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5章 陰暗的歲月

  • 黑水:面紗里的聲音
  • (美)W·E·B·杜波依斯
  • 10245字
  • 2020-10-27 11:22:20

兩座高峰下,一條渾水邊,那里有生我養我的家。我出生那年正好是《解放黑奴宣言》簽署的第五個年頭。老家的房子很舊,雖由木板搭建而成,但也被精心地打理過;屋內有五間房,一個小走廊,前院種著玫瑰,煞是美麗,房子后面屋后種著美味的草莓。房子主人是南卡羅來納州人,最近才搬來伯克希爾山。他高大、瘦削、皮膚黝黑,帶著金耳環,是個虔誠的教徒。當時,他是我們的房東。

我的族人來自一個大部落。兩百年前,湯姆·伯格哈特跟著他的荷蘭主人康內瑞特·伯格哈特,經由西關,從哈德遜遷到了這里。由于對自己的奴隸身份極為不滿,在獨立戰爭槍聲打響時,他就去參軍了,最后贏得了自由。他的妻子是位瘦小的黑人婦女,屬于班圖族。她一直都不能適應這片土地。在湯姆去世的時候,她就守在旁邊,抱著雙膝,邊搖邊吟唱:

"Do bana coba-gene me, gene me!Ben d'nuli, ben d'le--"[1]

湯姆大概死于1787年,不過他子嗣很多。杰克就是其中之一,他參加過1812年戰爭[2]。杰克一家子很龐大,和老婆維奧萊特有六個孩子,分別叫做:哈洛、伊拉、克洛、露辛達、瑪利亞和奧賽羅。我只是對外公奧賽羅有點印象,人稱“塔羅大叔”,他的皮膚是棕色的,嗓音粗獷,身上總有一股煙草味;由于臀部摔傷了,只能僵直地坐在一張高腳椅上。他懶惰,酗酒。外婆叫薩拉,又被叫做“薩利大嬸”,是個身材高大、苛刻的荷裔非洲女人,鷹鉤鼻,有雙美麗的眼睛,金色的皮膚。她的舌頭從不饒人,經常罵外公。他們可能有十多個孩子,年紀最小的就是我的母親——瑪麗。

母親的皮膚呈閃亮的古銅色,有著一頭黑色的小卷發,一雙黑眼睛。她心地善良,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她給人的感覺就是有著無盡的耐心,但是,在她的溫柔背后,隱藏的是讓人驚奇的堅決果斷。我們一大家子在艾格蒙特平原有一小塊地,種植園地處馬薩諸塞州的大巴靈頓和謝菲爾德之間。可僅憑這塊土地無法養活我們這一家人,因此,我們生活拮據。盡管如此,我卻對寒冷和饑餓沒有絲毫印象;不過,我確實記得每到冬天,母親便會經常為鞋、煤炭,有時候也為面粉而露出焦灼的神情。那個時候,能穿上一套新衣服可是一件大事!

大約在我出生的時候,迫于經濟壓力,家人不得不從農戶變成雇傭工人。其中一些痛恨這種轉變的親戚,去了西部;另一些則去了城市,做起了廚師和理發師。母親也在大巴靈頓給人家做了幾年仆人。在結束了和表親的不幸戀愛之后,她離開家,去了加利福尼亞。在那里,她遇見了阿爾弗雷德·杜波依斯,并和他結了婚。之后,他們就搬到了那條渾濁不堪的河流邊上的小鎮。而我就是出生在那里。

阿爾弗雷德,也就是我的父親,他肯定在雄峰之間的山谷里看到過某幅奇妙的景象。雖然他個子不高,但是非常帥氣;皮膚因為日曬,也著上了些古銅色。從他的卷發就可以看出他與非洲有著聯系。他生來就是個夢想家,浪漫、不務正業,雖然善良,但不是一個可以依賴終生的人。看看他以后的生活,就知道他是個詩人、冒險家,是個可敬的浪子。他的父親,亞歷山大·杜波伊斯乍一看作風嚴厲,內心卻是十足地反世界。他個子同樣不高,只是相貌相對平庸。我見到他的第一眼,就記住了他。他當時住在新貝德福德,那時他一頭銀發被剪得短短的,滿臉皺紋、面容憔悴;他說話聲音很高,一雙灰色的眼睛里時不時會突然閃現出光芒。

