的生活運動,特別是作為一種感情的積淀和回味,它并沒有過去,而是仍在繼續進行中。當作家在關內創作這些作品時,作品表現的那種生活和東北人民的抗日斗爭,還在那里如火如荼地進行,作家的感情在延伸、激蕩,隨著生活的沉思而升華,產生更大的感召力。作家把自己經歷過的一段歷史生活,把這往昔動態的生活,表現為自己作品的靜態存在形式,但總的生活仍處在運動和發展中,使作家對這種生活的體驗和“回憶”,也處在不斷的補充和發展中。
中外許多優秀作家在創作時,把體驗到的歷史生活以作品的形式最終呈現出來,一般要間隔長短不等的時間。德國詩人海涅在他的《論“愛祖國”》中說:“春天的特色只有在冬天才能認清,在火爐背后才能吟出最好的五月詩篇?!彼蜗蟮氐莱隽艘粋€文學創作的規律,即作家雖然深入生活,但對生活的認識并非輕而易舉,他往往不能立即準確地認清生活所包含的全部價值,還需要經過一個再思考、再認識的過程,即“回憶”的過程,對頭腦中“記憶的形象”再創造,對沉積的感情再體驗、揣摩,寫出的東西才能更動人,才能更深地挖掘和表現出生活的本質。
作者對事物本質的認識逐步深入,他頭腦中原有的“記憶的形象”也在相應地發生變化,從而使作者把客觀事物描述得更鮮明、更逼真。黑格爾把記憶現象看成藝術創作活動中一個不可缺少的因素,一個重要的環節。他說:
這種創造活動還要靠牢固的記憶力,能把這種多樣圖形的花花世界記住……藝術家必須置身于這種材料中,跟它建立親密的關系。(黑格爾《美學》)
藝術家置身于現實世界的豐富材料里,和它們建立親密的關系,依靠什么去聯系呢?只有記憶。對于作家的創作來說,回憶并非完全被動的心理功能,而是一種積極的、創造性的思維活動。由于時間的間隔,這種記憶和作家的藝術想象力已充分地糅合起來,形成一體,創造出更完整、更美妙的藝術花朵。著名戲劇家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說過:
時間是一個最好的過濾器,是一個回想和體驗過的情感的最好的洗滌器。不僅如此,時間還是最美妙的藝術家,它不僅洗干凈,而且還詩化了回憶。由于記憶的這種特性,甚至很悲慘的現實以及很粗野的自然主義的體驗,過些時間,就變得更美麗,更藝術了。(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全集》)
“東北流亡作家”的創作正是如此。作品所表現的東北社會生活,依舊是那么嚴酷、悲壯、凝重,交織著血與淚的吶喊,但讀者心靈所感覺的,卻是藝術美的陶冶。可以說,作品已不是原來生活的簡單描摹,而成為作家記憶中的“生活”了,它已經被作家“詩化了”。它來自生活的真實,又高于生活的真實,它已包含作家本人對未來的憧憬,對東北光明前途的信念,它已糅進作家相當大程度的關內生活的感受。因此,這已變成一種被心靈化、詩化,更趨真實的東北生活。
