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鬧鬼的書店
- 鬧鬼的書店
- (美)克里斯托弗·莫利
- 8462字
- 2020-10-27 10:31:21
要是你在璀璨落霞中經過布魯克林[1],放眼這片美麗的街區,看著爸爸們推著嬰兒車緩緩走過,說不定也會湊巧發現一條安靜的側街,還有街上一家別有風味的小書店。
書店有一個不同尋常的名字,叫“家里的詩壇”[2],位于一座舒適而古舊,曾是好幾代水管工和蟑螂快樂居所的赤褐色砂石建筑里。老板是一名專賣二手書的書商,花了好一番功夫將房子改造成書店的模樣。世上再沒有比這更好的二手書店了。
十一月里一個寒冷的傍晚,大約六點鐘光景,一陣急雨潑灑在人行道上,一位年輕人沿著吉辛街[3]一路走著,不時駐足掃視商店櫥窗,仿佛對去路不大確定。他在一家暖意融融、玻璃錚亮的法國烤肉店前停下腳步,確認一下門梁上的門牌號,再看了看手里的記事本,繼續往前走了幾分鐘,終于找著了目的地。他被入口處的牌子吸引住了:
家里的詩壇
羅杰與海倫·米夫林
歡迎書友們光臨,
這家書店鬧鬼喲!
他踉蹌走下通往繆斯神殿[4]的三級臺階,把為著避雨而豎起的大衣領子整理好,打量起書店來。
這家店與他慣常光顧的書店大不相同。老房子的兩層樓合成了一層:下面半層被分成數間小小的書室;上面半層沿墻有一條書廊,書一直擺到了天花板。頗有些年頭的紙張和皮革散發著醇厚的芳香,空氣中彌散著一股濃烈的煙草味。眼前是一幅大大的鑲框公告欄,上面寫著:
偉大文學作品的魂靈
在這家書店縈繞不散。
此處僅出售良本真品,
廣大書迷請進來看看。
沒有店員在耳邊嘮叨,
也大可盡情抽起煙斗,
但煙灰不能隨處亂倒!
敝店任書迷隨意瀏覽,
所有價格已標識清楚,
在煙霧繚繞最濃之處,
可覓得店主咨詢交談。
尋得所需,以現金付賬。
倘尚不確定心之所屬,
敝店亦定能供君所需。
大腦不可缺書籍滋養,
讓敝店為您開開藥方。
作者暨店主:羅杰與海倫·米夫林
店里光線昏暗,分散各處的綠色燈罩灑下黃色的光束,到處彌漫著溫暖舒適、令人平靜的氛圍。煙霧從玻璃燈罩下升騰而起,整家店薄煙縈繞。來客從書室間的一條狹窄的過道往里走,注意到有些書室完全處于黑暗之中,另一些則亮著燈,里頭擺著一張桌子和幾張椅子。在一個標示著“散文”的書室角落里,一位年長的先生正讀著書,明亮的燈光映出一張如癡如醉的臉。來客眼看他四周并無煙圈升起,判定這位并非店主。
年輕人走到書店后方,氣氛愈發不可思議。他聽到雨水落在樓上的天窗上,除此之外,整家書店鴉雀無聲,似乎除了盤旋而起的煙霧和讀者明亮的側影,便空無一物。它像是一座秘密的神廟,一座正在舉行奇怪儀式的圣殿。店里煙味濃烈,年輕人心情緊張,喉嚨一時發緊。他抬頭望向上方層層疊疊的書,愈往屋頂愈加幽暗。眼前一張桌子上擺著一卷棕色的牛皮紙還有麻繩,顯然用于包裝售出的書籍,可是不見有店員。
“也許這書店真鬧鬼了,大概是被煙草之神沃爾特·雷利爵士[5]的快活魂靈給纏上了。”他尋思,“不過,店主夫婦倒應該還活蹦亂跳[6]。”
他在繚繞的灰藍色薄霧中到處搜尋,忽地被一圈帶著雞蛋般光澤的明亮所吸引。它又圓又白,在一盞吊燈的亮光下耀著微光,似從重重煙霧里浮現的一座光明的小島。他走近一看,原來那是個禿頭。
禿頭屬于一個眼神銳利的小個子,他坐在像是書店神經中樞的角落里的一張旋轉椅上,面前那張帶有信件格的大書桌上堆滿了各式書籍,擺放著一罐罐煙草與一疊疊剪報和信件。一臺老舊的打字機看著像一架大鍵琴[7],半埋在一堆手稿里。禿頭男子正抽著一管玉米芯煙斗[8],讀著一本烹飪書。
訪客禮貌地招呼:“您好,請問您是店主嗎?”
