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傳言,彭輝身中四十八刀而死,魚鱗一般。
四十八刀,為應上“阿彌陀佛四十八大愿”,阿彌陀佛在遙遠天宇創立佛國,定下四十八種美好。玩家命短,過的是傳奇,活有做派,死有說法。
實則僅一刀,自鎖骨插入心臟。刀尖狹長,放棄削砍功能,只為刺而設計的英國費爾班—塞克斯匕首方能做到。
費爾班—塞克斯匕首是圓柄,像可口可樂瓶子。老太太納鞋底的錐子也如此,握滿手,能攢出力。城外部隊大院子弟能搞到仿品和真品,進城打架,讓玩家開了眼。
玩家不是偵察兵一擊斃命的刀技,主要是劃胳膊、扎大腿,對方出血或立不住,便贏了地盤。刺腹是最重的手,腹腔感染危險,還有救。頻繁使用刺眼的假動作已被稱為黑手,容易劃臉留疤,壞人面相,不仁義。
彭輝的致命傷,近乎刀刃全部插入。刀速要快得讓他來不及掙扎,偏離一分,便刺不到心臟。大院子弟與玩家一樣是中學生,沒這本事,兇手是野戰軍人?
四十年來,夢里起這念,李勤勞都會胃酸醒來。彭輝死前掙到大錢,賣去外省五卡車大衣……先給好處,再下手?
彭輝尸體由李勤勞和彭輝妹妹擦身,妹妹驚訝地發現哥哥有了中年人的啤酒肚。彭輝差三個月未至十九歲,死人脹肚,李勤勞把鼓出的肚子揉回去。給彭輝翻身時,淌出股黑湯。兩人沒惡心,像原諒尿炕小孩般,都笑了,高度默契地繼續清理。
因這妹妹,彭輝成了彭輝,否則會在街道工廠當裝卸工。那是他爸的工作,也將是他一輩子的工作。
上新衣時,瞄眼彭輝。南北城的霸主,沒了眼神,竟一臉歉意。彭輝是三白眼——眼白多,尤其下方露白,老話里的毛賊賤相。該貓在公共汽車上當小偷,但瞳孔迎著陽光會變成瘀血暗紅、大殺四方的兇相。
彭輝十六歲,父親死在街頭。那年批斗資本家,富人不敢留金條,后半夜扔大街。父親去撿,被巡邏隊發現,跑得急,心臟猝死。家里遭劈家具、刨磚,搜出二十余塊金條、七八條珍珠項鏈、四十幾只戒指。
能撿這么多,心疼父親辛苦。
家里攢的三十塊錢也被搜走。富人怕招禍的東西撿到窮戶,窮戶怎么受得起——母親整日念叨這話。她上公共廁所跌跤,覺得倒霉透頂,次日早晨起不了床,躺半個月過世。
怎么碰上這樣弱的父母?街道工廠對過世職工延發三個月工資撫恤,父親被巡邏隊抓獲,斷了此待遇。母親是家庭婦女,為補貼家用,給郊區鞋帽廠做縫布頭的零工,手停錢沒。
為妹妹吃上飯,彭輝上公共汽車偷錢包。上去,才想起可以去火車站扛大包——臨時裝卸工,去了就有活兒,父親星期天常去。
京城稱小偷為“佛爺”。失竊找不回東西,自我安慰,說成“當給佛爺燒香了”。南北城的佛爺彼此熟悉,各路公共汽車經過分配,絕不越界。外人上車行竊,會被攮刀子。
彭輝一身汗,怎么把這忘了?是他三白眼面相使然,情急第一念要當賊,想不起別的。
準備下車,碰上“佛爺炸鍋”——還沒到站,有乘客發現被竊,佛爺被憋車上,驚得滿車人油星四濺般。是位外地干部失了五百元公款,數額巨大,公共汽車直接開警局。
警察上車后,座位下找到皮筋扎的錢卷,盯上彭輝——整車人只有他是一雙賊眼。彭輝帶著割皮包的刀片,未到警局,已順褲面滑在腳下,被兩位坐著的乘客看見,舉報揭發。
彭輝死不承認,說車上另有佛爺,被關進禁閉室,俗稱“小黑屋”。
彭輝五歲進過小黑屋。他上的幼兒園,因為在京城特色的老地段,一年接待十余次外賓參觀,總要求做新衣,對父親是痛苦負擔。
幼兒園以廣播體操迎接外賓。彭輝是乖孩子,長得高,老師讓他買“的確良”白襯衣,站在臺上領操。一年多買不來,父親不管。
今天他有了,母親縫布頭攢的錢。第一次站臺上,提前二十分鐘就位預演,做“跳躍運動”滑倒,臉和白襯衫全臟。外賓即刻到,老師先讓他躲廁所。后考慮外賓可能參觀廁所,轉到小黑屋。
小黑屋為降伏調皮孩子,無窗戶,二米見方,關門后伸手不見五指,傳說有鬼和蛇,無一例外被嚇哭。彭輝進去就哭了,不是害怕,是覺得對不起母親,失去見外賓的榮耀,還進了壞孩子待的地方。
五分鐘后,感到屋里還有別人,先趴地面喘氣,后爬上墻……
彭輝幾天說不出話,夜夜噩夢,水里撈出來般流汗。母親帶他上道觀,尋過幾間殿,見一位守殿老道面善,說這孩子中邪,您給破破吧。老道讓朝神像磕頭,磕一個頭,老道說一句“有求必應”,之后問:“孩子,你求什么啦?”