端木蕻良寫《科爾沁旗草原》時已經成年。那書里的一草一木,平坦的大野甸子,密密的柳樹茅子,卻都閃耀著他對童年和少年時期的故鄉生活的難忘的回憶。馬加的《寒夜火種》以及晚年的長篇小說《北國風云錄》,充滿遼河套風光的迷人氣息,也因為他從小就在這里成長,幼時的記憶一直深深地影響著他。李輝英在散文集《鄉土集》里,更是充滿深情地回憶故鄉偏僻的小村金家屯。冰雪隆冬,“騾子、馬的唇邊和胡子尖上,全都掛了一重重的白霜”“車夫的鞭梢永遠甩得又響又脆”“劃破遼闊的空際”。他回憶雪天怎樣捕麻雀,回憶和孩子們怎樣偷摘黃瓜、燒毛豆,似乎有說不盡的趣事。這些回憶性描寫在“東北流亡作家”的作品中是常見的。一個真正的藝術家,無論他走到哪里,經歷怎樣坎坷的生活,即使到古稀之年,他那童年的回憶,特別是童年的情緒記憶依然不泯,它往往滲透在他終身的創作中,影響著他作品的風格特色。
最能證明這一點的便是蕭紅了。她的小說《生死場》《呼蘭河傳》《小城三月》,都深深地印上了作者童年記憶的烙印,成為被“詩化了”的“回憶文學”。那北國呼蘭小城的風光,獨特的氣息,那倔強的馮磨倌,笑呵呵的最后被折磨死的小團圓媳婦,以及月英、外祖父……他們一個個笑著、哭著、喊著,向我們走來。他們的命運深深地打動了我們的心。由于間隔了一段時間再回憶舊有的生活,蕭紅作品中的這種感情色彩格外強烈,像涂上一層金色的光暈,光彩照人,煥發蕭紅鮮明的藝術個性,看看《呼蘭河傳》的“尾聲”一段:
那園里的蝴蝶,螞蚱,蜻蜓,也許還是年年仍舊,也許現在完全荒涼了。
小黃瓜,大倭瓜,也許還是年年種著,也許現在根本沒有了。
那早晨的露珠是不是還落在花盆架上,那午間的太陽是不是還照著那大向日葵……
蕭紅仿佛已沉醉在對故鄉的無限遐想和思念中了,信筆寫下對故鄉懷念的抒情詩。這里面有一股淡淡的鄉愁,更多的是對家鄉的熱愛、對未來的憧憬,閃耀著作者心底對美的追求。許多人愛讀蕭紅的作品,驚嘆她的藝術才能,豈知這種在孩提時期就形成的強烈的情緒記憶的特色,才是構成其獨特風格的基礎。這種“回憶文學”情真意長,有著永久的魅力。
穩固的形象記憶,與作家儲存這記憶時的感情體驗,有著一種明顯的正比關系。情感記憶的體驗愈深,形象記憶愈牢,反之亦同。“東北流亡作家”雖在“九一八”后流亡到關內,脫離了東北生活,但由于失去家園的痛苦,恨不抗日的憂憤和關內生活的種種刺激,一直在情感上加深和豐富他們對故鄉、對童年生活的記憶,其細節的豐富和新鮮,珍藏于心,歷久不衰,而且更濃更重了。端木蕻良在談到他寫作《鴜鷺湖的憂郁》時說:“在小說中,我寫的景色,也都是當時當地的借景,故事也是按照那兒曾經發生過的事情來寫的,因為我受到感動。而現在想來,也依然使我感動?!盵8]這里關鍵的,正在于他“受到感動”,現在“依然使我感動”。充沛的感情的土壤培育出光艷的形象記憶之花,真使人贊嘆。
二、感情法則的力量
從生活真實到藝術真實的創作過程中,作家內心充沛的感情因素占有重要地位。恰如列夫·托爾斯泰說的,藝術即是“有意識地把自己體驗過的感情傳達給別人,而別人為這些感情所感染,也體驗到這種感情”(列夫·托爾斯泰《藝術論》)。
藝術形象的創造,從審美對象到審美感受的轉化過程,離不開作家主體情感的物化。藝術情感,既合乎生活的常識邏輯和理性,又應該不完全合乎生活的邏輯和理性。情之所至,無所不至,有些在生活常態中顯得荒悖的,在藝術作品中卻使人感到分外真實。這里關鍵的是情感共鳴。當作家的情感“移入”讀者的內心時,往往會激發讀者產生同樣的情感。他們在重感情交流的某一點上互相溝通,從而發生“共同情感”?!皷|北流亡作家”的作品,所以能在當時產生那么大的影響,獲得好評,就是因為在愛國憂民、民族救亡的憂患意識上,與廣大讀者相通了,使讀者內心深處觸發了“共同情感”。這種“共同情感”的觸發,有以下兩種方式。
