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亡國之痛與生死場的書寫
- 東北流亡文學史料與研究叢書·地域文化視域下的東北流亡文學
- 姚韞 閻麗杰
- 9420字
- 2020-10-27 15:28:21
1931年九一八事變后,東北淪為日本侵略者的殖民地,白山黑水生靈涂炭,東北民眾遭受異族的欺凌與蹂躪。有著切膚之痛的東北流亡作家以一種強烈的愛憎交織的群體意識和飽含血淚的文字,書寫東北的災難以及東北人的覺醒與抗爭。從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第一部以東北抗日斗爭為題材的長篇小說《萬寶山》(李輝英)開始,到在關內引起強烈反響的《生死場》(蕭紅)和《八月的鄉村》(蕭軍),再到《沒有祖國的孩子》(舒群)、《邊陲線上》(駱賓基)、《大地的海》(端木蕻良)、《伊瓦魯河畔》(白朗)、《呼蘭河邊》(羅烽)、《登基前后》(馬加)……可以說,日寇入侵的暴行和東北人的奮起反抗始終貫穿于東北流亡作家的“東北敘事”之中。
第一節 抗戰文學的先聲:流亡者的歌哭
東北流亡文學的創作是東北流亡作家在經歷了喪失家園之痛后的一種文學的自覺。流亡在上海的青年作家李輝英于1932年3月至5月間,創作了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第一部以東北抗日斗爭為題材的長篇小說《萬寶山》(1933年3月出版)。作品以吉林“萬寶山事件”為素材,描寫了農民聯合起來組織自衛隊反抗日本軍警的英勇壯舉。雖然作者創作這部小說僅用了八十余天,屬于急就章,但是它對于抗戰文學的作用卻是舉足輕重的。“它是東北三千萬同胞淪于日寇侵略者鐵蹄下陷入水深火熱之中的最初寫照,是文學創作中反抗日本帝國主義侵略行徑的最初的吶喊,它當之無愧是東北抗日文學的先聲。”[3]誠如作者所言:“我是在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變以后,因為憤怒于一夜之間失去了沈陽、長春兩城,以不旋踵間,又失去了整個東北四省的大片土地和三千萬人民被奴役的亡國亡省痛心的情況下,起而執筆為文的。”“作為生養在東北大地上的一分子,我不能放棄任何可以打擊敵人的具體行動。執干戈以衛社稷,屬于兵哲人的職責,我非武人,但因報國不容袖手,于是聯想到縱然不能真刀真槍與倭寇拼個你死我活,目前應以手中掌握的一支筆,橫掃妖氛,取得最后的勝利大有必要。”[4]
在完成《萬寶山》的創作后,李輝英曾潛回東北,先后到吉林、長春、哈爾濱、沈陽、大連等地,對淪陷的故土進行了兩個多月的實地考察。返回上海后,他以這次回鄉的所見所聞為素材,創作了一大批抗日救亡主題的小說和散文,先后出版了《兩兄弟》《豐年》《人間集》三部短篇小說集。李輝英創作于1942年5月到1944年的長篇小說《松花江上》,寫的是松花江畔的一個山村,居住的大多是從山東來的移民,他們開荒種地,打下了家業。九一八事變后,日本侵略者占領了山村,橫行霸道,逼得善良的農民們不得不組織起義勇軍,采取聯合行動,包圍了縣城,準備給敵人以沉重的打擊。這是一曲東北義勇軍為民族生存而戰的英雄贊歌。李輝英回憶說,自己一直是“懷著不共戴天的仇恨來執筆寫反日的作品的”。
同樣流亡在上海的穆木天在推動詩歌大眾化的過程中,痛感于家鄉淪喪、生靈涂炭,創作了《別鄉曲》和《守堤者》兩組感傷與義憤交織的詩篇(收入《流亡者之歌》),控訴日寇對東北同胞的殘殺,謳歌家鄉人民的反抗斗爭,抒發了流亡者的思鄉之情。羅烽以紀念九一八事變為題材創作了《偉大的紀念碑》《這是民族滅亡的警鐘第一聲》《五年祭》等詩作。1931年的9月18日是國恥日,是令人痛心疾首的日子,也是激勵中華民族奮起抗爭、救亡圖存的日子。在《偉大的紀念碑》中,詩人把“九一八”稱作“偉大的紀念碑”,并不是因為它記載著什么人或什么時代的杰出貢獻和豐功偉績,而是說它深深地刻下了日本帝國主義在中國肢體上活活地撕去東北的彌天大辱。詩人要人們牢牢記住敵人的侵略罪行,念念不忘“九一八”,念念不忘淪亡。
我們記得:是誰喊著不抵抗,
我們記得:誰是抗戰的英雄,
這一日突破歷史的恥辱,
這一日也突破歷史的光榮!
