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玉米芯俱樂部[56]
- 鬧鬼的書店
- (美)克里斯托弗·莫利
- 8508字
- 2020-10-27 10:31:21
每當夜幕降臨,昏沉的小書室里亮起燈光,照亮一排排書卷時,鬧鬼的書店尤其宜人舒服。不少行人出于好奇,從人行道走下幾級臺階來到書店門前,熟客則隨意拜訪,跟走進自家俱樂部一般舒坦。羅杰習慣坐在書店后方的書桌前,邊抽著煙斗邊讀書;倘有客人找他閑聊,這小個子會立馬應聲,興致盎然地接過話來。交談的雄獅憨睡在羅杰體內,要喚醒它并不難。
但凡夜里仍營業的書店,在晚飯后數小時里俱相當繁忙。這是否因為真正的書迷都愛在夜里活動,唯獨在黑暗靜寂中,在迷蒙燈光下,才無法抗拒書本的感召前來閱讀?夜晚對文學確實有著神秘的感召力,愛斯基摩人本該創作些文學巨作才對。對絕大多人而言,要在北極度過一晚,歐·亨利[57]和史蒂文森的故事便是最佳良伴。而羅杰·米夫林曾沉迷于安布羅斯·比爾斯[58],彼時他認為,比爾斯寫的夜間恐怖小說,才算得上是真正的“夜神”傳奇[59]。
晚上十點,羅杰準時打烊,帶著薄克(他那芥末色,大名“薄伽丘”[60]的梗犬)在店鋪巡視一番,看看是否一切井然有序。他清空供客人使用的煙灰缸,隨后鎖好前門,關燈收鋪,一人一狗回到起居室。米夫林太太通常正打著毛衣或是讀著故事,她會煮上一壺熱可可,夫妻倆在睡覺前一起讀讀書或聊上半小時。有時候,羅杰會在就寢前順著吉辛街散散步。整天與書本打交道還挺費神的,于是,他時常在布魯克林昏暗的街道上享受輕拂而過的清新空氣,咀嚼閱讀時冒出來的想法,而薄克則像晚間出行的老狗,到處聞聞嗅嗅,一路跟著羅杰走。
然而,米夫林太太外出時,羅杰的日常習慣便不大一樣。關門后,他會回到辦公桌上,偷偷摸摸地從最下面的抽屜里拿出一個塞滿筆記和手稿的文件夾。這部寫了十年的書稿是羅杰“衣櫥里的骷髏[61]”,是他的秘密罪過。他曾給它取過好幾個標題,如《文學筆記》、《拄著拐杖的繆斯》、《書與我》和《年輕書商須知》。早在許久以前,在他游歷鄉間兜售書籍,美其名曰“在鄉間傳播文學”時已動筆寫作,書稿不斷擴充,目前沒頭沒尾,中間倒是越寫越長,數百頁盡是他的嘮嘮叨叨。羅杰希望《書商之道》這一章在日后的書商看來堪稱典范。他坐在凌亂的書桌旁,在飄散的煙霧輕撫下翻閱著手稿,不時刪掉幾行,插入幾句,重寫幾段,從架子上的書里查查資料。薄克在椅子下打鼾,很快羅杰也會迷迷糊糊,頭枕著手稿昏睡過去,大約凌晨兩點猛地醒來,罵罵咧咧地回到孤單的床上。
以上內容都是為了向讀者解釋為何羅杰在奧布里·吉爾伯特來訪后,于午夜時分在辦公桌旁打著瞌睡。涼風如山間溪流從他的禿頂流淌而過,把他喚醒過來。他睡得渾身僵硬,坐起身來四處張望。店里除了頭上還亮著燈外已一片漆黑。薄克的作息比起主人來要規律得多,已早早回到廚房里它那用裝過成套的《大英百科全書》[62]的大包裝盒做成的狗窩里歇息。
