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時間的女兒(約瑟芬·鐵伊推理全集)
- (英)約瑟芬·鐵伊
- 6014字
- 2020-10-21 12:57:14
第一章
格蘭特躺在他的白色病床上嫌惡地凝視著天花板。對這塊白色平面上的每一道新裂縫,他都清楚得很。他曾把這塊天花板變成了地圖在其中探險:穿梭在河流、島嶼和陸地之間。他還用天花板玩猜謎游戲,尋找其中隱藏的形體;幻想著各式各樣的臉孔、禽鳥和魚類。他還用天花板做數學運算,重拾他的童年;背誦定理,測量角度和做三角幾何。不過現在的格蘭特除了盯著它看,已經完全無事可做。他恨透了他眼中的這塊天花板。
他曾建議矮冬瓜把他的床移動一點,讓他得以開發一塊新的天花板,但這似乎會破壞這個房間的協調。而在醫院里,協調僅次于清潔,同樣是那么神圣不可侵犯,任何破壞平衡的事都是一種褻瀆。他為什么不讀書呢?她問。他為什么不去讀他朋友帶給他的那些昂貴的、全新的小說呢?
“過多的人誕生在這個世界上,寫了過多的字。數以百萬計的字每分鐘都在付印,想起來就可怕。”
“你太憤世嫉俗了吧?”矮冬瓜說。
矮冬瓜是英格翰護士,五英尺兩英寸高,身材比例恰到好處。格蘭特叫她矮冬瓜是一種心理補償,因為他現在可以說是被一個他原本可以輕易搞定的女人頤指氣使。不光是因為她總是告訴他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當她輕而易舉地扶起他的六尺之軀時,他更是感到屈辱。很明顯,對矮冬瓜來說,重量算不了什么。她丟床墊就像耍轉盤似的表現出漫不經心的優雅。接她班的是亞馬遜,她有著山毛櫸樹枝般的手臂。亞馬遜是達洛護士,她來自格洛斯特郡,每個水仙花季都會患思鄉病(矮冬瓜來自萊山圣安尼斯,水仙花對她來說毫無意義)。她有著一雙大而軟的手,一對大而溫柔的眼睛,看起來總是對你充滿了無限同情,但即使是最輕微的體力勞動都會讓她喘得跟氣筒似的。總的來說,格蘭特認為,別人感到他重得半死比覺得他輕如鴻毛還要更令他覺得羞恥。
格蘭特之所以臥床不起,成為矮冬瓜和亞馬遜的責任,是因為他被一個地上的掀門絆倒。這當然是一個天大的恥辱,特別是跟亞馬遜及矮冬瓜的其他病人比起來的話。被一個掀門絆倒真是愚蠢之極;簡直是滑稽可笑,荒唐突兀,怪誕詭異。當時他正在熱烈地追求班妮·斯寇,就在他們散步散到一半的時候他突然矮了半截。幸好班妮在下一個轉角處一個重心不穩,撞進了威廉斯警官的臂彎里,才讓格蘭特的心理平衡些。
班妮已經離開他三年了,對他這樣一個自由慣了的人來說還蠻不錯的,但是和班妮在一起不必時時循規蹈矩,在醫院里卻不然。
格蘭特不再瞪著天花板,而將視線轉往床頭柜上的一大摞書——一堆矮冬瓜一直鼓勵他看的昂貴書籍。最上面的一本印有法勒地的美麗風景照,染著一種不太自然的粉紅色,這是拉薇妮亞·費奇一年一度無可挑剔的女英雄奮斗史。封面上的港口景致表示書中女主角一定是一名海軍的妻子,不論她叫薇樂芮或安姬拉或西賽爾或丹妮絲。他翻開書讀到的必然是拉薇妮亞寫的這類東西。
《汗水與犁》是希拉斯·魏克里厚達700頁的鄉土文學。從第一段開始就和希拉斯的上一本書大同小異:媽媽躺在11樓睡懶覺,爸爸在9樓辛苦工作,大兒子在牛棚里跟政府扯謊,大女兒和她的愛人躺在稻草堆里,其他人都在谷倉里卑微地活著。雨水從茅草屋頂上漏下,肥料在糞堆里蒸發著熱氣。希拉斯從來不會略去肥料那一段。只有肥料蒸氣這一段有積極向上的感覺并非希拉斯的錯,如果有哪一種牌子的肥料蒸氣是向下的,希拉斯一定會采用的。
在希拉斯沉重的陰影和明亮的書皮之下壓著的,是愛德華式的富麗和巴洛克式的風花雪月的優雅愛情故事,書名叫《她腳趾上的鈴鐺》。書中魯波特·路芝戲謔了邪惡。魯波特·路芝總是在頭三頁的時候就逗得你哈哈大笑。在第三頁你會發現魯波特仿效喬治·蕭伯納這謔而不虐的家伙,用最廉價且最方便的手法表現詼諧,那就是反諷。于是在三句之后,你就可以準備讀笑話了。
