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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歷史的回顧與沉思

一、雄雞在黎明的啼曉

“東北流亡作家”一經誕生,就肩負著一個重大的使命。它開掘著一個新的文學疆域,又沒有任何現成的模式去照搬,只能走自己的路。這條路便是對“五四”精神的繼承和弘揚。他們的創作,鮮明地體現了時代性、民族性和革命性,有一種邁向未來的氣勢。它緊貼時代,反映現實中的東北社會生活,以再現“人生”為使命,突出“抗日救國”的歷史生活本質。這是“東北流亡作家”創作的精神主旨。它及時而深刻地將民族危亡的“喚醒”精神與東北現實生活相統一,體現了“五四”現實主義文學的主流。

“九一八”以前,具有反帝內容的作品雖然存在,但沒有形成新文學的主流。“九一八”后,情況有了變化,民族矛盾逐漸上升為國內的主矛盾。新文學的著眼點也發生轉移,對于“心的征服有礙”的抗日救亡的主題,從根本上代表了人民大眾的意愿,開始成為這時期文學的主流。“東北流亡作家”的創作,緊緊抓住了潛伏于人民心底意識中對祖國命運的憂患,將其與生活的現實結合起來,顯示一種“力”之美。它在東北社會生活中,在東北人民的抗日情緒和行動中,找到了表現這種審美歷史趨勢的堅實土壤。在他們筆下,廣大東北農民、學生和普通下層人,占據了作品的中心畫面,肩負著民族解放的歷史重任,他們的無畏斗爭,昭示著中華民族的未來,從而將反帝愛國的新文學主題推進到更高層次。

文學對現實生活的反映,一般有兩種形式:一種是被動的封閉型反映,一種是順承式的開放型反映。“東北流亡作家”的創作,屬于后者。這是一種強化式暴露的文學,充滿批判現實的戰斗精神。

他們的作品,最早向全國人民介紹了日偽統治下東北社會的真相,反映了東北人民當時遭受的苦難,真實再現了當時東北社會具體的歷史環境和社會環境,再現了錯綜復雜的階級關系,并著重指出,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是東北人民蒙受苦難的根源。

蕭紅的小說《生死場》在表現東北農村在這一背景下的變化方面是很突出的。“九一八”前,封建勢力無情地剝削農民的血汗。貧苦農婦王婆賣掉自己唯一的老馬,只換回一張馬皮的價錢,可就是這樣貧困的生活也不能持久。“九一八”炮聲響了:“宣傳‘王道’的旗子來了!”“村子里的姑娘都跑空了!……一個十三歲的小丫頭叫日本鬼子弄去了。”“全村也沒有幾只雞”,“在‘王道’之下,村中的廢田多起來”。“王婆追蹤過去痛苦的日子,她想把那些日子捉回,因為今日的日子還不如昨日。”日本統治下的“王道樂土”,就是東北農村經濟的完全破產,農民在政治上淪為奴隸,在經濟上被變本加厲剝削,作品通過王婆、趙三、二里半、金枝這些普通農民悲慘的遭遇告訴世人,他們“到都市去也罷,到尼庵去也罷,都走不出這個人吃人的世界”(胡風《〈生死場〉讀后記》)。

羅烽的短篇小說《第七個坑》,描寫的是東北社會中另一個觸目驚心的鏡頭。它通過日本兵在沈陽城里野蠻活埋中國平民的悲慘事件,揭露日寇獸行無比殘戾。林玨的小說《山城》《鋤頭》以及其他作家的作品,都真實而犀利地揭露了日偽統治的黑暗。