羅杰走到店面處,想著,“真奇怪,我怎么也該鎖了門吧?”他亮起了天花板上的吊燈,只見書店前門半開著,其他一切如常。薄克聽到他的腳步聲,從廚房里跑出來,爪子在未拋光的木地板上嘎吱作響。它抬起頭來,以早已習慣主人怪癖的眼神耐心地打量著羅杰。
羅杰自言自語:“大概我忘性大,忘了關門吧。”他把門關上鎖好,注意到薄克正在商店前半片左邊放置歷史書的小書室東嗅西嗅。
“怎么了,老伙計?”羅杰問,“想找本書回窩里讀嗎?”他打開小書室的燈,沒有異常情況。接著,他留意到有本書比其他書突出了一英寸左右。羅杰習慣把所有書一列排好,幾乎每晚關門后,都以手掌滑過書背,把粗心的讀者弄歪的書扶好。他伸出手想把書推回原位,卻不禁一怔:
“奇怪了,這是卡萊爾編的《奧利弗·克倫威爾書信演說集》!昨晚那位教授過來時,我怎么找不著。也許是我頭昏眼花了,還是趕緊睡覺去吧。”
翌日是個大日子,既是感恩節,當晚還是玉米芯俱樂部的十一月聚會。米夫林太太承諾會及時從波士頓趕回家,為大家烤一個巧克力蛋糕。據說俱樂部的部分成員堅持出席,都是為了米夫林太太的巧克力蛋糕和她弟弟安德魯·麥吉爾[63]每年秋天從薩賓農場送來的蘋果酒,而非為了與一堆書呆子相聚討論。
羅杰想著妻子要回來了,花了一上午稍稍打掃了一下衛生,眼看餐廳地毯上堆積了不少面包屑和煙灰,感到些許內疚。他給自己煮了羊排和烤土豆做午餐,想出一句關于食物的警句,心中暗暗得意:“重要的并非夢寐以求的食物,而是家里的日常菜肴。”這還需要稍稍潤色,措辭也有待改進,但行文本身不失睿智。每逢獨自進餐,羅杰總愛浮想聯翩。
飯后,他正忙著洗碗,兩只有力的胳膊突然繞上腰身,一條粉紅色的方格布圍裙扔到他頭上。“米夫林,”他妻子的聲音響起,“我跟你說多少遍了,洗碗時要系上圍裙!”
他倆人到中年方締結婚姻,兩人打招呼的方式真誠深情而不過于甜膩。海倫·米夫林體型豐腴健康,為人冷靜理智,又富于幽默感。她吻了一下羅杰的光頭,把圍裙系上他有些許駝背的身子,坐在廚房的椅子上看著他把瓷器擦拭干凈。她的雙頰被清冷的空氣吹得清涼而紅潤,臉上泛著在舒適的波士頓暫居歇息后的平和滿足。
“親愛的,”羅杰說,“這下子感恩節完滿了。你看起來就像《詩歌手冊》[64]般飽飽滿滿。”
海倫輕拍著把前腳放在她膝蓋上撒嬌的薄克,而薄克吸著海倫身上那熟悉而神秘的香味,辨認自己的人類朋友。“我在波士頓可快活了。整整三周沒聽人談起任何一本書。不過,昨天我在老角書店停了會兒,跟喬·吉林斯打招呼。他說書商全都瘋瘋癲癲,但你是瘋得最徹底的。他還問起你是否已經關門大吉了。”
羅杰的藍灰色眼睛熠熠發光。他將一個杯子掛好在櫥柜里,點燃了煙斗,慢悠悠地回答:
“你怎么說的?”
“我說咱們書店鬧鬼,跟平常書店不一樣。”
“說得好!喬怎么回答?”
“他回,是呀,被瘋子纏上了!”
