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入郭府

篝火還在熊熊地燃燒著，燒得那樣的無情，仿佛這個世界上所有一切的殘酷的事情都與自己無關一般。

小紫已然止住了哭聲。她本不是個愛哭的人，只是難以自已罷了。

兩道深深的淚痕，就在小紫那微腫的雙眼下面。

少年自顧自地做著自我介紹。他說他叫郭敏，父親是濠州城里的有名的鄉紳郭山甫。自己的大哥二哥都隨著吳王去打天下了，偏偏父親就是說自己的面相和吳王相克，不放自己前去。枉費自己練了這十多年的武功，如今卻像一只小鳥般被囚禁在了父親的金絲籠里。郁郁不得志間，這一晚多飲了些酒，于是撇下父親安排在自己身邊如同細作一般的丫鬟云梅，到這樹林來散心了，不想卻遇到了之前的那一幕。當那個逃兵拿起大刀往小紫頭上砍去時候，他來不及再說話，于是迅速出手。還好這幫子人不過是群戰場上逃亡下來的草包，三兩下便被自己了解。

小紫卻還是那般愣愣的，沒有任何的反應。

“你……”郭敏微微有些臉紅，“不會覺得我話多吧？”

小紫呆呆地望著郭敏，然后搖了搖頭。

“那就好……”郭敏似乎語氣里還有些許的醉意：“在府里，父親決意不讓我去征戰沙場，二娘又著實霸道討厭，一向看不起身為小妾的我母親和我……如此憋屈地在府里活著，倒真有種生不如死的感覺，連找個人說說話也辦不到……索性你倒也不認識我，聽我牢騷幾句，不要厭煩我才好……”

“公子……”小紫無力地回轉身望著一直在說著話的過敏，“能不能先幫我把……”小紫望見大家的尸首，總歸還是無法再說出話來，只能抬起手指了指。

“哦……哦……”郭敏一陣臉紅，忙不迭地說：“是應該先安置了他們再言其他……”

于是兩人也不再多話，各自忙碌了起來。紫月懷抱著那些幼小的殘肢，整個人已然如木頭般，不會害怕，只是腦子里一片空白，眼里的淚又止不住地一直流著。

在郭敏的幫助下，小紫找齊了大伙兒的尸身。包括在前方遠遠就被拋掉了的救命的尸體，還有原本應該躲在前面很安全的骨頭和貓兒的無頭尸身，還有耗子的滿是鮮血的身體。

郭敏把刀疤從樹上解了下來，并脫下了自己的外衫把刀疤的小小的遺體好好地裹了起來。刀疤生前從沒有被這樣好的料子的衣物裹住過，如今死了之后倒還用上了一回上等的綢緞——只是，她卻無法感受那種絲滑的衣料貼著身體的感覺了。

小紫不再出聲，但是淚還是默默地流著，無法止住。

郭敏用元兵的大刀挖出了一個大坑，把救命先放了下去，然后把骨頭和貓兒的身體和頭放作一堆，再就是裹著自己外衫的刀疤，最后是耗子。

照著小紫的意思，大家伙死后可以葬在一起，互相擁擠著取暖，就再也不會害怕這即將到來的寒冬了。而且，耗子是一貫愛默默照顧大家的，就在最上面給大家擋住風雪好了，還可以像把大傘般把大家罩在下面，做一個好好保護大家的大哥哥。

郭敏蓋上土以后，小紫對著這個大墳包拜了三拜。

這一群人，就自己一個人活了下來……

而且大家死后，卻也是孤魂野鬼，連一座碑也不曾有。即使有，又該去刻什么樣的字呢？難道真的在上面寫上耗子、救命、刀疤、骨頭、貓兒這樣的名字？

再說，這樣的亂世，有墳都算是一件極其奢侈的事了……

然后，郭敏把四具元兵的尸身統統扔進了篝火里。

篝火似乎很是喜歡這新鮮的養料，開懷地吞噬起來，將他們的尸體燒得吱吱作響，火焰也越燒越高。

小紫望著大火里漸漸變得焦黑的尸體，心里卻并沒有太多的快意，反而覺得心里滿是無盡的悲涼。

辦完了這一檔子事兒以后，夜已經快去掉一半了。

郭敏就這樣默默地立在小紫身邊，陪著她呆呆地望著大火里正燒得逐漸變形的尸體。

天色漸漸快要明亮了起來，郭敏的醉意也消去了大半，此時卻并之前沉靜了許多。他輕輕嘆了一口氣，轉身向著小紫輕輕一躬身，輕聲說道：“方才我倒是自顧自說了許多的話，只是卻都還來不及請教，姑娘可否有姓名？”

