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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死神來到皮姆廣告公司

“還有,順便說一句,”漢金先生的話語留住了起身要走的羅西特小姐,“有個新文案今天要來。”

“哦,漢金先生,是嗎?”

“他名叫布雷登。關于他我無法對你說多少東西;皮姆先生親自聘了他;不過你可務必要照顧好他哦。”

“遵命,漢金先生。”

“他將使用迪安先生的辦公室。”

“遵命,漢金先生。”

“我覺得英格爾比先生可以著手調教他,教他該怎么做。如果英格爾比先生能抽出一絲閑暇,你就讓他到我這兒來。”

“遵命,漢金先生。”

“就這樣吧。還有嘛,哦,對了!請斯梅爾先生把戴瑞菲爾茲[1]的粘貼簿[2]給我交過來。”

“遵命,漢金先生。”

羅西特小姐將筆記本夾在腋下,悄無聲息地帶上了玻璃門,舉止瀟灑地沿著走廊向前走去。她通過另外一扇玻璃門,偷偷看見英格爾比先生正坐在轉椅上,雙腳擱在冰冷的散熱器上,興致勃勃地跟寫字臺桌角邊上一名穿綠衣服的年輕女子交談。

“不好意思,”羅西特小姐用一副敷衍的態度說,“英格爾比先生,漢金先生說,您能抽出點時間到他那兒去嗎?”

“如果他是問假小子牌太妃糖的話,”英格爾比先生警覺地答道,“廣告還在打字呢。嘿!你最好把這兩篇小東西也帶過去一塊兒打。那會別有一番逼真的感覺[3]——”

“不是‘假小子’,是位新文案。”

“什么,難道已經來了?”年輕女子驚叫道,“那雙鞋子還沒舊呢![4]怎么了嘛,他們周五才安葬了小迪安呢。”

“現代公司制度的活力之處,便在于此啊,”英格爾比先生說,“在一家紳士派頭的老式公司里,這樣的事情真令人心痛。看來我得檢測這個討厭鬼的能力了。為什么總是要讓我來照顧雛兒?”

“哦,廢話!”年輕女子說,“你要做的只是警告他不要用經理們的洗手間,還有就是不要從鐵梯上跌下去。”

“梅特亞德小姐啊,你是最冷酷無情的女人。好吧,只要他們不把這家伙跟我安排到一起——”

“英格爾比先生,那倒不至于。他將使用迪安先生的辦公室。”

“哦!他人怎么樣啊?”

“漢金先生說他不知道,是皮姆先生招他進來的。”

“哦,天啊!是管理層的朋友啊。”英格爾比先生哼了一聲。

“那么說來,我想我是見過他的。”梅特亞德小姐說,“一頭黃毛、盛氣凌人的討厭鬼。我昨天碰巧撞見他從皮米[5]辦公室里出來呢。戴一副牛角框眼鏡。拉爾夫·林恩[6]和伯蒂·伍斯特[7]的雜交品種。”

“死亡啊,你的毒鉤在哪里?[8]嗯,看來我該告辭了,去探個究竟再說。”

英格爾比先生把雙腳從散熱器上放下來,遲鈍的身子從轉椅上站了起來,很不高興地悄悄走開了。

“哦,好吧,這還有點兒令人激動呢。”梅特亞德小姐說。

“哦,你難道不覺得最近我們激動得太多了嗎?順便說一句,我可以向你收一下花圈的認捐款嗎?你跟我說過要提醒你的。”

“是啊,當然啦。多少錢來著?一先令嗎?這里有半克朗[9],你最好把賭馬金也一塊兒拿走吧。”

“梅特亞德小姐,十分感謝。我真希望這次你能抽中好馬。”

“是該輪到我了吧。我在這間可惡的辦公室里待了五年,甚至連個名次都沒拿過。我想你們是在簽上耍了花招。”

“梅特亞德小姐,我們確實沒耍花招啊,否則也不該所有的好馬都讓文印部的人給抽走了吧。難道這次你不想來為我們抽簽嗎?帕頓小姐正好在打名字哦。”