在很久以前,他還未出生之時,路易十四將雅克和羅伊斯·杜波伊斯兩兄弟趕到紐約的阿爾斯特郡,不知道是到第三代還是第四代,只留下了一個后人——詹姆士·杜波伊斯,一位快樂有錢的單身漢。他和吉爾伯特一家在巴哈馬群島有個種植園。他在那里發家致富,娶了個黑白混血奴隸,生了兩個兒子:亞歷山大和約翰。亞歷山大出生于1803年,約翰在他之后出生。兩個孩子身體健康、身子筆挺、眼睛清澈,皮膚并不是純黑色,白得可以通過邊境線。他把孩子帶到了美國,并將亞歷山大送進康涅狄格州的柴郡學院。他經常去看望亞歷山大,可最后一次去看望兒子的時候卻摔死了。他沒有留下遺囑,親戚們對他的這兩個兒子也是敷衍了事。他們接收了家產,讓祖父亞歷山大做起了鞋匠學徒,之后就拋之不管了。

祖父就像經過訓練一樣,一個人咽下了所有痛苦。盡管內心對自己的遭遇憤憤不平,但是對那些偷走家產的“竊賊”,他一句抱怨的話也沒有說,也沒有苦苦哀求。他為生計到處奔波,在海地有過短暫的停留,我的父親就出生在那。最后,祖父成了“紐約—紐黑文航線”的客船的總管事;后來,他又在斯普林菲爾德市做起小生意;退休后,就在新貝德福德安享晚年。祖父的頭總是高高揚起,決計不會接受別人的侮辱,朋友也不算多。他不是“黑人”,他只是一個普通的人!但是,就算是祖父,也只能屈服于世俗的力量。當時,有色人只能找有色人做朋友,或者一個朋友也沒有;他們要么生活在有色人社區中,要么孤單一人。這種情況比現在更為常見。只有幾個善良、強壯的黑人男人和這位往返于紐約、紐黑文的黑人成為知心朋友。如果他對自己族人的遭遇有一絲同情,他就會參與到反歧視的斗爭中去。所以,當紐黑文市三一教區的美國白人圣公會明確表示他們不歡迎黑人基督徒時,祖父領導了一場反抗斗爭,建立了圣盧卡教區,并在這里做了多年的高級執事。祖父死后,葬于格羅夫街墓地,緊挨著阿什蒙[3]的墓地。

在祖父嚴肅的外表下,他其實是一個非常具有人性的人。他會偷偷地寫詩,矯揉造作的詩文講的都是迷失的靈魂向上帝祈求。而他對待愛人卻都是蠻橫無理,祖父相繼娶了三位美麗的妻子,對每個人,盡管毫無同情心,但是都是不顧一切地抓著她們。作為一個父親,他完全不稱職。他冷酷無情、專橫跋扈、頑固執拗。他的四個孩子也受其影響:一個到了中年還是老處女,正是其父親的精神寫照;一個死得早;一個融入了白人的世界,現在她的孩子也成了白人,完全忘記了身體內還流著黑人的血;第四個,也就是我父親,在祖父面前屈服了,但是沒有毀掉自己——也許毀掉可能對自己更好。他逃離祖父,在外放蕩不羈,到處流浪,之后與我母親墜入愛河,與她結婚。只是,他最終還是低頭了,逃也似地回到祖父身邊,乞求他的原諒卻不知道為何乞求原諒,最后成為祖父最疼愛的孩子。

講了這些,終于要講到我的故事了。我身上流淌著的大多是黑人的血脈,帶著一絲法國血統,也有點荷蘭血統。不過,感謝上帝,幸好我沒有“盎格魯—撒克遜”血統。然后便要提到我的童年時光了。