“好吧,”羅杰說,“若文學破產,我也與之共患難,在那之前我決不放棄。話說,咱倆快要被一位美麗的姑娘纏上了。你還記得查普曼先生想把女兒送來書店工作那回事吧?今天早上又收到了他的信。”
他翻了翻口袋,掏出一封信,米夫林太太接過信讀道:
尊敬的米夫林先生:
很高興您和米夫林太太愿意收小女為學徒。泰坦妮亞是個好孩子,要是能把“淑女學堂”[65]那套東西忘掉,說不定能成長為一個體面的女子。她自小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都是我的過錯),為了她自己和未來夫婿(若有)著想,我期盼她能學會一技之長。她快十九歲了,我答應她,如果她肯到書店工作一段時間,我就帶她到歐洲玩上一年。
如前次討論,我想讓她以為她得自力更生,當然,實習的過程無須過于辛苦,能令她了解獨立謀生的意義即可。倘若您能每周支付她十美元薪水,并從中扣除食宿費,我將每周私下付您二十美元,答謝您對她的教導以及您與米夫林太太的悉心照料。我明晚要來參加玉米芯俱樂部聚會,屆時與您敲定細節。
泰坦妮亞也是個愛書之人,我看她非常期待學習書商之道。昨日,我無意中聽到她跟朋友說,今年冬天她“要在文學界忙活忙活”。我希望她能成熟點,別那么孩子氣。等我聽見她說“她在書店里工作”,就說明她真的長大了。
謹致問候,
喬治·查普曼
“你覺得怎樣?”羅杰問海倫,她默不作聲。“看看年輕小姑娘對咱們平靜的生活有什么反應,也挺有趣的吧?”
“羅杰,你真是天真得可以!”他妻子終于忍不住了,“家里來一個十九歲女孩,還怎么平靜?你騙騙自己還行,可別想騙我。十九歲的女孩可不止‘有什么反應’,她會‘炸得驚天動地’。除了波士頓那樣平靜的城市還有化學實驗室,其他地方可不會‘有什么反應’。這是把一個人形炸彈帶進軍火庫,你知道吧?”
羅杰一臉不敢置信:“我記得《赫米斯頓的韋爾》[66]里有個女孩像是‘一臺馬力十足的發動機’,但我看不出泰坦妮亞在這兒能有什么沖擊力,我倆都夠冷靜平和的。最糟糕也不過是她拿走我的《伊麗莎白女王時代的爐邊談話》。你得提醒我把書鎖好。”
這部馬克·吐溫[67]的秘作是書商的珍品之一,連海倫也不能翻看;而海倫猜測這書不大合她口味,盡管清楚羅杰把書(連同他的人壽保險單、幾張自由債券[68]、一封查爾斯·斯賓塞·卓別林[69]的親筆簽名信和一張她在蜜月之際的快照)放在哪里,她從不翻查。
“好啦,”海倫說,“泰坦妮亞來不來是一回事,要是玉米芯俱樂部今晚想吃巧克力蛋糕,我現在就得開始忙活了。來,把我的手提箱拿到樓上。”
書商聚會類似于古猶太國的參議會[70],只不過更輕松愉快而已。這古老貿易的成員跟從事披風和西裝生意或任何其他行業的行家一樣,有其獨有的格調與特征。他們追尋高尚的使命,舍棄世俗利益,由于囊中羞澀,穿著相對樸素;面對神秘莫測的圖書天堂,難免苦惱沮喪;與出版商的銷售員打交道久了,若在豐盛的晚餐上菜間隙間聽到某本書飽受稱譽,不禁半信半疑。
若是有出版商銷售員領著書商外出晚餐,待后者正把盤中最后幾顆豆子扒進嘴里,便是時候聊聊文學了。不過,正如杰瑞·格拉德菲斯特所言(他在第38街上開了一家書店),出版商銷售員偶爾請書商吃吃飯,也算是為他們解解饞,要知道書商平常可不大舍得花錢吃大餐。
一群人聚在羅杰的小起居室里,他招呼著,“好啦,先生們,今晚可真冷。來,往火爐靠過一點。喝點蘋果酒,蛋糕在桌子上。我妻子專門從波士頓回來做的呢。”
“祝米夫林夫人身體健康!”查普曼先生敬酒。他是一個沉默寡言,專心聆聽的小個子。“希望她不介意我們在這快活,而她卻要幫忙看店。”
“不會不會,”羅杰說,“她可喜歡看店了。”
“我看到吉辛街電影院正上映《人猿泰山》[71],”格拉德菲斯特提起,“這部戲挺棒的。你們看了嗎?”