“家里的詩壇”的店主羅杰·米夫林先生抬起頭來,他有著一雙炯炯有神的藍眼睛、一把短而泛紅的胡須與一股有創見的自信。
“我是店主。”米夫林先生回答,“你需要點什么嗎?”
年輕人自我介紹,“我叫奧布里·吉爾伯特,是靈光廣告公司[9]的代表,想跟您商量商量,讓我們處理您的業務,為您準備朗朗上口的口號到處宣傳。戰爭好不容易結束了,您可以大展拳腳擴充業務了。”
書商臉色一亮。他放下烹飪書,吹出一縷煙,再抬頭回答:
“親愛的小伙子,我不打廣告。”
“怎么可能!”吉爾伯特吃了一驚,像是被無端冒犯了一般。
“我要的廣告你給不了。真正能幫上我忙的廣告由業內最了不得的文案負責呢。”
“您指的是懷特沃什&吉爾特公司吧?”吉爾伯特先生愁悶地試探。
“不不不。給我打廣告的是史蒂文森[10],勃朗寧[11]與康拉德[12]公司。”
靈光廣告公司的年輕文案摸不著頭腦,“我根本沒聽過這家公司。他們的廣告不見得更好。”
“你還沒明白。我的意思是,我賣書就是打廣告,每售出一本史蒂文森或康拉德,顧客讀得滿懷欣悅,讀得心驚肉跳,那這位顧客以及他所買到的作品便成了我的活招牌。”
吉爾伯特不服氣:“口口相授的廣告已經不時興了,沒法增加銷量。您得讓公眾記得您的品牌。”
“我以托茲尼茨系列書籍[13]起誓,我可沒騙你!”米夫林反駁,“你看,你不會讓醫生在報刊上打廣告,對吧?醫生的口碑源自他治愈的病人,而我的口碑倚賴被我激發的頭腦。圖書業與其他行業不同。大家需要書籍,卻渾然不知。我一看就知道你急需書本滋養,但你自己全然不覺!人們不到病入膏肓,絕不會找書商幫忙。打廣告如同勸告感覺良好的人去看醫生,純屬多此一舉。你知道為什么現在人人拼命讀書嗎?那是戰爭的苦難迫使他們意識到自己營養不良。長久以來,世人頭腦發熱、思維紊亂,卻無人自知。如今我們已無力掩飾,人人饑腸轆轆,看見什么讀什么,試圖趁著苦難結束找出心頭之疾。”
說著書商站了起來,訪客盯著他,既覺得有趣又有些驚訝。
米夫林往下說道,“我很高興你覺得這書店值得來一趟,這讓我對圖書業信心倍增。但這一行的發展吧,不僅在于將售書系統化為一種交易,更在于把它作為一種職業來尊重。光嘲笑公眾的品味,說他們讀的書盡是一派胡言、假話連篇,那有什么意思?醫生得先愈己后愈人,書商得先學會‘知好書,重好書’,顧客才能跟上。其實人人內心都渴望好書,卻茫然不知。他們需要書,可懵然不覺,通常也不知道需要讀些什么書。”
“那為什么不通過廣告廣而告之呢?”年輕人相當尖銳地質問。