這振聾發聵的控訴和怒吼,震撼著人們的心靈,詩人在無情地揭露了日寇的血腥罪行的同時,又痛斥了國民黨反動政府的不抵抗政策,并暗示只有中國共產黨及其領導下的革命人民,才是“抗戰的英雄”。詩人對時代的光明前景充滿著堅定的信念:抗戰——“這是侵略者的喪鐘第一聲!”
飽嘗國破家亡之痛,深受顛沛流離之苦,羅烽在九一八事變五周年紀念之時,向被日軍鐵蹄踐踏下的故鄉,獻上《五年祭》一詩,傾訴衷情。但是,這里沒有悲悲切切的哀嘆和哭泣,只有一顆充滿著“恥辱和仇恨”的心。羅烽發表過的唯一長詩《碑》,是自序傳性質的三部曲:《奴隸的辱印》《祖國的海岸》和《明天,我回到故鄉去》。《奴隸的辱印》,記錄了東北大地上的悲哀與苦難,人民心靈里積壓著的沉重的難以忍受的恥辱和憤怒。故鄉的山川、田野、物產、一草一木,使詩人深深地迷戀。但是,詩人并沒有把故鄉的現實理想化,故鄉有他所熱愛的,也有他所仇恨的。在那里,軍閥統治使東三省到處是“精神和肉體的絞刑”。九一八事變后,故鄉浸在血泊中,人民的苦難之上堆積了更多的苦難。詩人死里逃生,離開家鄉,帶著遍身斑駁的“殖民地奴隸的辱印”,帶著國破家亡的深仇大恨。在詩的第二部分《祖國的海岸》中,詩人抒發了猶如大海波濤一樣洶涌澎湃的愛國熱情。祖國的海岸,是“厄運的岸”,“燦爛的史跡”面臨著一同陸沉海底的嚴重危機。他敲擊著祖國的海岸,呼喚祖國覺醒。在長詩的第三部《明天,我回到故鄉去》里,詩人為神圣的抗戰而歡呼,而放歌。同仇敵愾,萬眾一心,誓將“恥辱平復”“仇恨掃盡”。詩人預言,明天,我們將會唱著歡快的凱歌,生出“鷹的翅膀”飛回故鄉。[5]如果說,李輝英的《萬寶山》開抗戰文學長篇小說創作的先河,那么1935年作為“奴隸叢書”出版的蕭軍的《八月的鄉村》和蕭紅的《生死場》則為中國抗戰文學開辟了廣闊的天地,“帶給了中國文壇一個全新的場面。新的人物,新的背景”,引起了轟動效應,令讀者“齊聲嘆服”[6]。于是,當時分散在哈爾濱、北平、青島的大批東北籍作家紛紛南下,群聚上海,構成了盛極一時的具有相關的群體意識、政治傾向、審美追求和心理機制的東北流亡作家群。
值得一提的是,《八月的鄉村》出版時,國民黨政府正推行不抵抗政策,不準言“抗日”二字,當時的報刊,連“東北淪陷”和“九一八事變”的字樣也必須回避。下面是邢富君對蕭軍的專訪《柳岸青青訪蕭軍》中的一段:
蕭軍回憶當時的情形說:“那時蔣介石有明文規定,言抗日者殺無赦。我是對準刺刀尖去的,當時有些人不敢這樣。你不敢,我敢了,這一點就比你高明。”
他的聲調里蘊藏著一種不可抑制的激情,青春熱血仍在這位老人的血管里涌動著!我受了感染,禁不住稱贊他當年的勇氣。
蕭軍卻輕輕笑了:“什么勇氣呀!有人管我叫亡命徒,說我是闖大運。老實講,我那時只想,作品能讓一個戰斗者讀到我就滿足了。我有點實用主義,革命需要它,能達到目的就完,別的怎么樣我不考慮,我寫任何作品都是這樣。”