羅杰答:“那還不如去讀《叢林之書》[72]呢。”
“老談文學你煩不煩?”杰瑞抗議,“不就是書嘛,連哈羅德·貝爾·賴特[73]寫的也算是書。”
第五大道[74]一家大書店的店主梅雷迪思糾正:“讀了讓人享受的才能稱之為書。那么多人愛讀哈羅德·貝爾·賴特,那么多人愛讀廢話,兩樣我都受不了,唉,還是忍忍吧。”
杰瑞喝了點蘋果酒,思路異常清晰,便反駁梅雷迪斯道,“你的論點缺乏前提,直接便到了推論。”
“這么說太過分了。”本森笑著說,他是一位珍本書和初版書經銷商。
“我的意思是,”杰瑞解釋,“書商不是文評家,什么書好,什么書不好,跟我們無關。我們只管滿足公眾的需求。至于他們的動機,那可管不了。”
羅杰立馬接話:“你還說賣書是世界上最差勁的行當,正因為有你這樣的人才那樣。你大概認為書商不需要提升公眾對書籍的欲望,對吧?”
“‘欲望’這詞語氣太重了。”杰瑞回應,“還是把公眾比作病患,將書籍比作營養品吧。公眾能坐起身來吸收一點點流食就不錯了,根本不需要加輔食,要是你硬要往病人喉嚨里塞烤牛肉,不就要了他的命嘛。公眾愛怎樣就怎樣,他們肯不時花點錢買書就不錯了。”
羅杰說:“好吧,要是你要求那么低,我沒什么好說的……”
“你一向那樣,”杰瑞打斷羅杰。
“我敢打賭,咱們這一行從布萊斯的《美國政治論》[75]賺的錢比賴特所有作品加起來還要多。”
“那又怎樣?為什么不能兩者都賣呢?”
兩人的第一輪辯論被另外兩位來訪者打斷了,羅杰端來幾杯蘋果酒,請客人品嘗蛋糕和椒鹽卷餅,給自己的玉米芯煙斗添了火。新來的是昆西和弗呂林,昆西是一家頗有規模的百貨商店圖書部的職員,弗呂林則是格蘭特大街希伯來區一家書店的老板,那是紐約市里庫存最豐富的書店之一,市郊的書迷卻鮮有耳聞。
弗呂林長著一把濃密的胡須,顴骨曬得紅紅,一雙黑眼睛炯炯有神。他問,“好啦,你們在爭什么?”
“跟平常沒兩樣,”格拉德菲斯特笑著回答,“米夫林硬要把商品銷售和形而上學混為一談。”
米夫林——才不。我只是說好書才能帶來好生意。
格拉德菲斯特——你錯了。你必須根據客戶的需求來囤書。不信你問問昆西,要是百貨公司想要埃莉諾·波特[76]和《人猿泰山》[77],他上架梅特林克[78]和蕭伯納有什么意義?鄉村雜貨店里賣的雪茄跟第五大道酒店酒牌上的能一樣嗎?當然不能。他得賣顧客喜歡的、習慣的雪茄。賣書也是生意,得遵守一般的商業規則。
米夫林——去他的一般商業規則!我來吉辛街就是不想搞那一套。要是我得遵守那天殺的供求規律,我都要瘋了。依我說,供應創造需求。
格拉德菲斯特——老伙計,你再怎么高雅,還是得賺錢謀生吧。難不成有人供養你了?
