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輝的出現,激勵了李勤勞一撥新人。傳說彭輝劃倒玩家“歇咧虎子”前,從未打過架。
歇咧虎子——壁虎,沖人滋尿,滴眼眼瞎,沾膚膚爛。“歇咧”,滿語的“疼”。成名之戰,是被十幾人堵住,他掏出玻璃瓶,介紹是硫酸,從容走出。開發了新武器,南北城卻無人效仿,嫌陰損。
但他立住了,玩家們瞧不起他又怵他。歇咧虎子占了個街口,原是玩家“刺猬”的地盤。刺猬還有個街口,為安頓他不擴張,送來一輛上海鳳凰牌自行車,值一百二十元,相當于常人三四個月工資。
歇咧虎子染上自行車發燒友的毛病,愛用一整天時間把車拆碎,清洗上油,再組裝上。干這事,占用一戶臨街的自行車修理鋪,他在的一天,修車師傅們不敢上班,空給他。
彭輝尋到修車鋪:“我要你腰里的玻璃瓶子。”
歇咧虎子正忙:“行,你跟他們仨去胡同,能走回來,再說。”車鋪里有他三名打手,京城稱戰犯。
十五分鐘,彭輝一人回來。歇咧虎子:“怎么那么久?”彭輝:“星期天,胡同里總有人,走得深了點。”
歇咧虎子笑了:“打架,還怕人瞧啊。”
彭輝:“第一次打,臉皮兒薄。”
歇咧虎子緊臉,壓住表情。三名戰犯經他調教,都是拿“不仁義”來爭勝的壞種,不守只劃胳膊大腿的默契,刀往臉上腹里走……
彭輝沒匕首,去父親工廠撬斷一截箍貨箱邊角的鐵條,纏塊爛布當握柄,鋒長不超過二十三厘米,符合玩家比刀標準。沒費功夫磨,斷茬當作刃。
斷茬滲著血。
歇咧虎子掏出玻璃瓶子,介紹是清潔廁所的專業硫酸,能殺得便池如白玉一般。彭輝平靜地聽完。
不知為何,瓶蓋僵死,沒擰開。
鐵條斷茬從歇咧虎子胸口劃到腮。不算破相,冬天捂圍巾,夏日立衣領,能擋住疤。
事后,南北城玩家分析,歇咧虎子拆裝自行車,各種擰,手指早疲,擰瓶蓋時痙攣了。
歇咧虎子是個沒面子的人,沒擺宴請其他玩家,自己先覺得不會有人捧場。買一桌面的結婚喜糖,讓手下戰犯和佛爺一人抓一把,算是宣布退隱。
能搞到硫酸,因父親是公廁清潔工,他子承父業,去上班了。那是重體力活兒,招人嫌的臟,所以工資高,一月五十元,初級工程師待遇。他很快成為先進工作者,照片貼上北京烤鴨店前的路口宣傳牌,活潑健康的笑。
既然他前途無量,不再陰損,幾位玩家就想作踐他。
一日得知他在長安影院后街的公廁干活兒,幾位玩家趕到,卻撲了空。不愧是先進工作者,超人一般的快,已完活兒走人。午后陽光照入坑道,整潔肅穆,如一九五八年譯制片《王子復仇記》中的古堡秘道,可通向王后的臥室……
幾位玩家被震撼,打消惡念。
李勤勞初成戰犯,在府右街公廁迎上歇咧虎子,獻上三盒上海軟殼中華煙,請教擰不開瓶蓋的真相,歇咧虎子說手沒痙攣,他擰反了。
李勤勞滿意。嗯,這是彭輝。任何人面對彭輝都會出錯,不打自招、不戰自潰。
歇咧虎子的街口應歸彭輝,但玩家“刺猬”先下手,收了街口的佛爺和戰犯。理由是物歸原主,原是他的。
江湖事,一浪逐一浪,只認新事,不翻舊賬。刺猬不對,南北城玩家樂于看彭輝怎么辦,挑翻刺猬,才算立住。
刺猬——遇到危險會縮成團。成名作,是被二十人堵住,奔個墻角,手抱后腦、肘護肋、膝護腹地挨打,扛過一劫。
刺猬從不正面約架,只暗算。怕歇咧虎子,是兩個陰損人之間的怕。彭輝追求做派,要贏得漂亮,刺猬不怕。
彭輝窩著半截鐵條,早起后在本該屬于他的街口逛,等刺猬從背后攮刀。精神緊張,餓得快,十一點忍不住進餐館。看菜價,什么都點不了,問要兩碗米飯行么?