彭輝:“您只讓我磕頭,沒讓我求什么呀?”
開口說話了!母親謝恩。
老道說這孩子遇上人間不平,瞳孔里落下恐懼和殺氣。恐懼好破,殺氣難消,讓孩子常來觀里掃地吧。每周日彭輝來掃地,母親在后院水池坐一天,先是洗老道一人衣服,后連老道左右屋也洗了。
兩年后,彭輝上小學。學校不讓去廟里燒香,老道也不讓母親再來,說染上封建迷信,對你們不好。母親千針萬線做出雙布鞋送老道,從此斷交。
母親死前念叨過老道。說自己七歲開始,給爹娘、兩個哥哥洗衣服,沒得過一句夸,嫁人后,還是洗全家,你爹嘴里也沒好,覺得是女人應該的。倒是老道每回都千恩萬謝,是這輩子唯一夸過她的人。她死了,向他報一聲。
母親火化,彭輝沒去道觀,怕這么多年過去,老道不在了,尋不到人,更傷心。
十六歲的彭輝進入小黑屋,有些興奮,會不會跟幼兒園的一樣?過去五分鐘,感覺屋里多出個人,趴地面喘氣,爬上墻……
毛骨悚然了十分鐘,忽然發笑。
長大的好處,是比童年多了自省能力。察覺出怪音是自身發出,半米外的喘氣是自己呼吸,爬墻響動是自己衣服摩擦。人,如此不熟悉自己,造出鬼境。
索性睡覺……恍然身在道觀,童年見的老道在一座舍利塔前掃地。昨夜大雨,塔脊上一只瓦質神獸被雷劈下。老道認出他,拾起神獸:“拿去玩吧。”
彭輝接過,討教小黑屋經歷。沒察覺自身響動前,真切感知室內還有一人,距離多遠、爬上哪面墻,非常具體。既然這個人是我造的,這個世界是不是也是我造的?
老道回答:“我也是你造的。”
彭輝醒后,警察放了他,車上佛爺被查出。
回家,找出積累的肥皂片——肥皂越洗越薄,小成紙角,窮戶仍不舍得扔。累積多片后,捏合成大塊,可再洗衣——捏出夢里老道給的神獸。
拿到工藝美術用品店問,這個狗一樣蹲著的是什么東西,回答:“叫尊,蹲著的‘蹲’字便來自它。一切猛獸的祖宗,誰兇吃誰。”
以我為尊,誰兇吃誰——彭輝自知了命運。
父親單位還是動善心,讓彭輝別上學了,頂替父親工作,家里不至于吃不上飯。彭輝拒絕,指向妹妹:“她該過更好的生活,吃西餐穿皮鞋。”
單位領導火了,罵他發白日夢。彭輝:“已經知道了,活著,是場夢。您等著,瞧我怎么發這夢。”
兩個月后,彭輝獨身來警局,請允許他進小黑屋清洗地面,燒炷香。值班警員打電話匯報,上級指示:讓做,看他生什么事。
真是打掃衛生。彭輝走后,聞著小黑屋里的香味,值班警員莫名其妙。彭輝已經成為需要慎重對待的人,南北城前所未有的一玩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