“行啊,”梅特亞德小姐把一雙細長腿挪了下來,跟隨羅西特小姐前往打字室。

這是一個狹小不便的隔間,此時就要擠爆了。一位胖乎乎、戴眼鏡的姑娘叼著香煙,為了不讓香煙的煙霧熏到雙眼,她把腦袋向后傾斜,眉頭扭曲,在打字機上輕快地敲打著德比[10]賽馬的名字,一位知心朋友正在幫她口述《晨星報》專欄上的名單。一位身著襯衫的青年懶洋洋地從一張打好字的紙上剪下參賭人的名字,然后把名字捻成保密的小紙卷。一位瘦削而熱心的年輕男子坐在底朝天的廢紙簍上,一邊翻閱羅西特小姐公文格里的稿紙,一邊用譏諷的語調跟一位黑皮膚、戴眼鏡的大個兒青年評論稿紙上的內容,這位青年一邊埋頭閱讀P·G·沃德豪斯的小說,一邊從大鐵罐里撈餅干吃。門口站著一位姑娘和一位年輕男子,擋住了所有來人的通道,他們看樣子像是從別的部門來串門的,一邊吸著廉價香煙,一邊談論網球比賽。

“喂,各位大善人!”羅西特小姐歡快地說道,“梅特亞德小姐要為咱們抽簽啦。另外還有位新文案要來。”

大個兒青年抬眼一瞥,說了句“可憐人喏!”接著又埋頭看起了他的書。

“一先令付花圈,六便士付賭金。”羅西特小姐一邊繼續說著,一邊在一只錫制錢盒里翻來翻去,“誰有兩先令來換開一個弗羅林[11]?帕頓,你的名單在哪兒啊?劃掉梅特亞德小姐的名字,好嗎?加勒特先生,我向你收過錢了嗎?”

“周六之前都沒錢。”沃德豪斯的讀者說。

“聽聽他說的!”帕頓小姐義憤填膺地叫道,“像我們這樣為部門籌資,你還以為我們會是百萬富翁嗎。”

“給我抽匹好馬吧,”加勒特先生答道,“然后你就可以把錢從獎金里扣掉了。那杯咖啡還沒有送來嗎?”

“瓊斯先生,去看看吧,”帕頓小姐對門口的先生提議道,“看你見不見得到那個勤雜工。寶貝兒,再跟我檢查一下這些賽馬吧。流星璀璨、圖拉魯拉爾、費迪皮迪茲二世、旋轉木馬——”

“旋轉木馬棄權了。”瓊斯先生說,“勤雜工正好到了。”

“棄權了?不是吧,什么時候啊?太遺憾了!我在《晨星報》的競賽中押的就是它。這是誰說的呢?”

“《旗幟晚報》午餐特刊上說的。在馬廄里滑倒了。”

“他媽的!”羅西特小姐簡單地說,“我的一千英鎊沒了!哦,好吧,這就是生活。謝謝你,乖孩子。放在桌子上吧。你記得拿黃瓜了吧?好孩子。多少錢?一先令五便士?帕頓,借我一便士。給你錢。不好意思,威利斯先生,你不介意吧?我要給新來的家伙拿一支鉛筆和一塊橡皮。”

“他叫什么來著?”

“布雷登。”

“他是何方神圣?”

“漢基[12]不知道,不過梅特亞德小姐見過他。她說他像是戴了牛角框眼鏡的伯蒂·伍斯特。”

“不過,他更老,”梅特亞德小姐說,“是個保養得宜的四十歲男人。”

“哦,天啊!他什么時候來呢?”

“今天早上就來。我要是他就拖到明天再來,先去趟德比再說。哦,英格爾比先生來了。他準知道。英格爾比先生,咖啡要嗎?你聽說了什么嗎?”

“亞洲之星、閃爍腳趾、圣尼托奇、漢弗萊公爵……”

“四十二歲。”英格爾比先生說,“不要放糖,謝謝。以前從未做過廣告。貝利奧爾學院[13]畢業。”

“天啊!”梅特亞德小姐說。

“如你所說。要說天底下只有一件最惡心的東西,那就是貝利奧爾學院派了。”英格爾比先生對梅特亞德小姐表示贊同,他是三一學院[14]畢業的。

“布雷登去了貝利奧爾

坐下拜見迦瑪列爾[15],”

加勒特先生合上了書,吟誦起來。

“他原本就該如此

對萬物皆無興致,”

梅特亞德小姐補充道:“我敢說你再找不到跟貝利奧爾押韻的詞兒了。”

“蝙蝠、湯姆·平奇、午夜飛俠……”

“而他的語言使人厭倦兒。”

“不是使人厭倦兒,而是使人厭倦[16]。”

“老兄!”