由此可見,蕭軍的《八月的鄉村》和蕭紅的《生死場》的出版對于中國抗戰文學具有重大意義。馬加的《登基前后》(1936年)真實地記述了偽滿洲國皇帝登基前后東北農村的黑暗現實和農民的悲慘生活。作者以純正的東北語言和奔放的感情,展示了以陸有祥為代表的貧苦農民們的正義反抗,格調沉郁,具有一種悲壯之美。濃郁的地方風俗人情與之相融合,更增加了作品的文化底蘊。蔡天心的《東北之谷》(1937年)是凝聚著作者深沉的歷史感和民族感的中篇佳作,作者試圖從更為廣闊的社會空間和更為縱深的歷史空間,發掘東北民眾烙印于心的民族之魂。作者精描細摹東北人民在反抗侵略和壓迫的斗爭中所呈現出的雄姿與風采,展現出以史詩般的語言而涂就的一幅幅壯美的圖景,給人以心血的沸騰和戰取光明的勇氣。1936年駱賓基從哈爾濱流亡到上海,開始寫作處女作《邊陲線上》。作品描寫了一支由苦工、學生、商人、胡子混合成的民族反抗隊伍,展示了東北人民面對異族侵凌揭竿而起的原始狀態。作品廣泛地觸及了邊陲之地犬牙交錯的民族矛盾。作者把人物的活動放在高山叢莽、虎嘯狼嚎、霧罩鴉鳴的塞外荒涼環境中,更加有力地突出了這支抗日隊伍生存的艱難。
逄增玉認為,九一八事變后關內文壇上雖然出現了周揚所描述的反帝文學高潮,但多數作品由于或者缺乏生活體驗,或者過分“貼近”現實等主客觀條件的限制,往往流于茅盾當時指出的新聞記事的“小說化”。東北流亡作家的創作改變了這一情形。他們直接地大規模地表現中國人民與帝國主義侵略者之間血與火的搏斗,將近代以來我國反帝愛國文學推進到一個新的階段,極大地深化了五四新文學的反帝主題,改變了現代小說中直接表現反侵略斗爭作品較缺乏的局面,開拓了現代小說中的新的題材領域。[7]
可以說,日本帝國主義入侵使東北淪陷,東北作家被迫流亡,而流亡的東北作家具有相同的經歷,他們親身體驗了被侵略和被奴役的苦果,那種無家可歸的傷痛和對侵略者的無比仇恨,都從他們的筆端自然地流露出來。而且應該說,同樣的感受給了他們同樣的渴望,一面是揭露日本侵略者的暴行,一面是書寫東北的苦難生活,禮贊東北人的覺醒與抗爭。他們通過自己的切身經歷和感受,以其飽含血淚的創作,控訴日寇的暴行,訴說東北人民的不幸,表現東北人民不屈的意志和斗爭。這是直接的客觀原因。
抗戰爆發以后的政治現實向革命文藝提出了創作抗日反帝題材以喚醒民族意識的任務,這也是左翼文學的任務。抗戰爆發以后,東北流亡作家的作品,最早向全國人民描繪了日偽統治下的東北社會的真實圖景,表現了抗日救國主題,以及中華民族在日本侵略者面前的強烈民族感情和愛國主義精神。東北流亡作家的創作情緒和創作內容,正好應和了左翼文學的要求。這是東北流亡作家形成的最有利條件。誠如學者王富仁所分析的:“正是有了左翼文學的存在,東北流亡內地的知識分子才有了自己同聲相應同氣相求的伙伴,才有了發表自己文學作品的陣地。……左翼文學到底提供了給他們表達自己獨立生活感受、社會感受和精神感受的文化空間,到底沒有拒絕他們偏激的情緒和粗糲的聲音。東北作家首先找到的是魯迅,雖然魯迅像當代批評家所說的那樣沒有比自己更闊的朋友,但他卻沒有拒絕這些比自己更不闊的朋友。是魯迅,把東北作家一個個推上了文壇,并使這個作家群體逐漸壯大起來,成了左翼文學內部的一個獨立的流派。可以說,沒有左翼文學,沒有魯迅,就沒有東北作家群的產生和發展,就沒有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這個獨立的文學流派和文學現象。正是他們,在中國的文化史上,第一次把在當時東北這塊大地上、在日本侵略軍的鐵蹄下形成的獨立的生活體驗、社會體驗和精神體驗帶入到整個中國文化中來,成了整個中國現代文化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8]