本森——我賣的是珍本書,業務范圍跟你們不大一樣。不過,我有一個想法,也許你們愿意聽聽。顧客花錢的意愿通常與他期待從所購物品中的獲利成反比。
梅雷迪斯——這話頗有點約翰·斯圖爾特·密爾[79]的味道。
本森——也許吧,但也不無道理。比起求進,人們更樂意花錢享樂。不信你看,他們為了在劇院留座倒是大方,每周還毫不吝嗇地花上好幾美元抽雪茄,可你讓他們花三五塊錢買本書卻像是要了命。你們零售商錯就錯在試圖說服顧客書籍是必需品,要告訴他們書是一種奢侈品,那準行!大家平日累死累活,必需品不舍得買,直把西裝穿破才換,卻舍得花錢抽那破雪茄。
格拉德菲斯特——有道理。米夫林說我憤世嫉俗,怪我滿身銅臭,可我看吧,我比他更有追求。我不會斷定顧客該買什么,就一個勁地催他們買。我看著他們茫然無助地走進書店,對自身喜好一無所知,也不知道哪些書值得一讀,我才不屑于利用他們的脆弱。他們任由書商擺布,你讓他們買什么,他們就買什么,而地道正直的人(例如我)絕不會認為顧客該讀什么就死命推銷。我由得他們自個兒閑逛,愛讀什么讀什么。我看著他們無助地摸索,觀察他們如何選擇,那可有意思了。通常他們買書要么是因為封面好看,要么是看價格便宜,再要么是之前看到了一篇書評。那“書評”不過是一則廣告,一千個書商里都未必有一個能認清兩者間的區別。
米夫林——你這是無情無義,粗鄙無知,全然錯誤!如果有醫生眼看有人患上可愈之癥,卻不采取任何措施減輕患者的痛苦,你會怎么想?
格拉德菲斯特——他們所謂的痛苦不值一提,要是我囤了一大堆書,除了書呆子外誰都不看,那我才痛苦呢。公眾品味低下,每天在書店外來來往往卻不光顧,故作風雅的店主只好關門大吉,你又怎么看?
米夫林——杰瑞,你的問題呀,是只把自己當成是生意人。我吧,認為書商就像是公務員,應該由國家供養,光是為著職業榮譽,便該盡其所能傳播好書。
昆西——你大概忘了我這種以賣新書為主的書商,我們還得受出版商擺布呢。新書不囤不行,其中大多都是些廢話,哎喲,怎么那么多廢話,根本賣不動吶。
米夫林——確實如此!我是這么看的,首先,市場里沒有足夠的好書。第二,出版商不明就里,許多人根本不懂如何辨別好書,隨隨便便決定出版的內容。大型制藥廠斥巨資分析藥品的化學成分,著名的果醬制造商花大錢精挑細選水果燉成果醬。然而,他們告訴我,出版業里最重要的部門,即收集手稿和出樣書的部門卻最不受重視,報酬也最少。我認識一家出版社的讀稿員,他剛從大學畢業,什么是書什么是兄弟會勛章都分不清楚。既然果醬廠能雇用訓練有素的化學家,為什么出版商不能雇些行家里手?當然,這樣的人還是有的,負責《太平洋月刊》[80]那家伙算不錯了。
查普曼——專家的價值也許沒您想象的重要,他們大多只懂得吹吹牛皮。我們工廠里曾有那么一位專家,我記得吧,平常他總是意見多多,唯獨虧錢的時候,他倒覺得生意正好。
米夫林——據我觀察,這世上沒有比賺錢更容易的了。你只需生產一種實實在在、公眾需要的產品,讓他們知道你有這種產品,提醒他們需要這樣的產品,他們便心急如焚要買到。但如果你給他們真金白銀的好東西,向他們銷售貨真價實的好書,那無異于自取性命,自斷財路。