“小伙子,我明白廣告的價值。可在書商這一行,廣告恐怕徒勞無功。我可不是什么商販,而是根據顧客需求提供相應書籍的行家。我跟你說句大實話,世上并無所謂的‘好’書,只有當它滿足了你的需求,駁斥了你的錯誤,才稱得上是一本‘好’書。有時候,甲之蜜糖卻是乙之砒霜。而我吧,就愛為不吝光臨敝店,向我坦白病癥的顧客開開處方。部分客人的思維已然退化,我只能給他們做做‘尸檢’,可大多數人病情不重,還能治療治療。要是能給顧客奉上他一直索求而不知的書本,他定然感激流涕。沒有比這樣的客人更有說服力的廣告了。”
“我不打廣告,還有另一個原因,”米夫林解釋,“如今時興讓品牌廣為流傳,正如你所說,不打廣告的商家真真是榆木腦袋。可說不定這反倒引人注目。我不正是沒有打廣告才把你吸引來了嗎?這么一來,顧客以為是自己尋著了敝店,四處告訴朋友他找到了一家由怪人經營的怪書店,他們聽了肯定要過來瞧瞧。”
廣告文案應答:“那我下次再來,勞煩您給我開個藥方。”
書商自顧自地往下說,“首先,你得明白如今形勢不妙。書籍已流傳了四百五十年,但火藥的流通范圍更大更廣。不要緊!油墨爆炸力十足,遲早會大獲全勝。我店里囤了些好書。世上真正重要的書籍也不過三萬本左右,其中大約五千本以英語寫成,還有五千本是英譯本。”
“您晚上還營業嗎?”年輕人詢問。
“我十點鐘才關門。許多好顧客白天工作,晚上才能逛逛書店。真正的書迷一般苦于生計。他們一心只顧著讀書,沒多少時間去阿諛奉承,也沒多少耐性去討人歡喜,自然囊中羞澀。”
書商的禿頂在柜臺上方的吊燈照耀下閃閃發亮,雙眸明亮而誠摯,發紅的短胡須像鐵絲般直豎,身上穿著的棕色諾福克夾克破破舊舊,已經掉了兩個紐扣。
顧客思忖,這老頭有點狂熱,但也相當好玩。“好吧,先生,”他告辭道,“非常感謝您。下回再見,晚安。”說完便沿著過道朝門口走去。
吉爾伯特走到書店門前,米夫林先生剛好亮起了天花上的數盞吊燈,吉爾伯特看見身旁的大布告欄上貼滿了剪報、通知、公告和字跡工整的小紙條。其中一條引起了他的注意:
藥方
如果你需要磷光點點,試試洛根·皮爾索爾·史密斯[14]的《瑣事集》。
如果你需要高山深澗、櫻草谷間的清澈柔風,試試理查德·杰弗里斯[15]的《我心靈的故事》。
如果你需要來些硬漢色彩,來點驚險刺激,試試塞繆爾·巴特勒[16]的《筆記本》或切斯特頓[17]的《名叫星期四的男人》。
如果你需要“實實在在的愛爾蘭風格”,沉浸于不顧一切的怪誕,試試詹姆斯·斯蒂芬斯[18]的《半神》,它將給你無與倫比的驚喜。
時不時讓大腦如沙漏般上下顛倒,讓思想反向行之。
喜歡英語是一回事,也大可暢享拉丁文。
羅杰·米夫林
人們面對不甚熟悉的事物時難免興趣缺缺。年輕人對于閱讀治療師開出的藥方一無所知,讀畢便邁步離開。他正要開門,米夫林出現在他身旁,表情有些許尷尬。
書商邀約:“年輕人,我倆聊得挺愉快的。恰巧我太太外出度假,今晚就我一個人,要不你留下陪我吃晚飯吧?你來的時候,我正在研究新食譜呢。”
這不尋常的邀請讓吉爾伯特既驚又喜。
“噢,您太客氣了,可這不會太麻煩了嗎?”