在深綠色封皮上有紅色槍支和火光圖案的是奧斯卡·歐克里的新作。那些用復合式英語講的艱深對話既不夠幽默又不夠辛辣。金發美女,酒吧,激烈的追逐,非常杰出的垃圾。
《遺失的開罐器案例》,作者是約翰·詹姆斯·馬克,在頭兩頁就有三個程序上的錯誤,這至少讓格蘭特為了構思一封想象中要寫給作者的信,而獲得五分鐘的樂趣。
他不記得這本壓在最下面的藍皮薄書是什么了。應該是什么正經八百的統計方面的書吧,他想。嗤嗤蠅,卡路里,或者性行為什么的。
即使是那種書,你也可以想象出下一頁是什么。為什么在這廣大的世界中,沒有人試圖改變一下?為什么現在每個人都被公式釘死了?今天的作家寫的都是他們的讀者希望他們寫的。大家說到“一本新的希拉斯·魏克里”或“一本新的拉薇妮亞·費奇”,就好像他們說的是“一塊新的磚”或“一把新的梳子”一樣。他們從不說“一本某某某寫的新書”,人們的興趣已經不再是書本身,而只是因為它是新的。他們已經很清楚這會是本什么樣的書了。
格蘭特把視線從令他眼花繚亂的那堆書上移開,他想,如果一段時間內全世界都能停止印刷,也未嘗不是件好事。讓文學暫停一段時間。某個超人應該發明一種光束,讓一切同時停止。那么當你平躺在床上的時候,就不會有人送你那么多無聊的東西,也就不會有管家婆嘮嘮叨叨地要你讀它們了。
他聽見開門聲,但他并不想一探究竟。他把臉轉向墻壁,像是一種堅決的表態。
他聽見有人走近自己的床,于是閉上眼睛以避免交談。他現在既不要格洛斯特郡的同情,也不要蘭開夏的干練。不過就在這個時候,一種帶有家鄉青草香味的口氣,卻成為一種若有似無的誘惑挑逗著他的嗅覺,讓他暈眩。他不動聲色地品味著,忖度著。矮冬瓜聞起來有薰衣草香爽身粉的味道,亞馬遜身上則是肥皂和碘酒味。不過現在彌漫在他鼻尖的卻是蘭卡洛斯的香水味,而他所認識的人當中,只有一個人搽蘭卡洛斯的五號香水,那就是瑪塔·哈洛德。
他睜開一只眼睛斜睨著她。她已經彎腰察看過他是否睡著,現在正猶豫不決地站在那里,眼睛看著桌上那一堆顯然原封未動的書。她腋下一邊挾著兩本新書,另一邊則是一束白色的丁香。他不知道她選白色丁香是因為那是冬季最適合送的花呢(她在劇院的化妝間從12月到3月都擺著這種花),還是因它不會搶去她今天一身黑白裙裝的風采。她頭上是一頂新帽子,頸上是她常戴的那條珍珠項鏈;這條項鏈曾經幫助他贏回她的芳心。她看起來儀態萬千,非常有巴黎味道,而且,真是上帝保佑,她不像個醫護人員。
“我吵醒你了嗎,亞倫?”
“不,我沒睡著。”
“看來我是多此一舉了,”她說著把帶來的兩本書放在其他被漠視的書旁邊,“我希望你會覺得這兩本書比你看過的其他書有趣一點。你難道不想看一點點我們的拉薇妮亞嗎?”
“我什么也讀不下去。”
“你還痛嗎?”
“痛不欲生,但既不是我的腿也不是我的背。”
“那是什么?”
“我表妹蘿拉所謂的‘無聊的芒刺’。”
“可憐的亞倫,你的蘿拉說得真是對極了。”她把一束水仙從顯然過大的玻璃瓶中拿出來,用最優雅的姿勢將它們丟入洗臉盆,再把丁香花插進去,“有人以為無聊是什么嚴重的疲憊情緒,但它顯然不是,它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情。”
“微不足道,就像被蕁麻疹打倒。”
“你為什么不找些事做?”
“改善這光輝的一刻?”
“改善你的想法,還有你的靈魂和脾氣。你可以研究某種哲學,比如瑜珈什么的。不過我想一個分析型的頭腦可能無法體會抽象的事。”
“我的確想過回頭學代數,在學校的時候我從沒好好學過代數。但我最近在那個該死的天花板上做了太多幾何題,和數學倒有些脫節了。”
“嗯,我想叫你這樣狀況的人玩拼圖是沒用的,那填字游戲怎么樣?我可以找本那類的書給你,如果你要的話。”
“千萬別。”
“你可以自己設計。我聽說設計填字游戲比解答更好玩。”
“也許,但一本字典就有好幾磅重。再說,我向來恨透了在參考書里查東西。”
“你下棋嗎?我不記得了。解棋局如何?該白子走而對手走了三步什么的。”
“我對棋的興趣完全是圖像的。”
“圖像的?”