店主爽快說行,上了三道葷菜、一道素菜、兩瓶北冰洋汽水。店里就他一客人,不會是送錯桌。彭輝試探問,怎么沒湯?店主解釋,汽水涼,湯熱,怕您胃不舒服。
吃完,店主拿來賬本請簽名,對您記賬,三個月一結算。地頭人物已暗通消息,來了彭輝。
下午四點,刺猬仍不露面。彭輝疲了,走進家大門面的餐館。未到營業時間,清楚不會攔自己,徑直坐進最深的桌位。服務員送上汽水,打亮燈。
二十分鐘后,開始進人。一個個戰犯兇相,一人一桌,占滿廳,只喝汽水不點菜。天暗后,有客進,見這陣勢,忙退出。
這叫“耗陣”。人急了都勇,經不起拖。眾目睽睽下,冒出一絲怯意,便會泛濫,越久越慫。
耗過兩小時,刺猬現身。推進輛鳳凰牌自行車,支在彭輝桌位旁,坐下點煙。斜眼瞄彭輝,消了半截煙后開口:“敬你是個人物,車你推走吧,以后別來了。”
彭輝笑了:“我在街上威風一天,結果騎輛車走了,這形象太傻了!我不干。”
刺猬也笑:“給你一說,我也想樂。”彈左側上衣兜,嶄新鈔票的脆響,“一百二十元。拿上這個,騎車不傻。”
彭輝泯滅笑容:“你右邊口袋是什么?”
刺猬扔了煙,彈右口袋:“三百元。左右口袋,加輛車,換你不再來。可以啦,我夠仁義了。”
彭輝掏出劃傷歇咧虎子的半截鐵條,擺桌上:“什么都不要,勞你辦件事,把它打磨開刃,整出個刀樣。辦漂亮了,我給你錢。”
拿刺猬當手下使喚。
刺猬站起,指向廳內:“別忘了,你一個人。”
彭輝:“我帶人來了。”
刺猬急轉身,大門空蕩。
彭輝:“不在那。”指向廳內,“都在這。”
廳內大半是刺猬手下,小半新收的歇咧虎子手下。彭輝站起:“你們盯我有時辰了,還看不出人的高下呀?愿意為我磨刀的,站起來。”
修車鋪外被彭輝劃倒的三人先站起:“刺猬,我們該歸彭輝的,你不對。”帶動歇咧虎子舊日手下全站起。
刺猬手下站起二人,沖刺猬作揖:“沒見過您人前動刀,都是背后攮人。您今兒要能當大伙面劃了彭輝,我哥倆還是您的。”
刺猬腰里窩著柄空軍64式匕首,根據一九六四年繳獲的美軍傘兵救生刀改造,手下戰犯跟部隊大院子弟打架所獲,獻刺猬的禮。
看刺猬沒有掏出來的意思,一位坐著的戰犯亮刀,起身走向彭輝:“刺猬這人有好有壞,我更佩服你。但我們這么多人,沒一人動手,太難看了。”
眾人站成一排,堵住窗外視線,搬桌椅,開出空場。亮刀戰犯和彭輝距二米站定,旁邊人喊聲“來吧”,戰犯立刻刺出……如同叉魚,鐵條斷茬叉在他肘底,那里筋腱密集,叉住這,胳膊全僵。
彭輝退步:“還比嗎?”
亮刀戰犯:“再比,就不要臉了。抱歉刺猬,我歸彭輝了。”
刺猬一人離開餐廳,帶彭輝的鐵條去打磨造型,表示臣服。他交出歇咧虎子的街口和自己的一個街口,滿盤皆輸。
刺猬辦宴,請南北城玩家大吃一頓,宣布退出江湖。暗算干得多,沒了手下。怕遭報復,去東北油田當工人,一年后接走父母。油田對外封閉,尋不了仇。傳說他五十七歲,帶孫子回了趟京,參觀毛主席紀念堂、逛中山公園,早晨到下午走,沒敢過夜。
刺猬交還彭輝鐵條時,曾提議留下當軍師:“道上事,您還不熟,身邊需要個我這樣的人。”彭輝:“不用熟,我用新法。”刺猬:“那些壞種一人一心眼,您得提防。”
彭輝:“不用提防,我會讓他們變樣。”
刺猬改的鐵條,彭輝滿意。磨刃費了牛勁,柄上纏絲是幼馬馬鬃,硬里透柔,能攥出最佳手勁。雖然之后收到更佳的刀,但這把刀護身符般一直帶在身邊。
彭輝死后,有傳言,柄上纏絲不單是馬鬃。京城外原都是墳地,建筑隊挖地基,必刨出棺材。頭發不易腐爛,常見白骨留著完整發辮。一縷死人頭發混入刀柄,壞運的大穢氣。
彭輝還是中了刺猬的暗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