“一點也不!”書商表示,“一個人吃飯多沒意思,我就盼著有人來陪陪我。每回米夫林太太外出,我總想方設法邀請客人一同進餐。你瞧,我得呆在家里看店,也沒雇仆人,就自己動手做飯,還挺好玩的。要是你樂意陪我,就自個兒舒舒服服地抽抽煙,我做飯去。”
米夫林在書店進門處的書桌上放上一張大卡片:
業主進晚餐,
需要請按鈴。
他在卡片旁放上一個老式按鈴,領著奧爾布里到商店的后半片。
這脾氣古怪的書商方才在小辦公室里研究食譜,在那后面,兩邊各有一條狹窄的樓梯往上通向一條書廊。在兩道樓梯再往后,有一小段臺階通往書商的住所,客人被領進左邊一個小房間。一座臟臟的黃色大理石壁爐里,煤塊燒得火紅通亮。壁爐架上放著一排發黑的玉米芯煙斗和一罐煙草。墻上的一幅油畫筆觸濃重,畫中一頭粗壯的白馬拉著一輛藍色大馬車,背景繁茂的樹木彰顯畫者功力。四面墻上堆滿了書。兩張破舊但舒適的椅子擺在火爐擋板前,一只芥末色獵犬躺在爐火旁,空氣中淡淡漫著燒焦毛發的氣味。
“喏,”主人脫下外套坐下來介紹,“這是我的密室[19],是我的天堂啊。”
吉爾伯特應答,“這真是……”可他還沒說完,便被書商打斷了:
“好啦!趕緊坐下,好好享受爐火。我做飯去了。”吉爾伯特拿出煙斗,興致勃勃地期盼一個不同尋常的夜晚。他今年二十五歲,性格可喜,善解人意,是靈光廣告公司的一名文案。他知道自己文學造詣不深,盡管上了一所好大學,可一直忙著參加合唱團和戲劇表演,幾乎沒有時間好好讀書。大多數好書他只是有所聽聞,不過也算是位愛書之士。
他所處的小客廳是書商的圣殿兼私藏書庫。吉爾伯特好奇地瀏覽著書架,上面的書大多已破舊不堪,顯然是二手書商從店里簡陋的書柜里精心挑選而來,能看出來每一本都被翻了又翻,邊讀邊細加思索。
吉爾伯特先生向來自強不息。過盛的野心會摧毀人心,但吉爾伯特自覺大學時期虛度時光,花在兄弟會里的時間也太多,如今奮力向上,亦是值得稱贊。他想起大可從米夫林的藏品中挑選一部分日后閱讀,便拿出筆記本記下感興趣的書名:
《弗朗西斯·湯普森[20]詩集》(共三卷)
《吸煙的社會史》:阿珀森[21]
《羅馬之路》:希拉里·貝洛克[22]
《茶之書》:岡倉天心[23]
《快樂的想法》:F·C·伯南德[24]
《祈禱和冥想》:約翰遜博士[25]
《瑪格麗特·奧格維》:J·M·巴里[26]
《暴徒的懺悔》:泰勒[27]
《牛津大學出版社總目錄》
《早晨的紛爭》:C·E·蒙塔古[28]
《人的精神》:羅伯特·布里奇斯編輯[29]
《羅曼·羅伊》:博羅[30]
《狄金森詩集》:艾米麗·狄金森[31]
《赫伯特詩集》:喬治·赫伯特[32]
《蜘蛛網之家》:喬治·吉辛
好,先記著這么多,他還有廣告事業(那可得霸占他絕大部分時間)要忙活呢。這時,店主回到房里,一張臉表情熱切,藍眼睛熠熠發光。
“來吧,奧布里·吉爾伯特先生!晚飯準備好了。你要洗洗手嗎?洗手間在這邊,趕緊去。雞蛋熱騰騰的,等著咱們開動呢。”
客人走進餐廳。與煙霧彌漫的書店和起居室不同,這里透出一股女性氣息。窗戶上掛著漂亮的印花棉布窗簾,窗臺上擺著幾盆粉紅色的天竺葵。落地燈火紅絲網燈罩下的光芒映得桌面上的銀器和青瓷亮堂堂。一個手工燒制的玻璃瓶里泛著葡萄酒的棕紅光澤。奧布里不禁想給眼前場景寫上兩句廣告詞。
米夫林舉著一大盤食物,邀請道,“吉爾伯特先生,請就座。這是我發明的塞繆爾·巴特勒蛋[33],堪稱雞蛋之典范。”
吉爾伯特鼓掌歡迎這道新菜。塞繆爾·巴特勒蛋細節如下:它看著像是一座金字塔,底座是烤面包,上面有一片培根、一片水煮荷包蛋,再放上一圈蘑菇,頂上有一顆紅辣椒,最后淋上溫熱的粉紅色醬汁(廚師對醬汁的配料守口如瓶),書商參照另一道菜譜添上了幾塊炸土豆。他為賓客奉上一杯酒。
“這是加利福尼亞大峽谷佳釀,那邊葡萄純甜,陽光燦爛,酒又好又便宜。來,我祝你在廣告界步步高升!”