我的童年過得很是開心。早些時候,我們搬進了外公伯格哈特的房子。我還記得那里的石壁爐,寬敞的廚房,還有一個木棚。可惜的是,房子最后落到了另外一支族人的手里,而我們也就不得不搬離,到鎮上租房子,那是一個令人愉悅的地方,在我們住的地方外面有一個栽滿灌木的大庭院,旁邊還有一條小溪;最后,我們搬到一條安靜狹長的街道上,有了一個溫馨的家。房舍非常舒適,有一個客廳、一個小起居室、一間廚房和兩間位于閣樓的臥室。而我就是在這里出生的。我和母親一直在這里生活著,直至1884年母親去世;至于父親,他很早之前就開始浪跡天涯了。最后我只記得他寄來了一封緊急信函,說他在新米爾福德開了一家理發店。再后來,他又成了一名傳教士。可母親再也不相信他那些漫無天際的夢想了,而他也慢慢地淡出我們的生活。

從五歲到十六歲這十一年間,我都在同一個地方上學。我每天都會穿過一條小巷,來到這個稍寬敞的院子里。院子里有一顆高大的稠李樹,有兩棟用木頭和磚塊建成的樓房。就是在這里,我認識了自己生活的世界,并形成了評判事物的標準。

財富對我們沒有什么誘惑力。不過,我們卻一直生活在它的陰影下。我出生地的那條河流,因為受到羊毛和造紙廢物的污染,變得渾濁不堪。黃金是他們的,與我們無關;不過,所有的人都能看到黃金發出的微光。對我來說,富貴天注定,我對富有與貧窮并不介懷。我打心里鄙視那些貧困的愛爾蘭人和南德人,他們在磨坊里可是做苦力活的;并且很自然地將富有和生活還過得去的人當成我的伙伴。沒錯,這個國家就是如此勢利!

鎮上的居民大多數都過得湊合,雖然生活日益艱難,但也很少有人揭不開鍋。還是小孩的時候,我幾乎見過所有玩伴的房子,除了那幾個移民而來的紐約人的房子,這主要是因為我們都不贊同他們移居過來。那些房子,確實讓我印象深刻,但也還沒有豪華到我無法接受的地步。相比我家的房子,很多房子都更大,家具也更新、更亮麗,但是卻都是千篇一律。也許,我對他們比他們對我的驚訝程度更深,雖然我家的房子不及他們,但我在家里自在、快樂,他們看我就像一個普通人,不過,我棕色的臉龐和卷曲的頭發肯定讓他們很奇怪。

盡管如此,我還是他們的一份子。我是鎮上一伙男孩的核心人物,有時候甚至會成為他們的小頭目。我們會一起打打鬧鬧,但從來不干特壞之事。現在想來,當時母親已對我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她從來不想讓我成為一個完美的人。對她來講,我當時就已經很完美了。她只是簡單地告誡我一些事,尤其是不能進沙龍。在我們那個小鎮,沙龍就是通往地獄的一扇門。那些富裕的家庭去了那里之后,好多都成了酒鬼,而貧困的人家進去之后則會落得個身無分文的下場。

我慢慢地發現,不記得具體是什么時候,盡管中途出現過某些重大事件,不過的確是這樣,我發現,我與他人有所不同,不過我淡定自若。起先,我認為不同的可能是我功課比大部分人都好,朗誦也厲害。我朗誦時,語氣總是帶著笑意,幾近嘲笑的意味,總會引得周圍的人紛紛皺眉。后來,我逐漸意識到是因為我的膚色,有些人,幾個,甚至好幾個人認為我的棕色皮膚是一種不幸;偶爾也有一兩次我發現居然有人認為我的膚色是一種犯罪。但是,我從來沒有氣餒,盡管有時候也會偷偷落淚,不過,這反而讓我更加努力證明自己。如果有人打我,我會毫不猶豫地讓他們為此付出代價!記得,有一次,我向一個高大強壯的農村小伙子挑戰,而且我知道我不會討得好果子吃,事實上也確實如此。但之后,他看到我都是禮遇有加。