馬加的《寒夜火種》,筆觸更深入到最底層的鄉村。為歡迎偽滿洲國皇帝“登基”而向農民攤派苛捐雜稅那一章,寫得格外細膩醒目。在村公所由偽村長向農民宣布的稅捐有“護路警費、縣騎兵團費、迎接日本參事官費、警備工作費、村公所辦公費、招待費、修路費、政治工作雜費、報水災費、春耕貸款費、高等學校的爐火費、制作國旗費”等等。讀著這份五花八門、名目繁多的賬單,多么令人震驚。它如同一份清晰的圖表,真實地道出了東北農村中的階級剝削關系,道出了東北農民在當時的可悲地位。日本占領者、偽政權、地主共同組成龐大的統治集團,他們互相勾結、互為利用,以日本侵略者的武力為后盾,共同操縱普通農民的命運。這“到處是嚴冷的寒夜”,這生與死近在咫尺、人民在死亡線上掙扎的景象,正是由民族矛盾已上升為主要矛盾這一東北社會的具體歷史特征所涵蓋和說明的。

周立波當時評論羅烽說:“羅烽大約是身受了或目擊了敵人的殘酷待遇罷,他常常悲憤地描寫敵人的殘酷。”[7]這話是對的。不止羅烽,幾乎所有的東北作家都自覺地“悲憤地描寫敵人的殘酷”。因為在這描寫欲望的背后,包含著作家毫不掩飾的使命感。鮮血淋漓的刺刀似乎更能說清“王道樂土”的本質。赤裸的直訴式表現,呼喚著作為民族尊嚴的“人”的復活,震醒更多人已經麻木的民族意識,這正是他們作品現實主義的魅力所在。

值得一提的是,作家們沒有孤立地去表現民族矛盾,而是將它放在東北社會的大背景下,表現其矛盾的轉化過程,表現民族矛盾與階級矛盾共存混雜的復雜環境。

端木蕻良的長篇小說《科爾沁旗草原》,勾勒了一幅“九一八”前夕東北社會的階級關系演變圖。以丁寧為代表的地主兼資本家和以大山為代表的農民,圍繞土地的占有和分配發生了尖銳的階級沖突。斗爭的結果是,覺醒的農民找到了反抗的道路,而以丁寧為代表的地主階級和民族資產階級遭到了失敗,更趨腐朽頹廢,終于淪為依附于侵略勢力的走卒。《寒夜火種》側重表現民族壓迫與階級壓迫的畸形混合物在淪陷區農村的猖獗狀態。《生死場》則不只是在政治、經濟方面再現東北農民的無地位處境,而更偏重他們的精神方面,揭露傳統的封建力量怎樣造成東北農民精神麻木,控制他們不幸的命運,從一個側面反映時代的特點。

女作家蕭紅在描寫家鄉及童年生活的一些作品中,對這種封建鴉片對東北人民精神的毒害、禁錮,揭露得酣暢淋漓。強烈的批判力,充滿哲理的深邃的社會思考,令人嘆為觀止。這些,隱含在略含憂郁感情的語調中,通過細致有力的筆法,巧妙安排的人物命運,引起讀者深深的同情和長久的思索。純潔善良的翠姨(《小城三月》)懷著對自由婚姻的憧憬悵惘離人世而去;貧苦的學生王亞明(《手》)懷著求知的渴望忍痛離開學校;農村婦女金枝(《生死場》)在男權的蠻野摧殘下艱難地尋覓一條存活之路;《呼蘭河傳》中的小團圓媳婦,這個壯實的少女,與其說死于婆婆的折磨,不如說死于另一個無形的婆婆——封建禮教對精神的摧殘。在東北漫長的封建社會里,一代又一代的人先忙于生,又忙于死,在桎梏般的封建經濟模式中,他們的精神也處在一種封閉、麻木和保守的狀態,令人感到窒息。這是一個多么荒蠻又真實的現實!蕭紅對封建枷鎖對于人性的摧殘,對于人的精神的束縛和使之產生變態的揭露,力透紙背。但就在這樣長期處在封建專制下的畸形現實中,讀者仍能看到許多不屈服的心,感受到東北人民的抗爭和呼喊。雖然它的聲音是那么微弱,但它畢竟存在,而且代表著一種新的方向。這種理想追求的火花,像寒夜的火種、黑夜的燦星,象征著東北的未來。這種心靈的復蘇和覺醒,被作品敏銳地捕捉了。認識“東北流亡作家”創作總體的美感特征,實質上就是從審美的角度來提示其作品中“意識到的歷史內容”,就是把握作家所處的那個具體時代生活的本質。列寧說過:“如果我們看到的是一位真正偉大的藝術家,那么他一定會在自己的作品中至少反映出革命的某些本質的方面。”(列寧《列夫·托爾斯泰是俄國革命的鏡子》)東北作家忠實于他們所體驗到的生活,他們用現實主義的創作方法,真實地表現著周圍生活的本來面目,客觀上道出了當時東北社會的本質特征。這使他們的作品成為認識那個時代的最真實的一面鏡子。