東北流亡作家文學創作上的成就離不開魯迅的提攜和關懷。魯迅先生幫助出版了《跋涉》(蕭軍和蕭紅合著)、《八月的鄉村》(蕭軍)和《生死場》(蕭紅)并為之作序。當蕭軍、蕭紅糾結于《生死場》和《八月的鄉村》所選題材是否合乎革命文學運動的主流時,魯迅立即寫信答復“不必問現在要什么,只要問自己能做什么”[9],消除了二人創作上的顧慮。當《八月的鄉村》出版后,有人質疑蕭軍“野氣太重”時,他寫信給先生請教這“野氣”要不要改掉。魯迅復信說:“大約北人爽直,而失之粗,南人文雅,而失之偽。粗自然比偽好。”并對蕭軍所謂的“野氣”大加贊賞。蕭紅初到上海困苦于創作不出作品的時候,曾寫信半開玩笑地請求魯迅用教鞭鞭策她,魯迅卻風趣地復信說:“我不想用鞭子去打太太,文章是打不出來的,從前的塾師,學生背不出書就打手心,但愈打愈背不出,我以為還是不要催好。如果胖得像蟈蟈了,那就會有蟈蟈樣的文章。”[10]魯迅在信中勸勉道:“一個人離開故土,到一處生地方,還不發生關系,就是還沒有在土里下根,很容易有這一樣情境……我看你們的現在的這種焦躁的心情,不可使它發展起來,最好是常到外面去走走,看看社會的情形,以及各種人的臉。”[11]蕭軍、蕭紅把魯迅當作“光芒耀眼的燈塔”。1936年端木蕻良懷著崇敬的心情給魯迅先生寫信,請教題材創作問題:“怎樣向東北草原的農民的生活的深處去發掘呢,這個問題深深地苦惱著我。以怎樣的原始的岸傲的雄健,他們的反抗與革命的斗力合流呢?”[12]魯迅鼓勵端木蕻良寫成長篇小說《科爾沁旗草原》。駱賓基的《邊陲線上》雖然與魯迅擦肩而過,但寫作中也先后收到重病中的魯迅的兩次回信。當然,魯迅對于東北流亡作家的幫助不僅體現在文學創作上,在物質上也是竭盡所能給予資助。蕭軍和蕭紅初到上海,舉目無親,連一張床也沒有,是魯迅從木刻家黃新波那里要了一張床,才使蕭軍蕭紅結束了打地鋪的日子。沒錢吃飯的時候,魯迅就把自己的稿費送到他們手中;寫出作品來,魯迅就四處為他們尋找發表的地方。為了讓他們很快熟悉上海的環境,廣交上海文藝界的朋友,魯迅還特地以祝賀胡風兒子滿月為由,在梁園豫菜館設宴特請胡風及夫人梅志、茅盾、葉紫、聶紺弩,把蕭軍和蕭紅介紹給他們,并當場要葉紫(與二蕭的年齡相仿)做二蕭的向導。流亡生活所造成的不幸在所難免,饑餓、寒冷時時威脅著他們的生命,郁結在他們心中的創作情結以及寫成的作品,就像星星之火,極易被泯滅。在危難中,魯迅、茅盾、巴金、巴人等紛紛伸出了援助之手,鼎力相助,使東北不知名的小人物們一下子在全國聞名。[13]東北流亡作家群的主要作家與馮雪峰、胡風、聶紺弩等左翼文化人士也交往頗多。聶紺弩為《蕭紅選集》寫序,胡風為蕭軍的《八月的鄉村》和蕭紅的《生死場》寫評論。駱賓基的《邊陲線上》也是在茅盾、巴金、巴人等人幫助下,于1939年11月得以出版。[14]