“很有裝飾性,武士和卒子等,非常典雅。”
“真可愛,我可以幫你帶一副棋來玩。好,不下棋,你可以做一些學術研究。那也是一種數學。為懸而未決的問題找出答案。”
“你是指犯罪嗎?我熟知史上所有的懸案,它們都已經毫無進展的可能了。當然一個整日臥床的人也無法有任何貢獻。”
“我不是指蘇格蘭場里的檔案,我是指更古典的,某些讓人們困惑了很久的謎團。”
“譬如什么?”
“譬如匣中信。”
“喔,別是蘇格蘭女王瑪麗。”
“為什么不?”瑪塔問,她就像所有女演員一樣,看瑪麗·斯圖亞特時總是將她美化了。
“我會對一個壞女人感興趣,但絕不會去研究一個笨女人。”
“笨?”瑪塔以她飾演伊蘭開特拉(Electra,是希臘神話中為報父仇而殺母之女——譯者注)的最佳女低音說道。
“非常笨。”
“喔,亞倫,你怎么能這樣說?”
“如果她戴另外一種發飾,根本就沒人會理她,全是那小帽在引誘人。”
“你認為如果她戴遮陽軟帽,她的愛就會少些?”
“她的愛從來沒有多過,不管她戴什么帽子。”
瑪塔的臉糗得就像花了一小時精心打扮,卻在劇場受到有生以來最嚴厲的羞辱一樣。
“你為什么那樣想?”
“瑪麗·斯圖亞特有六英尺高,幾乎所有身材高大的女人都是性冷淡。醫生都這么說的。”
當他說著的時候,他突然想到,這些年來瑪塔一直將他當成備用的護花使者,他怎么從沒想過她一向對男人的冷靜理智,也可能和她的身高有關。但是瑪塔并沒往這方面想,她還在掛念著她最喜歡的女王。
“至少她是個殉道者,這你不能否認。”
“殉身于什么?”
“她的宗教。”
“她只殉身于她的風濕癥。她未獲教皇的許可就嫁給達恩利,而且還采用新教徒的儀式。”
“等一下你就會告訴我她連囚犯都算不上了。”
“你的問題是,在你想象中,她住在城堡頂端的小房間里,窗上有著鐵欄桿,只有一個老仆人和她一起祈禱。事實上她住在一個有60個仆人的宅邸里。當仆人減到30個的時候她就痛苦地抱怨,等只剩下兩個男秘書、幾個女仆、一個裁縫、一兩個廚子的時候,她簡直痛不欲生。伊麗莎白女王還得自掏腰包幫她負擔這些費用。這些錢她付了20年,而這20年來,瑪麗·斯圖亞特還不斷地向全歐洲叫賣著蘇格蘭國王的皇冠,希望有人發動革命,讓她重返她失去的寶座,或者,讓她登上伊麗莎白女王的寶座。”
他看見瑪塔正在微笑。
“好點了嗎?”
“什么東西好點了嗎?”
“無聊的芒刺。”
他笑了。
“是的,剛剛我已經忘記它們了。這至少可算是瑪麗·斯圖亞特所做的一件好事。”
“你怎么對瑪麗這么了解?”
“我在學校的最后一年曾寫過一篇關于她的文章。”
“你不喜歡她,我想。”
“不喜歡我所發現的她。”
“你不覺得她是個悲劇?”
“喔,她是的,非常可悲。但不是一般大眾想象的那樣。她的悲劇是她生為女王卻有著鄉村農婦的長相。羞辱隔街的都鐸太太并無大礙,或許只會影響你打零工的機會,但影響的畢竟只有你個人。但對一個國家做同樣的事結果就很可怕了。如果你要以一個國家千萬人的生命做賭注,只為了羞辱一個皇家的對手,你將會眾叛親離,以失敗而告終。”他想了一下接著說,“她如果做女子學校的老師一定相當成功。”
“你真惡劣。”
“我是好心好意的,教職員一定會喜歡她,小女生也會崇拜她。這就是我所謂的她的悲劇。”
“好吧,看起來沒什么匣中信了,還有什么?鐵面人?”