二、民族魂魄的升騰

一種文化,一旦轉化為民族的某種傳統,成為民族文化精神的某種象征,在它的血液中存在、流淌,那么,它就會沉淀在民族歷史的長河中了。它將化為民族軀體的一部分,永久地保存下去。

在東西方文化的互融中,一些帶有本民族鮮明個性的文學作品,必然會有更大的發展前途,更會走向世界。“東北流亡作家”創作的歷史內涵,正是在保持中華民族的文化精神,促進與世界文化交流的方面,獨放異彩的。

東北作家的創作,特別突出了中華民族自強自立、反抗侵略的傳統性格。這個民族性格最深的底蘊,是中華民族之“魂”。

俄國評論家別林斯基說:“人首先是民族的人。”東北作家的創作,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東北特異民俗風情的展覽,而是結合當時東北特定的生活內涵和歷史腳步,突出描寫大寫的東北“人”。

在作家的筆下,鮮血的背后是痛苦的反思,苦難的遭遇導致了反抗。民族矛盾和階級矛盾不斷激化的結果,必然是東北人民反抗加劇,終于形成洶涌的民族解放的洪流。

在他們的作品里,走上反抗道路的人物可以說比比皆是。有在階級與民族雙重壓迫下較早覺醒的農民大山(《科爾沁旗草原》)、陸有祥(《寒夜火種》)、井泉龍(《過去的年代》)、李青山(《生死場》);有活躍在抗日游擊隊伍里的堅強戰士陳柱、鐵鷹(《八月的鄉村》);也有猶豫動搖逐步覺醒的農民,像膽小謹慎的二里半,外號“好良心”的趙三(《生死場》)。人物的性格和身份也是多種多樣的。有溫和善良的老伯母(《生與死》),有潑辣爽快的獵戶女兒水芹子(《渾河的急流》),有受辱而不屈的農婦李七嫂(《八月的鄉村》),有參加東北人民解放斗爭的外籍戰士安娜(《八月的鄉村》)、朝鮮孩子果里(《沒有祖國的孩子》),有土匪煤黑子(《遙遠的風沙》)、年輕女學生春兄(《科爾沁旗草原》)、知識分子蕭明(《八月的鄉村》)等各色人物。他們身份經歷不同,音容笑貌各異,卻涵蓋社會受壓迫的各個層次,顯示了東北人民反抗的廣泛性。如果拋開他們各自不同的出身、性格,當初反抗時內心的不同初衷、采取的不同方式,我們完全可以感受到一只無形的手的操縱,這就是時代。正是東北嚴酷的現實、周圍的環境迫使這些人物走上反抗之路,附加給他們這種時代性格的。

在描寫這一點上,作家們往往是很細心很有分寸的。他們沒有泛泛地停留在反抗的表象敘述上,而是力圖由此及彼,深入反抗行為的具體內容中,提示它所具有的歷史精神的象征,特別是注重表現東北人民忍耐的韌性和高昂的民族氣節。這些默默無言的東北農民,無聲地與命運進行抗爭,隨時都可能在摧殘中倒下,又總是頑強地活過來、屹立著。這不屈服的韌性,也是中華民族性格的象征。