東北流亡作家群的作品是帶著生命熱度和飽含激情的。淪為亡國奴的父老鄉親的呻吟、咆哮和逃亡后所見到的燈紅酒綠之間的強烈反差,使東北作家感到雙重的悲憤。在這種難以承受的遭遇下寫出的作品,在人物的選擇、情感的觸發、景物的描繪等方面,往往表現出強烈的民族憂患意識、濃郁的鄉土尋根情結、平凡卑微的人生體驗、孤獨者的不懈追求。他們的逃離,正如羅烽在《呼蘭河邊》后記中所說,“不過是一只被災荒迫出鄉土的烏鴉,飛到這‘太平盛世’”,用“粗糙刺耳的嗓門”把“幾年來積悶的痛苦傾瀉出來”,“一方面是莊嚴的工作,一方面是荒淫與無恥”的特定現實。端木蕻良為紀念“九一八”五周年而作的《爺爺為什么不吃高粱米粥》就是這種苦悶至極的激憤聲音的傾吐。他讓一個六歲孩童幼嫩、嬌弱的心靈去感受生活的沉重、悲苦、凄涼,寫他對生活懵懂的恐懼。他將關內所謂紀念“九一八老娘們”的無關痛癢的形式與做作同東北人民艱難的生存與切膚的悲痛做鮮明對比。這是他的英雄夢不能實現的苦悶:欲報國死無戰場。他的熱情遭到禁錮,進而感到無奈、焦灼、憤怒乃至義憤填膺。《渾河的急流》(1937年)是端木蕻良最早表現民族意識、抗日情緒高漲的小說,描寫了東北人民從屈辱忍耐到奮起抗爭的歷程。小說開篇一段渾河左岸白鹿林子一帶秋景的描寫,蘊含著祖國版圖在變色、大好山河在淪陷、人民在慘遭欺辱。“金聲”內心從小對日本侵略者有著深仇大恨,他平時練刀的游戲就隱含了“殺日本”的意思。在渾河兩岸的獵戶醞釀暴動之時,他成為主要的參與者和聯系者,并且拋卻兒女私情,毅然走向戰場。渾河之水映照著民族情緒的高漲,當渾河岸邊的戰斗打響,獵戶們拉起隊伍投奔義勇軍時,送別愛人的水芹子“眼前仿佛看見渾河的水翻騰著流去”。她的戰斗豪情因此激發出來,決心實踐自己“用血把渾河的水澄清了”的誓言。在端木蕻良的小說《大地的海》中,農民在一望無垠的高粱地上發出的咆哮體現的正是東北人民的野性和力量,一種從東北的歷史積淀和山河大野中噴發出奔騰的生命洪流。即使如《鴜鷺湖的憂郁》通篇彌漫著郁悶、絕望,但篇末卻以“遠遠的雞聲憤怒地叫著,天就要破曉了”結尾,穿透滿紙的郁悶,預示著光明的前景。端木蕻良的小說彌漫著“徹骨的憂郁”,交織著“繁華的熱情”,并從憂郁中迸發出熱情。在長詩《在故鄉》(1936年)中,舒群憤怒地吶喊,不能忘記“故鄉三千萬奴隸在受著苦刑”,要“不怕仇敵,不怕世上的一切暴力”“唱出人類的不平!寫出世界的不公正”,大聲疾呼:“沒死的弟兄,我們揚起槍支!”全詩氣魄雄偉,感情奔放、跳動。
第二節 生死場的掙扎與抗爭
日本帝國主義對東北的武裝侵略和對這塊殖民地十四年的統治,無疑是東北歷史上一場空前的災難,日寇鐵蹄下東北民眾苦難的哀鳴,慘絕人寰的畫面成為東北流亡作家揮之不去的痛苦記憶。然而,知恥而后勇,這場空前絕后的民族災難也促使了東北人的覺醒。因為它破壞了東北固有的秩序,在很大程度上摧毀了東北封建社會的超穩定結構和人的文化心理結構。因此,東北流亡作家筆下“北方人民的對于生的堅強,對于死的掙扎”給讀者留下深刻的印象。
閱讀東北流亡作家的作品,日寇在東北燒殺搶掠、奸淫無道的行徑使讀者感到觸目驚心。無數東北百姓的胸膛被日寇的刺刀挑開,無數襁褓中的嬰兒被日寇的魔掌摔死,無數東北女子被日寇強奸后割掉了乳房或分尸。活埋,砍頭,“上大褂”,馬鞭子蘸涼水往脊背上抽,從鼻孔灌洋油,“坐火車”“擦肋條”“挑腳筋”[15]……這些慘絕人寰的情節只有在東北流亡作家的作品中才看得到。正如梅娘所說,“侵略者造成的各種傷害,是嵌在我們的骨髓之中的”。
在蕭軍的《八月的鄉村》中,我們看到的是這樣慘不忍睹的場面:“路上隨時可以看到倒下去的尸體。女人們被割掉了乳頭,褲子撕碎著,由下部流出來的血被日光蒸發,變成黑色。綠色的蒼蠅盤旋著飛。”