1.朦朧滲透式
滲透,即是作家借助藝術想象力和藝術表現手段,把自己對客觀對象的獨特感受轉化為一種生氣勃勃的情感,自然化地灌注到對象之中,使之更加鮮明和強烈。客觀對象在這一過程中變成了富有情感氣質的生命載體??梢姖B透是通過移情作用來實現的。東北作家這種感情的朦朧性和其對讀者的滲透作用,往往也引起讀者朦朧的感情的回波。
前面列舉過蕭紅《呼蘭河傳》中“尾聲”的一段。那小黃瓜、大倭瓜,那早晨的露珠、午間的太陽,均納入作家的遐想和追憶中,無疑傳達著某種情愫。它使我們想到了什么?似乎誰也說不上來,又似乎誰都能說出點什么:是聯想到了自己的家鄉,自己的童年生活,還是聯想到蕭紅的身世和命運而嘆息,也由此陷入某種遐想之中?讀者的感受回波是模糊的、朦朧的、因人而異的,但有一點是確定的,它和作者的內在情感已在不知不覺的滲透中互相連通了。再看看作家李輝英的散文《故鄉的思念》中的一段:
爺爺死后,增加了我對他的思念,正如我離開家中愈遠,愈容易想到故鄉一樣。在我的心目中,從兒時直到中年,甚而到了老年,一直會認為金家屯是最美麗的屯子,金家屯是一首最完美的詩。……當地的山歌,盡管粗鄙,卻永遠生根在我的心田里。不但“月是故鄉明”,連故鄉的太陽也比別處更溫暖。故鄉的山坡,故鄉的羊群,故鄉的河川,故鄉的谷田……這些,那些,不知不覺在午夜夢回時,勾出來沉重的相思。
這一段和前面列舉的蕭紅的一段,異曲同工,傳遞共同的思鄉心曲。作家們捕捉的,都是形象感很強的生命體,像小黃瓜、大倭瓜、午間的向日葵,像粗鄙的山歌、山坡、羊群、月亮。作家將富有個性情感的充沛的“內驅力”灌注進去,使客觀對象轉化為飽含象征意義的“故鄉”的代名詞。在讀者閱讀欣賞的過程中,作者的感情便隨著具體的藝術形象不知不覺潛入讀者心田。像潤雨悄悄滲進土壤,悄悄地孕育新的生命。同時,由于作家仍處在漂泊流亡的生活狀態,現實的感受使這懷鄉情感更為充沛,更加難以遏止,一旦表現出來也更動人。這種滲透式的感情傳遞方式,是很有藝術感染力的。
2.洶涌發泄式
作家頭腦中的形象記憶的表象,可以由于作家處在新的環境和心理狀況而發生變化。它與新的記憶的表象結合,會帶有更鮮明的感情色彩。隨著歲月的磨礪,隨著作家對生活理解的深入,它儲存得更深,而表現出來卻更為強烈了。作家的感情得到理性的加強,所以變得更有深度和廣度了。
流亡關內的東北作家,身逢亂世,顛沛流離,內心的憂憤苦不堪言。在新的社會生活環境中,他們的思想感情變得格外強烈奔放。理想更加明確,歌喉更加嘹亮,浪漫主義的氣質更加引人注目。感情赤裸裸的洶涌發泄,成了他們創作中感情表現方式的又一個重要特點。
穆木天在《我的詩歌創作回顧》中痛心疾首:“東北的民眾是天天在那里遭屠殺。收音機里天天扔炸彈在他們頭上。大炮天天向他們轟擊……那么,我們詩人的心又該怎樣了?”他覺得自己已深陷于苦悶和憂郁中。焦灼的心境已無法平靜,只有把心底的情感,把東北同胞受苦難的現實,“在詩里,高唱出來”,似乎才能達到心境的平衡。他決心“低下頭看這被壓迫的民眾……寫盡他們的悲涼”(穆木天《寫給東北的青年朋友們》),詩人唱道:
朋友,時間一天天地到來,
朋友,人間的努力要把人間的命運更改。
朋友,不要再做被壓榨的工具啦,
朋友,對于我們的敵人要武裝起來!