廣告藝術的秘訣在于憑本能感知什么樣的音調和口吻能令聽者愉悅。吉爾伯特先生深諳此道,感覺比起作為書商的神圣職責,主人家更為那偶然為之的美食家身份而得意。
于是,他以約翰遜博士的伶牙俐齒贊嘆道:“您怎么能在短短幾分鐘內調制出如此佳肴?您可別騙我,吉辛街和麗茲大酒店[34]之間該不會有什么秘道吧?”
書商謙虛地回應,“哈哈,你該嘗嘗米夫林太太的手藝!我這是業余水平,她不在的時候,我就做著玩玩。米夫林太太在波士頓探望表妹,她厭倦了家里一股煙草味,每年都要外出一兩回呼吸呼吸比肯山[35]的清新空氣,這時,我就自己學學家政。在店里忙碌了一天,做家務能讓心情平靜下來。”
“我還以為書店的生活寧靜又舒心。”
“才不是,住在書店就像住在炸藥庫里。貨架上擺放著人類的思想,它們一點就著。下雨天我能讀上一下午的書,腦里激情滿滿,為人世間的種種問題憂心忡忡。這太傷神了。要是你身邊有卡萊爾[36]、愛默生[37]、梭羅[38]、切斯特頓、蕭伯納[39]、尼采[40]和喬治·艾德[41],如何能不興奮?想想啊,一只貓待在一個掛滿貓薄荷[42]的房間里會怎樣?它肯定要發瘋!”
年輕人承認,“我從來沒想過書店還有這一面。不過,圖書館倒是相當肅穆寧靜。要是書如您所言讓人精神亢奮,圖書管理員該像在密室里舉行儀式的祭師般,邊尖聲怪叫,邊敲著響板手舞足蹈才對。”
“年輕人,你可別忘了他們有卡片索引!圖書館員發明了這套東西,好讓自己平靜下來,而我則回歸廚房家務。若非有卡片索引幫他們保持冷靜,圖書館員每天在那兒胡思亂想,肯定全都瘋掉!你要再來點雞蛋嗎?”
“謝謝您。這道菜是以哪位‘管家’[43]命名的呢?”