這樣的流浪女兒，有姓名和有墳碑一樣，都是件很是奢侈的事情。

小紫并沒有回過頭去，呆呆地依舊注視著火堆，用著有些沙啞地聲音輕聲答道：“小紫……他們都叫我小紫……”

尸體依舊被燒得吱吱地響，還有火的呼呼聲響，就像在奏響一支鎮魂的喪樂一般……

躊躇良久，郭敏還是下定了決心：“小紫姑娘，眼下兵荒馬亂。雖然吳王在北方連得大捷，可這南方的殘兵剩將也著實不少。姑娘一個女兒家獨自在外實在不安全，不如……”

吳王什么的，小紫本就不認識。對于流浪兒來說，填得飽肚子就勝過了一切，自然不會關心誰又和誰在打仗了。對于郭敏的提議，盡管他還未曾說得明白，自己也已然了解，卻是不置可否地回轉頭，盯著這滿臉冷相的少年。

被小紫這么一盯，郭敏倒顯得頗不自在，完全沒有了之前剿殺元兵時候的氣勢，臉微微泛紅，話語也變得有些結巴起來：“如今，天下即將重歸我漢人手中，自然全天下漢人皆兄弟姐妹，該當相互扶持幫助……姑娘……我并無惡意……不知姑娘是否愿意到我府中做個簡單差事……以求養活自身？”

郭敏原是一番好意，只是小紫已然心如死灰，暫時無法去接納更多的善意罷了。

但是，似乎目前卻也別無出路了。

“好……多謝公子……”小紫無神地輕輕彎了彎腰，做了個多謝的姿勢。

然后，二人就這樣無言地望著這燃燒正熊的火焰，無情地吞噬著那些殘肢，直燒得吱呀作響，一股子奇異的肉香過后便是那難聞至極的尸焦味道，久久不能散去。

火燒了許久，直到燒出了天邊的一抹魚肚白。

“小紫姑娘，莫不如我們出發了吧……”郭敏在一旁輕聲提醒，依舊是滿臉的冰涼，卻只是因為自己自小就不會把內心的那股子火熱情感直率地表現出來罷了。

小紫沒有出聲，只是輕輕點了點頭，轉身又望向了身后不遠處的那個新鮮的墳包——泥土還是如此的新，微微泛著潤色。那些厚重的泥腥味，將昨夜的那些濃到化不開的血腥味道悄然掩去，還有那些可憐的孩子們的身軀。

小紫強忍著抬起了頭，或許這樣真的就能止住本難以再收回的眼淚——再狠狠地吸了一下鼻子，這一夜讓她憔悴到了極點，聲音聽起來也顯得如此的蒼白：“公子請帶路……”

這一條路不算太遠，只是卻也在那些橫生的枝椏下面從黎明漸漸走進了帶著露水氣味的清晨。小紫也就這樣一步一步地，離自己的那些過往越來越遠。

郭敏扣開大門的時候，郭府里正亂了套，家奴們在東奔西跑，遠遠的內堂還傳出來了丫鬟的哭聲。

開門的家奴瞧見是少爺歸來，先是一驚，繼而大喜過望，一邊躬身迎接郭敏進了府，一邊往里面大聲地傳報著：“少爺回來了！少爺回來了！”

一個穿著比家奴稍顯華貴的中年男子急急地奔走了出來，來到郭敏面前后有些焦慮地一作躬然后沉著搭話：“少爺這一夜可好跑，連累我們這些下人好苦啊，如今府里正亂成一鍋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