(穆木天《又到了這灰白的黎明》)
八一三事變后的第三天,他在《全民總動員》中寫道:
大地上,今后要充滿被壓迫的民族咆哮,
現在,要收復東北,直搗強盜老巢,
怒吼吧中國,現在是時候已到!
在《寄慧》中,詩人的情感更加強烈:
慧!請你叫立立大喊一聲吧:
“爸爸!給我多吃一碗飯,
我一個人也要打日本鬼子去!”
這樣直抒胸臆的洶涌奔騰的感情氣氛,只有深沉的詩人才能脫口而出。轟動一時的“朗誦詩人”高蘭,以及劇作家塞克,都是“東北流亡作家”中放歌呼喊型的旗手。高蘭的詩《我的家在黑龍江》《哭亡女蘇菲》,都有豪放的浪漫氣質,抗戰時期曾在內地大眾中間廣為傳誦?!捌饋?,在鐵蹄下的中華民族”則是塞克的《東路線上》的鮮明主題。在他傳播很廣的劇作《流民三千萬》中,升騰著民族精神:
殷紅的血映著火紅的太陽,
突進的力,急跳著復仇的決心,
我們是黑水邊的流亡者,
我們是鐵獄里的歸來人。
暴日的鐵蹄踏碎黑水白山,
帝國主義的炮口對準饑餓的大眾。
青天已被罪惡的黑手撕破,
長空飛閃著血雨腥風。
…………
詞句何等凝重、有力、奔放!三千萬東北同胞的心,似急驟的鼓點、激昂的旋律,敲擊著更多中華兒女的心。這種“怒吼吧中國”式吶喊,莊嚴雄渾,給人以一種崇高悲壯的美和歷史責任感的催促,宣泄著一種陽剛奔放的感情。
具有同樣風格的,還有舒群的長詩《在故鄉》、馬加的長詩《火祭》等。它們的感情基調相近,語言鏗鏘有力,節奏短促明快,思想激進直露,奔瀉而下的感情洪流,給人留下強烈的印象。
三、濃郁的地域色彩
許多“東北流亡作家”都以對鄉土的深厚感情,描繪著東北所獨有的自然環境、風土人情。奇異的北國風光,醇濃的鄉土氣息,成了他們作品分外引人的地方,在幾部最優秀的作品中尤為出色。
在東北的北滿,奇寒的天氣、冰封千里的大地,組成了一種東北式獨有的面貌,這是東北的冰雪畫卷圖?!逗籼m河傳》開篇,這樣描寫:
嚴冬一封鎖了大地的時候,則大地滿地裂著口。從南到北,從東到西,幾尺長的,一丈長的,還有好幾丈長的,它們毫無方向地,便隨時隨地,只要嚴冬一到,大地就裂開口了。
嚴寒把大地凍裂了。
短短幾句,通過大地的裂口描寫,把東北冬季的奇寒氣候特征表現出來。再看對冰雪風貌的描述:
我的家鄉人全知道,不到來年春二三月,就是太上老君搬弄道法,也驅不散雪白的山河。
“大雪”的節令一過,河河汊汊全都結了冰,那些堅冰,牢牢地封了河面,封了江面,也封了湖面,日日夜夜加厚了冰層,十天半月之后,重重的冰面上,可以撐得了兩噸重的汽車。(李輝英《冰雪·隆冬·嚴寒》)
一冬不化的皚皚白雪,厚厚的冰面,都是東北特有的景象,甚至連春的氣息也和別處不同,帶有東北的特點。它來去匆匆,那么短促:
當冬天的雪水還沒有完全流干,就要算為夏天的季節了……
在昨天看起來還是一棵完全光禿著枝條的白楊樹,在今天它們已綻出了金色小芽芽,到了第三天,那些嫩綠色的小葉,像人剪貼上去似的,就在風中顫抖著了……(蕭軍《過去的年代》)