同樣,在林玨的筆下也有類似描寫:“美麗的神仙洞,竟然放著早已被日寇奸斃的、光裸的姑娘,乳房被割掉,胸前留下的只有兩塊涂滿血跡的傷痕。”(《神仙洞》)“偏僻的山村遭受著日軍飛機的野蠻轟炸,絞著腥臭的黑煙,向天邊滾騰起來,農民世代生息的地方,瞬間成為一片廢墟。”(《山村》)“敵人的鍘刀下,成年人被按臥在刀床上,刀口下去,熱的血漿,從脖腔里一股一股地噴出來,土道的邊緣上滴落無數紅點。無辜的兒童也被拖進刀口去,腦袋滾落在馬路邊的車轍溝里,而一雙發育不甚完全的小腿,還在那兒微微地顫抖。”(《鍘頭》)“在插著膏藥形的旗子的煤礦,一具具礦工的尸體被丟掉河里,或是扔在山腳下,任野獸的吞噬。”(《鞭笞下》)
駱賓基的《邊陲線上》中有這樣的對話:
“關二虎給斃掉了。”
“那么,尸首呢?”
“在殺人場岔道,頭掛在樹上。”
羅烽的《呼蘭河邊》寫到一個十二三歲的放牛娃——附近村婦的獨生子,被日本鬼子懷疑是抗日義勇軍的探子而慘遭殘害。鬼子吃了他放的小牛,并將他的尸身和牛的骨頭扔在土崗后的草叢里。《第七個坑》講述一位普通勞動者、皮鞋匠耿大,被日本侵略者抓去挖坑,活埋無辜同胞,一直挖了六個坑,埋了六個人,敵人又逼迫他挖了第七個坑埋他自己。耿大終于覺醒了,用鐵鍬把猙獰的敵人砍入即將埋自己的第七個坑中。作家通過發生在九一八事變后第三天淪陷區沈陽城的反對日寇活埋我無辜同胞的故事,反映了中華民族不可辱的反抗斗爭精神。《考索夫的發》反映的是一個混血兒抗日救國的故事。考索夫的父親是中國人、老實的木匠,他的母親是俄國人。考索夫當初由于偏見,嫌棄父親和自己的祖國,他拒絕叫楊繼先的名字,考入俄國教堂學校讀書……1932年日本侵略者占領了哈爾濱后,佐佐木、山崎等四五個日本人,雞奸了美男子考索夫。父親因去告發這些日本流氓,被害死在憲兵隊。考索夫殺死了佐佐木和山崎,自己也被抓進憲兵隊的監獄處死,留下了被剪掉的頭發求人帶給他的母親。這篇小說題材新穎,憤怒地聲討了日本侵略者的野蠻獸行。駱賓基的《罪證》中的吳占奎,本是一個只知埋頭讀書、不問政治的北京大學法學院的學生,甚至九一八事變也沒在他腦海里占有多大位置。但就是這樣一個善良的書呆子,在寒假回東北琿春老家途中,卻被日本侵略者無故搜查并以政治嫌疑犯的身份關押起來長達五年之久,最后被逼迫成瘋子。再如,羅烽的《荒村》中被人稱為“人妖”的女人,她是被日寇作踐瘋了的農民妻子,她蓬頭垢面,每天躲到井里去過夜,常在死寂的夜里發出凄厲的歌聲,最后被活埋在井里。類似的例子不勝枚舉。即使在一些沒有直接描寫抗日戰爭的作品中,如端木蕻良的《科爾沁旗草原》,還有駱賓基描寫大后方頹廢軍人或小百姓生活的篇章里,也都是以日寇的入侵和殖民統治為背景的。
日寇的入侵以及殘暴的獸行,并沒有泯滅東北人民的民族正義感,相反,激起了他們奮起反抗的洶涌熱血。東北人民目睹著自己的兄弟姐妹、父母子女被侵略者殺害,目睹著自己的土地被強盜霸占的時候,他們用粗拙的力量,以“拼一個夠本,拼倆賺一個”的精神奮起反抗了!他們或組成人民革命軍,或參加抗日救國軍,在敵人的刺刀和槍彈下,在敵人的酷刑威逼下,堅守著生命的尊嚴。