“什么?”米夫林激動起來,“你沒聽說過《眾生之路》[44]的作者塞繆爾·巴特勒嗎?年輕人,還沒讀過《眾生之路》或《埃瑞璜》[45]就死去,無異于放棄天堂。來世的天堂飄渺不定,人間的天堂卻真真切切,我們讀著好書,便身處天堂。來,給自己添一杯酒,讓我……”
(以下是羅杰對塞繆爾·巴特勒特立獨行的哲學思想的介紹,免得讀者生厭,我特意跳過不述。吉爾伯特先生邊聽邊在筆記本上寫寫畫畫。他驚覺自身無知,幾天后到公共圖書館去找《眾生之路》,他問了四家圖書館,結果書全已外借,他只好買了一本,不過倒也不后悔。)
待介紹完畢,米夫林回過神來:“哎喲,我都忘記主人之道了。甜點有蘋果醬、姜餅和咖啡呢。”他三下兩下把桌上的空盤子清理干凈,給客人上了甜品。
“我留意到餐柜上的箴言,”吉爾伯特指了指掛在廚房門邊上的一張卡片,上面寫著:
飯后馬上洗碗盤,
洗完之后不必煩。
他建議,“今晚讓我幫幫忙吧?”
“恐怕我并不總聽話照做,”書商邊倒咖啡邊說,“米夫林太太每次出門都把它掛在那里提醒我。正如我們的老朋友塞繆爾·巴特勒所言:事雖小,不為不成;小事不成,難成大事。我對洗碗也有一套的理論,我還挺得意呢。”
“過去我不把洗碗當回事,心不甘情不愿地拖拖拉拉。我妻子第一回出門時,我在水池旁豎起了閱讀架和小電燈,邊洗碗邊讀書,文豪們與我的不甘作伴。我藉此背下了《失樂園》[46]和沃爾特·梅森[47]的不少段落。洗著盆刷著鍋,還用以下兩行濟慈[48]的詩聊以自慰:
不斷望著海濤,那大地的神父,
用圣水沖洗人所卜居的岸沿……”[49]
“后來我總算想通了,無論如何,都不該把任務看作苦工,我必須粉碎舊觀念,從心建立一套新想法。那我該如何面對鍋碗瓢盆呢?”
“我苦思冥想,不留神便打碎了不少盤子。最后我終于想明白了,我正需要好好放松呀。我整天被書包圍,它們討論著生活的酸甜苦辣,意見本本不同,讀得我精疲力竭。既然如此,我為何不把洗刷餐具當作是養神的好時光?”
“當換個角度,原來的想法完全變了個樣!我的洗碗盆立馬閃現哲理的光環!溫熱的肥皂水成了令我冷靜平和的至高良方;洗滌杯碟則是對雜亂無章的世道施加秩序、加以清潔。這么一想,我把閱讀架和小電燈從水槽上拆了下來。”
羅杰繼續說道,“吉爾伯特先生,我有自己的一套廚房哲學,你聽了可不要笑我。廚房是文明的圣地,是生活中所有美麗事物的焦點。爐子的紅光同日落一般美麗,精心打磨的罐子和勺子跟十四行詩[50]一樣完美動人,洗凈并擰干的洗碗布掛在后門晾干,儼然是一幅勸世文。當鍋碗都洗得干干凈凈,整個廚房(如蘇格蘭人所言)打掃得一塵不染[51],你推開廚房門仰望星空,連星辰都要更加璀璨。”
吉爾伯特接話:“這想法不錯。現在晚飯吃完了,請您讓我幫忙清潔餐具,我要測試一下這套洗刷理論!”