時光流逝,我并沒有覺得被人所拋棄,也沒有被人排擠,只是突然覺得自己的視野變高了,肩負著更大的使命。有時候,我會可憐我那些白皮膚的伙伴,他們并沒有得到上帝眷顧,在夢中都不能踏上尋找金羊毛[4]的路途。

我對女孩子一直都有一種奇怪的念頭,直到現在都沒有改變。我們鎮選出了十二個典型的壞男孩,以及十四個害怕女孩子的膽小鬼。不過,對那十四個膽小鬼,我們還能容忍;有時候,我們會允許他們跟我們一起玩。但當陌生人來到這里,或者當有人來這里度夏時,或當年長的女孩成年時,我敏銳的嗅覺便會嗅到人們專橫跋扈、一意孤行的氣息,而這會把我激怒!我會昂首大步走向山里。在那里,我極目遠望,視野越過群山,看到了另一邊的世界。

十六歲那年,我高中畢業。在畢業典禮上,我作為學生代表發言,演講的主題是溫德爾·菲利普斯[5]。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聽到了來自“世界”的歡呼聲。看著周圍的鮮花、微微仰著的頭的觀眾,聽著音樂、和激昂的進行曲,我感覺到世界原來是如此的美好。母親也在人群中,她帶著笑臉。那時,她已經上了年紀,神情憔悴,不過很是高興。對她來說,那天過得非常美好,也就在那年,她心滿意足地閉上了雙眼。讓我感到高興的是,她在最后一刻終于回歸寧靜。她已經操勞了一輩子。當時,我卻沒有意識到自己的損失;幾年后,我才意識到我永遠地失去了母親。當時,只知道為母親不用再操勞而感到喜悅,為今后的自由而感到快樂。最后,我下定決心離開大山,去闖蕩當時被自己認定為平靜的外面世界。

只是,途中卻有了些遲疑,這是唯一一次。我發覺自己還小,可能無法適應外面的世界。哈佛一直是我的夢想,但是我的白人朋友卻有點退縮,而那些有色朋友卻是閉口不談這檔子事。對這座山鎮來說,哈佛確確實實是個充滿魔力的詞,就連那些磨坊主的兒子都沒敢定這么高的目標。最后,別人婉言相勸,認為我應該去南邊,回到我的族人那里。當時,菲斯克大學已經給我提供了一份獎學金,暑期兼職賺的錢正好用作旅費。可我的親戚對此頗有微詞,不過,也恰恰是這一絲刺痛給我帶來了異樣的歡樂!我居然忘了,或者說沒有完全明白,在我出生的這個小鎮,我從來都只是個外地人,他們不會過問我的未來和工作,相反,他們要把我送到被他們稱為“我的族人”的陌生人中間,盡管事實上他們才是我的族人。這還真是諷刺啊!

啊!當時我可是帶著一點冒險精神進入到黑奴的土地。在菲斯克的第一頓晚餐真是讓人終身難忘,這個世界“有色”和“白色”人共同生活,這個場景我從來沒見過,現在卻被上帝展現在十七歲的我的面前。我立刻沒有了胃口,不過,我卻欣喜若狂。

當我回首往日時,盡管記憶有點模糊,不過透過那日益增厚的面紗,我發現,我的生活可以分成四個界限清楚的階段:奇跡的歲月,清醒的日子,工作娛樂兩不誤時期,第二次奇跡的到來。

奇跡的歲月始于菲斯克大學,在德國游學期間結束。當時,生活帶來的樂趣充盈著全身,感覺我在征服一切。我掌控自己的靈魂,主宰自己的命運。我決心去做這些,最后也成功做到了。我希望能做到,然后愿望成真了。