作家們表現東北人民內在的愛國思想和民族氣節頗為精彩。舒群的著名小說《沒有祖國的孩子》,通過對兩個孩子的愛國心情的細膩描寫,反映蘊藏在東北人民心底的真摯愛國情感。他們渴望自由,日夜盼望祖國旗幟升起的那一天。它通過孩子們的心理,通過孩子們對“祖國”的期盼,提出了一個意味深長的問題:“失去祖國的人們,會有怎樣悲慘的命運?”深刻的時代主題,崇高的民族氣節,使它撥動了人們的心弦。恰如周揚評價的,它“表現出過去一切文章作品中從不曾這么強烈地表現過的民族感情”。端木蕻良的短篇小說《爺爺為什么不吃高粱米粥》里,描寫了一位在“九一八”周年祭日堅決不肯吃高粱米粥,以絕食的方式表達心中抗議的老人。文中主人公引用南宋著名詩人陸游的詩句:“遺民淚盡胡塵里,南望王師又一年。”悲壯深沉的愛國主義情愫,出自一位老人,意義深遠。此外,像馬加的小說《家信》、林玨的小說《不屈服的孩子》、李輝英的小說《鄉愁》、舒群的長詩《在故鄉》,都仿佛異口同聲訴說著亡國的悲與苦,愛國戀鄉的情與愁,纏綿動人。

蕭軍的短篇小說《櫻花》,設計了這樣一個情節:女兒麗麗要從哈爾濱到天津去,臨行前父親一再叮囑:“你們這是回國去呀!咱們是中國人!……不準再說‘滿洲國’‘滿洲國’的,這要叫人恥笑。要說你們是從東北來的。……東三省是日本兵用刺刀大炮強奪去的。”這里的每一句囑咐,都有它特定的內涵。它出自當時東北特殊的環境,處處體現了東北同胞特有的心理活動和身份語氣。他們錚錚的民族氣節,不甘做“滿洲國”人之心理,已躍然紙上。可以說,正是這種強烈的民族情感,構成了“東北流亡作家”救亡文學的內核。

在表現這種情感時,“東北流亡作家”十分注意對普通人物精神層面的追蹤與刻畫。他們注意通過人物的命運表現人物的性格,寫出他們精神覺醒的漸變過程,這種視角的遞進是使人很感興趣的。

這些作家很善于通過人們的常態生活,通過最細微的舉動和心理變化,塑造人物性格。在《八月的鄉村》里,青年農民唐老疙瘩即使是在生死攸關的戰場上,也依然那樣惦念情人,心內的猶豫和矛盾寫得精細入微。另一個青年農民田老八,雖也萌生了抗日的念頭,但他躺在炕頭上思忖時,卻由于“孩子太小,老婆太可愛”而想先“等一等再說”了。

小說《生死場》里關于農民二里半去抗日,有一段精彩的描寫。他無家無業,財產只有一只老山羊。他只有殺掉這只羊,這唯一的牽掛,才會決心抗日。二里半要殺羊了,他的刀“舉得比頭還高”,落下來卻沒有碰到羊,而“砍倒了小樹”。當“老羊走過來,在他的腿間搔癢”時,他終于失掉了最后的勇氣。他把羊托給鄰人照管,戀戀不舍地去了。在抗日的路上,他的步子是多么猶豫,可謂一步三回首。蕭紅通過二里半將刀“高高舉起”又無力地落下來這個細節,入木三分地刻畫了東北農民走向反抗時的特點。他們受自給自足的經濟地位和小農生產的束縛,依戀家庭、土地、牲畜,反抗是猶豫的。這是在淪陷初期大多數東北農民內心波動的真實寫照。作品既提示了東北農民共有的反抗的愿望,提示他們遲早會走上反抗道路的必然歸宿,又表現了他們內心矛盾著的兩個方面,表現在抗日風暴剛降臨時對抗日態度的雙重性,從而準確再現了東北農民在特定歷史環境下獨有的性格特征和思想發展軌跡,也表現出作家對現實中的農民命運的思索。羅烽的小說《第七個坑》中,鞋匠耿大在日本鬼子的逼迫下一連挖了六個坑,埋葬了自己的同胞(甚至包括自己的舅舅)。這時,他是退讓忍耐的,他還沒有膽量和敵人做面對面的斗爭。可當他得知自己挖的第七個坑正是為自己預備下的時,才終于覺醒而反抗了,毅然用軍鍬劈向了敵人的腦袋。這個情節反映了城市平民在剛淪陷時普遍的恐懼、麻木、忍受的心理狀態,是合情入理的。