“我不記得那是誰了,但我不會對任何忸怩著躲在洋鐵皮后面的人感興趣。我不會對任何人感興趣,除非我可以看見他的臉。”
“啊,對了,我忘記你對長相的熱情了。包亞家的人都長得不錯,你找找看,他們應該有一兩個神秘故事供你研究。或是柏金·渥白克(冒充亨利七世的人——譯者注),當然。冒名頂替總是非常吸引人的,不是嗎?可愛的游戲。重量永遠不可能完全在這一頭或在那一頭,你推倒后它又站起來,就像不倒翁。”
門打開了,汀可太太那張平凡的臉從她的帽檐下露了出來,她頭頂上的帽子比她的臉更平凡,而且歷史悠久。從第一次為格蘭特服務開始,汀可太太就戴著這頂帽子,所以他幾乎無法想象她戴其他帽子的模樣。據他所知她的確擁有另一頂帽子,她說她戴那頂藍帽子時就是表示自己情緒憂郁。她偶爾才會“憂郁”那么一下,而且從未出現在坦比路19號。她戴這頂帽子通常是因為自覺傳統禮俗有這個需要,而它也成為對整個儀式的評價標準;一個評斷某種場合社會價值的標準,看是不是值得戴上象征“我憂郁”的帽子。(“你喜歡它嗎?汀可。它像什么?”“不值得戴我的憂郁小帽。”)她戴著它去參加伊麗莎白公主的婚禮和其他各種不同的皇室集會,事實上,她還在肯特公爵夫人剪彩的一部新聞影片上閃過那么兩秒。但對格蘭特來說,那不過是一條新聞報導而已。
“我聽見你有訪客,”汀可太太說,“當我準備離開時發覺聲音聽起來很熟悉,于是我對自己說‘一定是哈洛德小姐’,所以我就進來了。”
她帶著各種不同的紙袋和一小束秋牡丹。她以女人對女人的方式和瑪塔寒暄,在她的那個時代她也算得上是衣著考究,所以她自然對舞臺劇女神的服裝做了適度的贊許,同時她瞄了一眼瑪塔插的美麗丁香花。瑪塔沒看見汀可太太的眼神,但是看到了那一小束秋牡丹,她立刻用排演過似的熟練姿態處理這樣的狀況。
“我隨隨便便買了白丁香給你,真是浪費,汀可太太帶來的野百合可把我比下去了。”
“百合?”
“它們是所羅門王的榮耀之一,不會太拘束,也不會過于狂放。”
汀可太太只有在婚禮和洗禮的時候才去教堂,不過她是屬于星期天上主日課的那一代。現在她正饒有興趣地看著握在她毛線手套中的那一束榮耀。
“唔,我從不知道。聽起來蠻有道理的,不是嗎?我總把它們想做白星海芋,漫山遍野的白星海芋。貴得不得了,你知道,但有點叫人沮喪。難怪它們原來是有顏色的。他們為什么不能這樣說?為什么一定要叫它們百合呢?”
于是她們開始討論翻譯的問題,以及圣經是多么容易誤導人(“我一直懷疑什么是不計回報的施舍。”汀可太太說),然后這尷尬的一刻就此結束。
當她們仍然忙著討論圣經時,矮冬瓜拿著新找的花瓶進來。格蘭特注意到這些花瓶是為白丁香而不是秋牡丹設計的。它們顯然是矮冬瓜用來討好瑪塔的,以為未來的良好關系鋪路。不過瑪塔從不花時間在女人身上,除非她馬上就用得著她們。和汀可太太的你來我往不過是她的社交手腕,一種制約反應。所以矮冬瓜已被貶為功能性而非社會性的角色。她把丟棄的水仙從洗臉盆中聚集起來,溫柔地放回花瓶中。矮冬瓜溫柔的時候真是美極了,這讓格蘭特凝視了她好一會兒。
“那么,”瑪塔終于插好了她的丁香花,并且將它們放在格蘭特看得到的地方,“我該讓汀可太太喂你她那些紙袋里的珍饌了。那不會是,難道是,親愛的汀可太太,其中一袋是你那美妙的單身漢小圓餅?”
汀可太太高興得臉都紅了。
“你要一兩個嗎?剛出爐的。”
“喔,當然我吃了以后得付出代價——那些營養豐富的小蛋糕會堆積在腰上——不過,還是給我幾個放袋子里,好帶到劇院配下午茶。”
她以一種諂媚式的慎重選了兩個(“我喜歡邊緣有一點焦的。”),把它們丟到她手袋里,然后說:“再見,亞倫,我一兩天之內會開始為你找雙襪子來織。據我所知再也沒有比編織更能撫平情緒的了。不是嗎,護士小姐?”
“喔,是的,的確。我的許多男病人也從事編織。他們發現這樣可以很好地打發時間。”
瑪塔從門邊給了格蘭特一個飛吻就走了,矮冬瓜禮貌地送她出去。
“爛貨就是爛貨,好也好不到哪里去。”汀可太太說著就打開了她帶來的紙袋。她不是指瑪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