偶爾,那些回憶會閃過腦海,讓我想起那些抗爭的歲月。我記得有一次,在納什維爾的一條街道上,我無意碰到了一個白人婦女,于是我急不可耐地舉起帽子,禮貌地向她道歉。這已經是三十五年前的事了。自那天開始,我再也沒有特地在一個南方白人婦女面前脫帽致歉。

我懷疑在我取得的那些成功下面隱藏的是多次的失敗和失望,但是,現實勢大,讓我無暇顧及那些還未實現的夢想和愿望,甚至將它們掃出我的腦海。試想一下,對于一個剛剛逃離峽谷的十七歲男孩而言,眼前的一切是多么神奇啊!我高聲歡呼!我的族人跳著舞,歡迎我的到來。他們的膚色深淺各異,暢快地大笑,對我的同情溢于言表。他們需要我。那些秀色可餐的美女——黑皮膚美女,坐在我身旁,同我交談,我驚得目瞪口呆,只能含糊不清的回應著。我似乎做了一個大膽的夢。那些跟我經歷類似、遠離自己族人的男兒們,他們懂我、理解我,他們解救了我。這里老師們的神情也是帶著微妙的同情,我如饑似渴的跟著他們學習。感覺他們像一塊黑色的面紗,只要可以輕輕挑起這塊面紗,我們就能看到不一樣的世界。

我歡呼雀躍!走在哈佛校園的榆樹下,想著這真是個誘人的地方,它可是我年輕時候的夢,最瘋狂的夢!我需要錢;而此時獎學金、獎品正好落入我的懷抱,盡管這些并不是我想要的或者力圖爭取的,但是我需要留在學校學習。畢業典禮如期而至,站在州長、校長、和那些滿臉嚴肅的畢業生面前,我揮著雙手,急促地呼吸著,告訴了讓他們震驚的事情。他們發出了熱烈的掌聲,現在看來,那些掌聲完全出乎意料,但那時我全沒有想過。那天,我是踩著霞光、帶著榮譽回到家的!我申請了一份獎學金,并且成功地拿到了手。我向眾人宣布自己要去德國留學,但是哈佛沒有給我提供這方面的獎學金。然而,有個朋友跟我說,斯萊特基金董事會正在遴選那些黑色皮膚的可塑之才。我沒有絲毫猶豫,決心要抓住這個機會。

但是,斯萊特基金的理事非常禮貌地表示抱歉。他們承認曾一度在黑人中尋找可塑之才,但是一直沒能找到合適人選,最終就放棄了該計劃。我一個勁地試圖說服他們。我拿著證書、期中和期末成績單,一直糾纏他們。我甚至非常直接、粗魯地說他們在“敷衍我”。基金會主席,前董事長海耶斯不管怎么解釋,怎樣辯解都沒取到效果,我不接受任何辯解,對各種解釋置之不理。我現在回過頭想,像他這么一個自負的人,為什么不直接把我晾在一邊,反而微微一笑,向我投降?

我糊里糊涂地就穿過了大西洋。只記得好像一直在自言自語:“這不是真的,我一定在做夢。”要是可以,我真希望那次旅途能重新來過。那艘荷蘭小船、蔚藍的海水、新鮮的干草堆散發出的氣味、荷蘭和萊茵河,真想再來一次。我去了瓦特堡和柏林;爬過哈茲山,登過布羅肯山;看到了哈薩同盟和其他城市,還有德國南部的小村子;在伯爾尼看到了阿爾卑斯山;去米蘭看了大教堂;游歷了佛羅倫薩、羅馬、維亞納和佩斯特;見到了俄羅斯的邊界線;巴黎、倫敦也沒被我落下。

在山上、峽谷、家中、校園,我見到形形色色的人,就像是我第一次看到人。慢慢地,他們在我眼中就不再是白人,只是普通的人。人們之間的團結狠狠地揪住了我的心。我不再是個瘋狂的黑人,只是個普通的黑人。這里,將黑人涵括進了人類,成為了世界民族的組成部分。我感到自己真正地站起來了,不再反抗整個世界,反抗的只是美國土地上的狹隘觀點、對膚色的偏見。