耿大的反抗雖然到得遲些,卻肯定會出現。這個情節巧妙地將個人反抗與民族解放這兩個層次有機聯系起來,深有寓意。這種對東北的“人”的認識和內心層面的開拓,包含著豐厚的歷史內容,不僅讀來可信,也是作品現實主義的歸宿。

一部優秀的文學作品,正是通過對普通人的生活、命運、心靈的觀照、透析,去發現深藏于人民心底的歷史審美潮流的。正像俄國評論家杜勃羅留波夫說的:“衡量作家或者個別作品價值的尺度,我們認為是:他們究竟把某一時代、某一民族(自然)追求表現到什么程度。”(杜勃羅留波夫《黑暗王國的一線光明》)而一個民族的作家,當他以本民族特有的感情方式、審美方式去表現本民族的歷史、生活;當他的創作與本民族的審美情感趨于一致,與人民的心靈息息相通時,他就成了時代的作家、人民的兒子,他就會創作出優秀的不朽篇章。

“東北流亡作家”的創作,在對中華民族之魂魄的認識與準確把握上,有一種驚人的穿透力。中華民族的傳統性格中,有一對矛盾的東西:一方面,它承襲了中國傳統文化中的某些消極因素,表現為封閉、自得、以自我為中心的體系。推崇中庸之道,倡導溫和、不過激,肯定現實的存在,不愿抗爭。這屬于一種自我調節型的、弱化矛盾的性格。另一方面,中華民族歷來富有反抗傳統,在邪惡力量面前正義凜然,寧折不彎的英雄性格成為其主流。這兩個不同的方面,我們在“東北流亡作家”的創作中都可以明顯感覺到。他們既歷史地承受民族傳統文化的負擔,又勇于直面人生,對民族的性格進行解剖,在社會生活和民族心理矛盾的選擇中,認清了民族性格孱弱的一面,努力表現一種立體而豐滿的民族性格。他們繼承傳統,又敢于突破傳統;忠實于現實,又帶有一種歷史的超前意識。正因為如此,他們作品的精神氣質便顯得豐厚而復雜,不僅有鮮明的時代感,而且灌注進悠長的歷史意識,留下歷史延續的痕跡。他們以宏闊的歷史視野,表現一個民族深邃悠遠的歷史,展示民族的悲劇性的英雄力量。這些,便構成了“東北流亡作家”的精神內涵。

三、作家個性力量的深層掘進

當你欣賞一部文學作品時,最感興趣的就是這藝術產生的奧秘了。這樣澄澈的藝術之泉,究竟是怎樣從作家的筆端涓涓流出的?作家的創作活動,真像一個神秘的王國。藝術形象的魅力不僅來自生活,也來自作家豐盈的藝術個性。

文學作品是直接作用于人的心靈的。它以閱讀的方式直接調動讀者的感官,產生審美體驗。所以,它能表現人類的心靈活動和特征,表達作家主體的情感體驗。這種來自作家主體的藝術個性,洋溢著不可遏阻的藝術生命力,以強大的內在力量去感染和征服讀者。讀者的“心”被感動,實質上就是被作家的個性力量所征服。