梅雷迪思——米夫林說得對。我家書店就是第五大道上一家普通書店,裝著普通的玻璃櫥窗、普通的大理石裝飾、普通的展示燈。我們每天賣出價值幾百美元的瞎話,心里不情不愿的。店里的人老嘲笑顧客沒腦子,可他們也想要好書呀,只是不知道怎樣才能如愿。不過杰瑞也有道理。賣出一本紐頓[81]的《藏書之樂及其相關逸趣》比賣出一本《人猿泰山》要滿足十倍,可把個人喜好強加于顧客卻不大明智。我們只能等待機會巧妙地推薦幾本好書。
昆西——這讓我想起前幾天咱們圖書部發生的一件事。一個時髦少女到店里買書,可她忘了書名,只記得故事里的一個年輕人由僧侶撫養成人。我被難住了,試著問她是否要《患難與忠誠》[82]、《修道院的鐘聲》[83]或《修道院傳說》[84],說了好些書她都毫無反應。后來有位女售貨員無意中聽到我們的說話,馬上就猜到她想要《人猿泰山》。
米夫林——你這傻子,你該趁機跟她介紹介紹毛克利和神猴之國[85]。
昆西——那是。我當時沒想到。
米夫林——大家對廣告有什么看法?前幾天,有個廣告公司的年輕人過來,讓我在報紙上打打廣告。你們覺得會有效果嗎?
弗呂林——總會有效果的。唯一的問題是,那是否是商家想要的效果。
梅雷迪思——什么意思?
弗呂林——你們都沒想過“連帶廣告”嗎?我的意思是,你花了錢賣廣告,競爭對手卻大賺特賺。舉個例子,第六大道上有一家食物美味但價格偏高的熟食店。明亮的櫥窗里陳設著各種甜食和佳肴,你看了禁不住口水直流,決定是時候吃點什么。可是,你會在那兒就餐嗎?不大可能。你會沿著街道往前走一會兒,到自助餐廳或水晶午餐店里吃。熟食店的店主為櫥窗花了錢,另一家店卻從中獲益。我的生意也是一樣。我的書店在工廠區,人們要么不買書,要買就只買最好的(梅雷迪思可以證實,反倒是富人總買些不怎樣的書)。他們讀了報紙雜志上的圖書廣告,讀了梅雷迪思店里的廣告和其他廣告,便過來找我買書。廣告有效是有效,由別人買單就行。
米夫林——沒準我也可以指望梅雷迪思的廣告幫幫忙。我還真沒考慮過這方面。但說不定什么時候我也會在報紙上打打廣告,只寫那么幾行字:
家里的詩壇
買賣好書
鬼魂縈繞
也許會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昆西——百貨公司的圖書部可沒有多少機會享受弗呂林所說的“連帶廣告”。有時候,室內裝潢部那家伙從我們那兒偷幾本吉卜林[86]包在皺皺巴巴的油布里當裝飾,有時候為著展示路易十八[87]風格的臥室,又放上一本《恐怖故事集》,花銷反倒由我們來付!去年夏天,他問我能不能給他找那個林什么寫的書給門廊家具作陪襯。我以為他指瓦格納[88]的歌劇《尼伯龍根的指環》[89],便四處幫他找書,后來才發現他要的是林·拉德納[90]的胡話。
格拉德菲斯特——可不是嘛。我一直跟你們說,要是你熱愛文學,那根本賣不了書。書商什么時候讓世人開心快活了?