我曾抱有各種美好的幻想,并沉浸其中。我懷著熱愛之情,夢想過未來,我也迷茫過,不過,也為美好生活歌唱過;只是,兩年后,我又回到了那個痛恨“黑鬼”的美國。

清醒的日子盡管讓人失望,但還是沒能讓我徹底泄氣。盡管,我隱約看到災難即將發生,但我依然充滿無限希望。我開始意識到我所謂的毅力和能力只是純粹的運氣!假如,我親愛的母親希望我做童工,好有個穩定的收入,而不用支付我高昂的學習費用,那我會是什么樣的命運呢?假如,村里那個傲慢的老法官,我們經常不給他好臉色,在我偷了他的蘋果之后,將我送到“改造學校”,學習怎樣營生,那我會是什么樣的命運呢?假如,霍斯梅校長對黑人沒有信心,不教我希臘語和拉丁語,反而是讓我學習木匠的活計,做錫盤的方法,那我會是什么樣的命運呢?假如,我錯過了哈佛大學的獎學金?假如,那時的斯萊特董事會同它現在一樣認為黑人不應該接受教育,那我的命運又會是什么樣呢?假如,假如……凝坐在地上,回望我以前的生活,一股莫名的恐懼感緊緊地抓住了我。我是自己在主宰自己的生命嗎,抑或是,我只是受到生命的主宰。我有什么資格來對抗整個世界對膚色的偏見?當我回想起這些時,我不禁摘下帽子,我沒有猶豫,沒有躊躇,只是低賤地工作著,希望能在工作中能得到救贖。

首先,我得賺錢生存。我不是個友善的人,也不討人喜歡。我卑躬屈膝,只為求得一份工作。任何工作,任何地點都行,只要能讓我養活自己。我給漢普頓大學、塔斯基吉研究所和其他一些地方都寫過求職信。他們都婉言拒絕了我。田納西州一個偏遠小鎮的管事人員考慮了我的請求。不過,最終因為害怕也拒絕了。威爾伯福斯給我提供了一份崗位——教拉丁語和希臘語,年薪750美元。這讓我欣喜若狂。

我雖然對拉丁語和希臘語知之甚少,不過對威爾伯福斯卻有所了解。這個名字在俄亥俄州南部可以說是大名鼎鼎。在俄亥俄州南部的塔瓦瓦泉,黑人找到了自救的方法。此前,衛理公會白人教徒在這里建了一所學校;在丹尼爾·派恩主教來到這里后,將它改成衛理公會黑人教徒學校。就是這所學校給我提供的崗位,經過再三考慮,我拒絕了塔斯基吉研究所后來對我的邀請,以及杰斐遜市的邀請。不過,對它們的邀請,我仍心存感激。

我帶著崇高的理想進入了威爾伯福斯大學。我希望能幫助它成為一所優秀的大學。為此,我可以日夜不停地工作,我教拉丁文、希臘語、英語還有德語。我幫助制定校規,同時也參加各種社會活動,申請主講社會學,而且還開始著書。但是,我發現我前面是一堵石墻,無路可進。雖然我迫切想實現目標,但從來沒有什么可以打亂我的步伐,就算曾出過什么亂子,它們也很快地又回復沉寂。

當然,我自己也是急不可耐。需要幾年的工作我希望能在幾天內完成;問題還沒顯現,我就要著手解決問題。威爾伯福斯是一所為黑人教會學校。這里問題錯綜復雜,學生基礎薄弱、教學設施短缺、教會轄區存在政治問題,另外,這個城鎮有著自己的傳統。第一次進入黑人世界,我就立刻深受鼓舞,同時我也深感沮喪。鼓舞來自于與我一起生活的孩子們。如果我沒有接近這些孩子,我就不會發現這里的人同新英格蘭、法國和德國一樣,同樣渴望學習、熱愛生活,他們有著一樣的觀念,不同的只有膚色。但另一方面,白人依舊用他們繩索束縛著我們;他們無法克服對膚色的偏見,無法解開自己的心結;就像洶涌的海浪一樣,不斷地阻擾我們,攻擊我們,攪動著黑人的內心世界,這些卑鄙、下劣、悲哀的海流和漩渦,它們的阻撓注定是個悲劇,是場鬧劇。