作家描繪的景象不僅具有鮮明的東北地域氣息,而且夾帶著自己兒時的體驗,包含自己對這景色的特殊感受。許多作家,十分注重對東北農村的種種習俗、農民的封建迷信活動的描寫,像跳大神、扭秧歌、逛廟會、放河燈?!哆^去的年代》中地主楊洛中的慶壽,《寒夜火種》中陰陽先生口中不緊不慢的迷信諺語,以及蕭紅對呼蘭河上放河燈那一段繪聲繪色、歡悅抒情的描寫,等等,都采自東北下層群眾的日常生活,織成一幅幅生動的風俗畫,再加上作家恰當地運用了生動的地方化語言,更給作品增添了特殊的藝術魅力。
作家筆下對東北地域色彩的描寫,并非纖巧曲致的田園詩,它涵蓋豐富的社會內容,反映時代的生活,與單純的鄉愁之作迥然不同。透過地域特色的重彩描寫突出作品的時代精神,這是“東北流亡作家”創作中地域特色設計中的著眼點。
在馬加的《寒夜火種》里,當青年農民陸有祥從沈陽逃回家里時,他的家境已是這樣的貧寒:
靠著房門口是一處鍋臺,灶坑口堆著一攤軟軟的秫秸灰,厚厚的,仿佛是積了很長的時間。另外有些格蕘糞屑塞在糞箕子里……
冷風陣陣吹著窗戶縫,微弱的油碗子燈不住地跳動,時而照到炕上,麻花花的破炕席,時而照到墻上掛的牲口套,還有半簸箕子糝子,遮在大梁的黑影底下,看不大清楚。房墻和窗紙都掛著霜,給人一種冷森森的感覺。
這是“九一八”以后日偽統治下,一個普通東北農民家境的真實寫照??恐块T口的是鍋臺,炕上有“麻花花的破炕席”?!袄滹L陣陣吹著窗戶縫”“房墻和窗紙都掛著霜”。這些描寫都捕捉著東北農村房舍的具體特征,它是那么寒酸,生動地凸現著一種時代的氣氛,而造成這樣貧窘狀態的社會原因已盡在不言之中。正因為如此,陸有祥才一針見血地說出了這種生活的實貌:“自從有了‘滿洲國’,光官錢這一項,窮家小戶就受不了。”窮莊稼人“還活不活呢”?時代背景和地域氣息,已經渾然一體了。
“東北流亡作家”的語言一般都帶有鮮明的東北地方氣息,很多作家直接運用東北農民的口頭語,也頗為作品添色。試想作品中這一幅幅斑斕奇壯的場面吧:璦琿邊城的鄉俗,呼蘭小鎮的風采,科爾沁草原的農民斗爭,遼河岸莊稼人的困窘歲月,遙遠風沙里土匪的槍聲,興安嶺密林深處的抗日紅旗,松遼平原上漫卷的風雪,哈爾濱街頭饑餓青年的跋涉……閱讀著這些,仿佛也置身于北國的土地,為那迷人的景色所誘惑,為那受折磨的同胞而神傷,更為他們的希望而祈福。掩卷之余,思緒猶存,新鮮的體驗令人回味。
四、力之美,神之美
總體把握“東北流亡作家”的創作,我們會發現這樣幾個藝術特征:第一,作品的色彩大多以灰、褐色為主,色調偏冷,和東北壓抑的時代、環境相吻合。第二,作品鏡頭的運用較為緩慢,近距離透視現實中的東北生活,給人一種真切感,從心理和視覺上主動拉近與生活的距離。第三,作品強烈的感情力量和對美的追求,煥發一種雄渾昂揚的力之美,中華民族的魂之美。
端木蕻良的小說《大地的?!分杏幸欢侮P于東北土地的描寫,很能說明這種力與魂的美:
假如世界上要有荒涼而遼闊的地方,那么,這個地方,要不是那頂頂荒涼、頂頂遼闊的地方,至少也是其中最出色的一個。
這是多么空闊,多么遼遠,多么平鋪直敘,多么遼闊無邊呵!一支晨風,如它高興,準可以從這一端吹到地平線的盡頭,不會在中途碰見一星兒的挫折的。倘若真的,在半途中,竟爾遭遇了小小的不幸,碰見了一塊翹然的突出物,擋住了它的去路,那準是一塊被犁頭掀起的淌著黑色血液的泥土。
這一望無際、荒涼遼闊的是什么?這“淌著黑色血液的泥土”是什么?它就是東北的土地,它就是東北的歷史、東北社會和文化沉淀的象征!作家們贊美它,懷著對母親的愛表現它,使你對這塊土地產生某種崇高壯美的情感。這是一種將強烈的民族感情、深厚的歷史內容、鮮明的時代精神交融在一起的混合的美。
荒漠的原野,冰雪覆蓋的北國世界,日寇的蹂躪,人民心底的悲歌,這一切在東北發生存在的東西,被赤裸裸地表現出來了。這些代表不同內容的意象一旦糅合在一起,匯合成活動著的現實時,其冷酷而深邃的意義,就已從平常的生活上升到歷史的內容了。普通的東北民眾就是在這樣的歷史生活里前進著,他們腳步踏實,勇敢無畏地抗爭著,使人震驚。
在這片殷實蒼茫的土地上,無聲無息地流淌著東北人的血液。它悄悄滲進土壤,催生時代之蕾的開放。一代又一代默默無聞的東北人,挺起了倔強的脖頸。這是東北有史冊記載以來有過的悲涼雄壯的場面嗎?這已不只是一種藝術意義上的美,而是一種民族精神的美,一種歷史意義上的陽剛之美了。這美的誕生,代表著對東北人民魂魄的透視,代表著一個在歷史行進中不斷自我完善和成熟起來的英雄民族。弘揚這種美,從根本上合于中國文化精神的主流,合于中國文化傳統的優秀審美標準,它對中華民族精神的呼喚和推動,價值是永存的。
在“九一八”炮火的硝煙剛剛散去之后,在全國抗日高潮即將到來的前夜,從祖國的東北,就這樣走來了這群作家。他們的創作,和中華民族的解放事業緊密相連,他們的作品,真實地反映著那里所發生的事情,使全國同胞對東北的現實有了更真切的了解。他們所描寫的事情,隨后也將很快在全國發生,東北的現實使人們意識到中華民族已處在危亡時刻,從而極大地激發了全民族抗戰意識覺醒,起了喚醒民眾、教育人民、鼓舞人民的作用。周揚在談到東北作家的創作對中國抗日救亡文學的推動作用時說:“《八月的鄉村》與《生死場》的成為轟動,以及一切的抗戰救亡的題材的作品的流行,正表明了民族革命高潮中新文學的必然趨勢。抗戰以后的文學就是順著這個趨勢而更向前發展了。”
“東北流亡作家”在中國文學史上占有特殊的地位。他們也是連接東北舊文學和東北革命文學的橋梁,是五四新文學過渡到全國的抗戰文學的不可缺少的一座橋梁,也是中外文化交流溝通的一座橋梁。
“東北流亡作家”的創作,像拂曉前啼鳴的雄雞,預告著中國現代文學史上一個新時代的到來。它揭開了中華民族璀璨的文學史的新一頁,成為中國抗戰文學的先聲。這些,就是它的歷史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