“東北流亡作家”的創作,從總體上來講,顯示了這生機勃勃的個性力量。它有兩個突出的特色:及時地反射時代,與作家個人的生活經歷相結合。

從他們的作品里,時時可以感受到一種鮮明的時代氣氛。作家內心涌出熱愛生命、熱愛人民的感情,唱出創作個性向時代深層掘進的和諧之音。

魯迅先生在評論《八月的鄉村》時說:“作者的心血和失去的天空,土地,受難的人民,以至失去的茂草,高粱,蟈蟈,蚊子,攪成一團,鮮紅地在讀者眼前展開。”(魯迅《田軍作〈八月的鄉村〉序》)提示的就是這種時代的回音。蕭紅在《生死場》里,展示農民們宣誓抗日的典禮時寫道:“哭聲刺心一般痛,哭聲方錐一般落進每個人的胸膛。一陣強烈的悲酸掠過低垂的人頭,蒼蒼然藍天欲墜了!”這民眾悲壯的哭聲,回蕩著時代精神的旋律。馬加流亡北平時寫的小說《家信》,酣暢地抒發自己思念親人的情懷,他想象著弟弟“還像從前一樣的活潑嗎?他仍是跑到青草地上跳躍嗎?現在家鄉又是一度的春天了,雖然北國的氣候比較晚,我相信整個東北平原上都已變成一片青青的顏色了……這時候我的弟弟便唱起歌兒來,他的聲音是那樣的輕,一派醉人的音節在草原上微微地激蕩著,他那天真的靈魂完全被大自然的力量所融化了。……他不曉得有許多田地都已荒廢了”……

讀著上面的描寫,讀者的心會不由自主地被感染,你能說清這是作家藝術氣質的征服,還是時代氣息的感染呢?大概只能說二者都有或是二者的混合。無論“失去的天空,土地”,還是“茂草,高粱,蟈蟈,蚊子,攪成一團”,無論是“低垂的人頭,蒼蒼然藍天欲墜”的圖景,還是“故鄉的青草又綠了嗎”,弟弟在草地上輕輕歌唱的美好又不無傷感的遐想,都是作家捕捉到的內在生命力很強的自然景物,它們摻進了作家充沛的創作個性,混合著激情,蘊含著時代背景的潛流,構成了某種動人的魅力。

一個有才能的作家,他的藝術個性常常被感情色彩所著色,而他的感情也常常處于一種準備著的狀態。當外界的生活一旦觸發這感情活動的某個鏈條,激發出創作的欲望時,他的創作個性便充分顯現。一個作家最熟悉、感情積淀最深厚的一段生活也往往是他藝術準備最扎實的一段。以此為舞臺的作品,往往最能顯出他的藝術個性,是他畢生創作的精華和高峰。

“九一八”以后,“東北流亡作家”的創作之所以能如開閘之水,一瀉千里,似長河經地,任情奔流,顯示出總體旺盛的創作個性,答案就在于他們當時經歷的具體生活感受。他們的作品,產生在他們個人生活體驗最扎實、最深厚也最動情的一段。

這些作家都是東北人,從小生活在東北,與東北當時的社會生活有著緊密聯系,許多作家對淪陷時期的日偽統治又有親身體驗。蕭軍、蕭紅、舒群、羅烽等都在敵人占領下的哈爾濱生活了較長一段時間后才離去。馬加、李輝英、端木蕻良都是在入關后又一度返回東北,重新補充和體驗生活的。這種生活體驗是極為寶貴的。更重要的是“九一八”帶來的屈辱悲憤的感情創傷和由此而來的流亡生活的經歷和感受。當他們拋別家園、訣別親人時;當他們嘗著亡國的滋味,親眼看到東北城鄉一步步淪為畸形殖民地狀態的事實時;當他們在關內輾轉奔波,觸目盡是國民黨的不抵抗政策,很多人仍舊在那里醉生夢死,對關外的槍炮聲不聞不問時,他們該是怎樣一種心情啊!他們體驗著怎樣的感受哇!正像羅烽形容的:“我不過是一只被災荒迫出鄉土的烏鴉,飛到這‘太平盛世’,用我粗糙刺耳的嗓門,把我幾年來積悶的痛苦傾瀉出來。”這悲憤憂郁的心境,獨特的流亡經歷,濃重的感情色彩,是當時關內的作家所不具備的。對這些二十多歲的年輕人來說,跌宕多姿的動蕩生活,哪怕是一兩年,也足以抵上平平淡淡的一二十年光陰。它伴以作家不拘常套的筆致,形成自己獨特的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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