在這場鬧劇中,我只能束手束腳,掙扎著努力工作、斗爭,勞卻無功、一事無成。我對年輕人沒有耐心,也不通人情世故。人生中,我第一次意識到原來我自己的能力也有限。奇跡的歲月過去后,接下來就是一條漫長的,拼命地工作生涯。

當然,我取得了多次勝利。在公共場合即席禱告這件事上,我公然反抗過主教們,最終取得勝利;我與窮人一同抗爭過;在校長的房間里把他抓了個現行;自己也成功連任。雖然每場勝利我都要花費大量精力,但是,我卻不怎么珍惜這來之不易的勝利。我開始反思:這是我開始畢生事業的地方嗎?這個工作最適合我嗎?我研究的是人,有什么資格來教希臘語?我漸漸地明白我犯了一個錯誤。于是,我決心離開威爾伯福斯,另謀出路。就這樣,我人生的第三個階段開始了。

首先,在1896年,我娶了一位身材高挑的美麗姑娘。她有雙深色的眼睛,著實是一位德國賢內助。之后,我接受了賓夕法尼亞大學的聘請,做一個關于費城黑人的研究報告,年薪六百美元。我哪來的勇氣做這兩件事的?我也不知道。但是,這兩件事拯救了我。繼續留在威爾伯福斯工作,意味著靈魂的死亡。那個時候,妻子與我沒有棲身之所,所以我大膽地找了一份臨時工。這次大膽與生命中第一段時期的大膽不同,我已經準備好承認就算是最優秀的人也會失敗。我仍然是自己靈魂的領航船長,但就算是船長也不能在未知的、風起云涌的海上安然無恙。

在費城,我做了一份深入細致的報告。我夜以繼日地工作,最終完成了那份厚厚的《費城黑人》報告。但是卻一個讀者也沒有,不過他們都很尊重這份報告,這倒是讓我感到欣慰。費城的黑人并沒有張開雙臂歡迎我,他們骨子里就反感被人當作一個奇怪的生物拿來研究。這次工作,讓我再次感受到族人內心偽裝下的激流。這些促使我去尋找根源,最后得出的卻是我對族人的了解也許并不如我所想。第二年,校長巴姆斯特德邀請我去亞特蘭大大學教社會學,研究美國黑人,我高興地接受了。這份工作年薪有1200美元。

我在亞特蘭大待了十三年,從我二十九歲開始,直至我四十二歲生日那天。那些年,我的精神世界得到升華,理想不斷破滅、不斷重塑,我拼命工作、盡情生活。在那里,我找回了自己;改掉了大部分的怪癖;變得通情達理,更結交了我一生當中的摯友,與人建立了神圣的友誼;也繼續我研究人類的工作。我對族人的實際情況更為了解,認識到他們面臨的可怕命運。在威爾伯福斯,我是個愛找茬的批評者;在費城,我是個冷漠的科學調查人員,帶著鏡子和探針調查他們的生活。在亞特蘭大待了幾年,才讓我接觸到人和人之間豎起的讓人惱火的防御意識。我見到了白人的種族仇恨——赤裸裸的、無恥的仇恨,我從來沒想過這會讓我遇上。在這沉重而殘酷的壓迫面前,他們對我的愿望的輕視、對我的厭惡已經變得無足輕重。他們對我的不公、對我的誤解讓我憤怒無比,導致我越來越難以控制我日益高漲的憤怒。

這一切,讓我的性格更為強大。出生、戀愛和死亡帶來的巨浪席卷了我。我看清了生命中有悲有喜,充滿了悖論和矛盾。我成熟了,雖然身體還殘留著理想破滅后的碎片,但也樹立了更高更大理想;雖然已經傷痕累累、形勢嚴峻,但是我的靈魂不再悲傷。我決心要為正義而戰。