米夫林舉手制止熱情的客人,“我胡說一通,你聽聽就好。我讓你陪我吃晚飯可不是為了讓你洗盤子的。”他領著奧布里回到客廳。
“剛開始我擔心你是個報社記者,要找人采訪。之前有一位年輕記者來過,結果可不大理想。他滿嘴甜言蜜語,把米夫林太太哄得云里霧里,把我倆都塞進了一本叫《車輪上的詩壇》[52]的書,學著我的語氣說了好些關于書商的膚淺話。哎喲,那書可真煩人,好在銷量不怎樣。”
吉爾伯特表示從來沒聽過這本書。
“要是你對售書感興趣,下回過來參加玉米芯俱樂部吧,我們幾個書商每月一次在這兒聚會,討論些玉米芯和蘋果酒之類的書呆子話題。什么樣的書商都有:其中一個特別愛談論圖書館,認為所有公共圖書館都該被炸毀。另一個則相信電影會讓售書業生意潦倒。說什么呢!任何事物,只要能喚起公眾注意,引起他們批判和思考,都只會讓他們對書籍更感興趣。”
“一直當著書商,難免會越來越傻,”他稍作停頓方往下解釋,“身邊的書讀之不盡,我們這也看看那也讀讀,腦里填滿了各種零碎膚淺、一知半解的想法,不知不覺間,便開始根據顧客所求來品評文學,懷疑拉爾夫·沃爾多·川恩[53]是否真比拉爾夫·沃爾多·愛默生偉大,J·M·查普是否果真比得上J·M·巴里。那樣下去簡直沒完沒了。”
“不過,書商好歹有一個優點。咱們海納百川,什么想法與理論都樂得包容,種種話語不絕于耳,仍然愿意聆聽,面對出版商派來的銷售員也絕不厭煩。為了人類的福祉,我們甘心上當受騙,終生期盼能有好書問世。”
“你看,我的生意與別不同。我只跟二手書打交道,買回來的書,在我看來都值得流傳,我也盡我所能不賣垃圾。醫生決不販賣江湖郎中的藥方,而我不賣假書壞書。”
“前幾天有一件好玩的事。有一位大富豪,查普曼先生,他是店里的常客……”
“是查普曼美味鮮公司的查普曼先生嗎?”吉爾伯特總算碰上了熟悉的話題。
“應該就是他。你認識他嗎?”
“當然!”年輕人敬畏地喊了一句。“查普曼先生明白廣告的價值。他對書籍的興趣,肯定是拜廣告所賜。他的所有廣告都是我們公司寫的——我自己就寫了不少,全靠我們,查普曼梅干才能家喻戶曉。我想了一句口號,‘吃梅干,變漂亮’,您隨便翻開一本大雜志都能看到。如今查普曼梅干無人不知,日本天皇每周吃一次,教皇他老人家也吃。我們剛剛聽說,喬治·華盛頓號上有十三箱梅干,陪著總統前往巴黎參加和平會談。捷克和斯洛伐克的軍隊都以梅干為主食。辦公室的同事說,咱們公司給查普曼梅干打的廣告是贏得大戰的功臣呢。”
書商回憶:“前幾天我看到一則廣告,說不定你也讀過?說全賴埃爾金手表[54]才贏得了戰爭。查普曼先生一直是位好顧客。雖然他并非書商,可聽說了玉米芯俱樂部,便請求參加會議,我們當然非常榮幸。他興致勃勃地參與討論,時常發表精彩見解,還漸漸喜歡上書商的生活方式。前幾天,他給我寫信提起他的女兒(他是個鰥夫),說她在一所上流社會的女子私校上學,被灌輸了好些荒謬無用的勢利觀念,全然不懂得生命的意義和美好。他沒有送她上大學,而是請求我和米夫林太太讓她過來學習書商之道。他打算私下付錢讓她住在店里,藉此讓她學學謀生,想著在書香環繞的環境里她會懂事一點。這事讓我相當緊張,不過也算是對咱們店的一種恭維,你說對吧?”
“天啊,”吉爾伯特喊,“那真是一條絕佳的廣告!”
這時,店里的鈴聲響起,米夫林立即跳了起來。“晚上這會兒通常很忙。恐怕我得下樓去了。常客們指望著我跟他們聊聊書呢。”
吉爾伯特明白是時候告辭了。“今晚真是太開心了,下次我再來參觀您的藏書。”
“關于查普曼小姐的事暫且保密,”書商提醒,“我可不想一群年輕人過來讓她小鹿亂撞。她要在店里談戀愛,那只能跟約瑟夫·康拉德或約翰·濟慈才行!”
吉爾伯特走出書店時,看到羅杰·米夫林跟一個長著胡須,看上去像是大學教授的人聊著天。“卡萊爾的《奧利弗·克倫威爾書信演說集》[55]?應該就在這里!咦,真奇怪!書原本就在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