米夫林——約翰遜博士[91]的父親是位書商。
格拉德菲斯特——他連山姆的學費都付不起呢。
弗呂林——還有另一種“連帶廣告”,我也頗感興趣。以科爾斯·菲利普斯[92]為例子吧,他給某個絲襪品牌畫了一幅廣告畫,重點當然巧妙地放在美麗女士的長筒襪上,但畫中總有些別的東西,例如汽車、鄉村別墅、莫里斯牌座椅或陽傘等等,如此一來,這幅畫除了給絲襪打廣告,順帶也推銷了其他物品。菲利普斯時不時便在畫里畫上一本書,說不定第五大道的書店也能沾沾光。一本使人身心舒暢的好書跟一雙讓腳踝舒舒服服的絲襪一樣,肯定大受歡迎。
米夫林——你們個個都滿身銅臭。我告訴你們,書籍中存留著人類的精神,是世上唯一長存之物。莎士比亞[93]是怎么說的……
王公云石豐碑或鍍金牌坊
終將朽敗,難與詩章比強[94]
我以霍亨索倫家族[95]起誓,他說的沒錯!等等!我想起卡萊爾的《奧利弗·克倫威爾書信演說集》里的幾句話。
他興奮地跑出房間,玉米芯俱樂部的成員相視咧嘴一笑。格拉德菲斯特傾倒煙斗,加了些蘋果酒,輕聲笑道,“他又沉迷于自己的想法里了。我就喜歡逗他玩。”
弗呂林想起了什么,“說起卡萊爾的《奧利弗·克倫威爾書信演說集》,平常基本無人問津,前幾天有個家伙來找我要,可惜我手頭沒有。我倒想有一本放店里啊,于是便打電話給布倫塔諾看能不能拿一本,他們告訴我剛剛賣掉了唯一的一本。一定有人在推銷托馬斯[96]!也許《人猿泰山》里提起他了,或者有人買了這本書的版權,要拍成電影呢。”
這時米夫林回來了,看上去很是惱怒。
“真奇怪,”他說,“我昨晚明明看到書就在架子上,現在居然不見了。”
“沒辦法,”昆西說,“有的人來二手書店,看到喜歡的書,但舍不得買,便把書藏起來,放在沒人留意的書架上,等買得起了就能輕易找到。也許有人把《克倫威爾書信演說集》藏起來了。”
“可能吧,我也不確定,”米夫林說,“米夫林太太說今晚肯定沒賣出去。她在書桌旁邊編織邊打瞌睡。估計是旅行太累了。我特意叫醒她問過的。”
“很抱歉我們錯過了卡萊爾的箴言,”本森問,“他怎么寫的?”
“我好像記在筆記本上了,”羅杰邊說邊在書架上搜尋。“在這兒呢。”他大聲朗讀:
“即使被葬于四荒八極、污穢之境,人世佳作永不消逝。英雄氣概與永恒之光皆長存于世,融于世間萬物之榮光。好了,朋友們,書商正是人世佳作長存于世的關鍵之一,助力人與書本的融合。無需科爾·菲利普斯的畫作相助,他也能樂業愛業。”
“羅杰,我的好伙計,”格拉德菲斯特接話,“看你這天真熱情的模樣,我想起了湯姆·戴利[97]最喜歡的故事,講的是一位愛爾蘭牧師斥責教眾沉醉于威士忌。他說,‘威士忌是教區之禍根,它讓你頭腦發熱,讓你朝房東開槍,還全都射空!’親愛的羅杰,你滿腔熱情地竭力求真,卻求而不得啊。”
“杰瑞,”羅杰立馬回嘴,“你就是一棵尤巴斯樹[98],連影子都有毒!”
“好啦,先生們,”查普曼先生建議,“米夫林太太該休息了。我提議提前休會。跟大家討論總是得益匪淺,盡管有時我對結論持保留意見。我女兒將要成為一名書商,我期待聽聽她的觀點。”
客人們往店門走去,查普曼先生把羅杰拉到一旁。“您愿意接收泰坦妮亞當學徒吧?”
“當然,”羅杰問,“她什么時候來?”
“明天可以嗎?”
“越快越好。樓上給她留了間空房。我對布置房間有不少靈感。讓她明天下午過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