最后,盡管我一直在回避,一直在猶豫,但是我依舊要面對人生中的那個決定。我人生中最后一扇也是最重要的一扇門在我面前半掩著。我在思索,我的夢想、研究、教學工作要在這場激烈的戰爭中做些什么?盡管我年少輕狂,自以為是,但還是發現了在這場戰爭的背后是沉默,是害怕前進,它們因批評他人的動機、崇高的理想而生。我一直夢想能實現種族團結,但是我內心只想為我的夢想服務,跟隨它的腳步,為實現夢想出謀劃策;而不是引導、激勵和做決定,因為我突然發現我在領導一群人在反對另一群更強大的人。

我做過多次嘗試,但是所有努力都無法阻止這場戰斗淪落成為了個人利益的戰斗。第一次會議是和一批激進分子在尼亞加拉大瀑布召開,他們已經抱著犧牲自我的決心。第二次會議在哈普斯渡口,這次似乎上升到十字遠征軍的那種莊嚴神圣感,卻沒有遠征軍那種對世界的冷漠,似乎只有那種傻子對偉人布克·華盛頓[6]的嫉妒。

我只是這場運動一個不稱職的領導者。我痛恨這個角色。第一次,我遭到指責,不過也受人關心。我生命中每一個理想和習慣都被人認為是錯誤的。要知道,我一直因為工作做得好而受到稱贊,從不嫉妒別人,現在卻被我那些老實的族人指控小氣、妒忌,而白人卻稱我對自己的種族感到羞愧,想做白人。而我是個一生都狂熱于自己血統的黑人!這才是我!

回到幾年前,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我賣過《春天共和報》,為福瓊先生的《環球》寫過文章,我夢想著哪天能成為一名編輯。現在我已經是個編輯了。在大學那段沖勁十足的美好時光里,我夢想建立一個強大的組織,為黑人而戰斗。全國有色人種促進協會[7]就是一個這樣的組織,一個仍在日益壯大的組織。威爾伯福斯那段黑暗的日子里,我計劃,當面對我的族人,我可以暢所欲言,當我可以代他們發言時,我要溝通這兩個對立的世界。而這是我正在做的事。在亞特蘭大做研究的日子里,我害怕我激進的信仰觀會傷害這所大學,最后導致我噤若寒蟬,或者使得大學毀滅。好在,權力和勢力都沒有限制我的言論,而亞特蘭大大學也依舊矗立在那。

因為一件事情的爆發,促使我迎來新的“奇跡的歲月”。1909年,有幾個人決心慶祝林肯總統的生日,在社會上呼吁實現美國黑人的最終解放。我響應了他們的號召,因為我的工資每年都得不到保障。但是這種呼聲得不到回應,不過倒是促使全國有色人種促進協會的成立和《危機》雜志的創刊,也讓我有了這本書的創作念頭,并最終在我五十歲生日的那天完稿。

去年,我有過一場直面死亡的經歷,發現原來它也不是那么可怕。但是,時候未到,我幸存了下來。但我知道再過一段時間,就到了我該離去的時候,那時候,我會靜靜地死亡。我相信,那個時刻,我的臉會朝著南方和東方;也許會做夢,也許不會,不過我可以肯定的是,那時我會像我享受生命一樣,享受死亡。

主站蜘蛛池模板: 崇礼县| 临城县| 胶州市| 泗水县| 洞头县| 辽宁省| 灵台县| 克什克腾旗| 青冈县| 威海市| 石棉县| 澄江县| 松原市| 湖南省| 景宁| 宝山区| 仁寿县| 荃湾区| 安达市| 平潭县| 菏泽市| 浮梁县| 商丘市| 赤壁市| 丹东市| 唐海县| 门源| 千阳县| 泾阳县| 郸城县| 淮阳县| 平原县| 黑龙江省| 临安市| 吉木乃县| 宕昌县| 金寨县| 定襄县| 奉节县| 武功县| 界首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