蕭紅的《生死場》展現的是20世紀20年代到九一八事變前后哈爾濱附近的偏僻農村農民的悲慘命運和他們的覺醒和抗爭。小說的前半部(前九章)敘寫東北農民在自然災害和封建勢力的奴役的雙重重壓下,貧困、愚昧、麻木地生活,動物般“糊糊涂涂地生殖,亂七八糟地死亡”。后半部敘寫九一八事變后,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燒殺搶掠,淪為亡國奴的農民奮起反抗,同仇敵愾的頑強精神。正如胡風在《〈生死場〉讀后記》中所說:“苦難里倔強的老王婆站起來了,懺悔過‘好良心’的老趙三也站起來了,甚至連那個在世界上只看得見自己的一匹山羊的謹慎的二里半也站起來了。”為了抗日,他們喊出的是“千刀萬剮也愿意”,哪怕“我埋在墳里,也要把中國旗子插在墳頂,我是中國人!我要中國旗子,我不當亡國奴,生是中國人,死是中國鬼”。在一個神圣的時刻,“蟻子似的為死而生的他們現在是巨人似的為生而死了”。蕭紅那“鋼戟向晴空一揮似的筆觸”[16]已力透紙背,感人至深。
蕭軍《八月的鄉村》中的李七嫂遭受了丈夫被鬼子殺死、孩子被鬼子摔死、情人被鬼子打死、自己又被糟蹋以后,仍然以頑強的毅力和復仇精神繼續參加戰斗。蕭軍這樣寫道:“她從昏迷中醒來,爬著撿起情人的步槍,憑借著樹干顫抖著立起,拋開自己被鬼子撕碎的褲子,剝下情人的衣服,穿在自己身上。邁著堅決的、忍受的步子,去追趕抗日隊伍。”
林玨的短篇小說《老骨頭》塑造了程合——剛直不阿的具有民族正氣和革命精神的老英雄形象。作者沒有以大量的篇幅去敘述程合的生平和家世,而是將人物置于反擊侵略者的戰場。在祖國和民族危亡的時刻,這位年邁的老人竟然也投身到硝煙彌漫的戰斗中了。他不顧任何人的勸阻,懷著“絕不能讓必勝的抗戰,因為挨餓失敗”的信念,冒著密集的槍彈,獨自向前線運送給養。當前線的部隊開始沖鋒時,程合的心像燃燒著“一團火球”,有誰會相信這樣一位老人在短兵相接的白刃戰中竟是如此勇猛靈活。作者充滿激情地描繪了他奮力殺敵的情景:
“殺呀!”扁擔神速地舞著……
白刃的交織,使他周身像電掣一般靈活。
“雜種,兩個,又兩個!你娘的……”他恨怒地罵。
阻礙扁擔推進的所在,只有一聲呻吟。
同樣,白朗的短篇小說《生與死》也成功地塑造了安老太太——敢于向惡勢力抗爭并為民族利益而犧牲的英雄形象。安老太太是一位出身于社會底層的東北勞動婦女,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使飽受封建制度壓迫的她又成了亡國奴。為生計所迫,她不得不到敵偽拘留所當看守。她的兒子參加抗日武裝斗爭,犧牲在戰場,她的懷著身孕的兒媳在被侵略者強暴后含恨服毒自殺。經歷了一連串沉重打擊的安老太太覺醒反抗,她不顧個人安危,為政治犯傳遞信息,并幫助她們成功越獄。“一根老骨頭,換了八條命”,安老太太的心“歡快得像開了窗”。即使被押赴刑場,她依然坦然赴死。小說的獨特之處在于,對于安老太太的覺醒過程寫得細膩、真實,令人動容。
東北流亡作家以血脈僨張的文字,懷著強烈的義憤和激情,執著地描寫東北淪陷區的恐怖社會和慘痛現實,表現那個特殊時代的生活和情緒,把那血雨腥風的歷史畫面“鮮紅地在讀者眼前展開”。“東北人”已開始肩負起救亡圖存的新的歷史重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