“寶貝兒,把那些紙卷捻緊些。放進餅干罐的蓋子里。他媽的!阿姆斯特朗先生的蜂鳴器響了。給我的咖啡蓋上茶托吧。我的筆記本在哪兒啊?”

“……連著兩個雙誤,我就說嘛……”

“……我找不到那份‘木蘭’廣告的全部三份副本了……”

“……開始的賠率是五十賠一……”

“誰拿走了我的剪刀?”

“不好意思,阿姆斯特朗先生想要他的‘紐特萊克斯’[17]廣告副本……”

“……然后把紙卷給搖散了……”

“……把你們都給砸死、扎死、關起來……”

“英格爾比先生,你能抽出點時間來我這兒嗎?”

大家一聽到漢金先生略帶挖苦的語調,一片喧鬧的景象立刻就著了魔似的消退了。門口的人們和帕頓小姐的知心朋友都溜進了走廊;威利斯先生手中捧著廣告副本的公文格,趕緊起身,從公文格里胡亂取出一份文本,盯著上面的內容猛皺眉頭;帕頓小姐的香煙悄無聲息地落到了地上;加勒特先生無法扔掉手中的咖啡杯,只好露出一臉曖昧的笑容,讓人看起來就好像他并不知道那兒有杯咖啡,只是碰巧拿起了杯子而已;梅特亞德小姐十分鎮定地把賭馬的票根放在椅子上,一屁股坐了上去;羅西特小姐手中正攥著阿姆斯特朗先生的廣告副本,可以裝出一副正在工作的樣子,于是就這么做了;唯獨英格爾比先生不屑于裝模作樣,他放下手中的杯子,面露一絲放肆的笑容,遵照指示走到了上司面前。

“這位呢,”漢金先生說著,很巧妙地無視了這番亂七八糟的景象,“就是布雷登先生。你得——呃——你得教他該怎么做。我派人把戴瑞菲爾茲的粘貼簿送到他的辦公室去了。你可以讓他從人造黃油的廣告做起。呃——布雷登先生,我想英格爾比先生跟你不是一個年代的吧——他是三一學院畢業的。我指的是你們的三一學院,而不是我們的三一學院。”(漢金先生是劍橋大學畢業生。)

布雷登先生伸出一只保養不錯的手。

“您好!”

“您好!”英格爾比先生回應道。他們彼此對視,仿佛兩只貓初次見面,隱約有幾分敵意。漢金先生朝他們倆和藹地笑了。

“布雷登先生,如果你想到什么人造黃油的點子,就到我辦公室來吧,咱們可以研究一番。”

“好哦!”布雷登先生簡潔地說。

漢金先生又笑了一下,步履輕快地走開了。

“嗯,你最好跟大家認識一下。”英格爾比先生迅速說道,“羅西特小姐和帕頓小姐是我們的守護天使——她們負責給我們的文稿打字,糾正我們的語法,為我們提供紙筆,還為我們準備咖啡和糕點。帕頓小姐是金發,羅西特小姐是黑發。先生們都喜歡金發女郎[18],不過我個人覺得她們兩位都一樣美若天仙。”

布雷登先生點頭打了招呼。

“梅特亞德小姐——薩摩威爾學院[19]畢業的。她是我們部門的一名機靈鬼。她的創作是這個高雅場所里所能吟誦的最庸俗的打油詩。”

“那么說來,我們會成為朋友的。”布雷登先生誠摯地說。

“你右邊是威利斯先生,左邊是加勒特先生——都是患難同志。這些就是整個部門的人了,除了漢金先生和阿姆斯特朗先生這兩位領導,還有科普利先生,他是個有影響有閱歷的人,從不來打字室混。他出去喝上午茶了,這人總愛擺老資格,其實資格并不老。”

布雷登先生抓住一雙雙向他伸過來的手,彬彬有禮地低聲問候。

“你想要參加德比賭馬活動嗎?”羅西特一邊問,一邊瞟了眼錢盒,“你正好趕上了抽簽。”

“哦,當然咯。”布雷登先生說,“多少錢呢?”

“六便士。”

“哦,好啊,當然咯。我是說,你真是好極了。當然,絕對啊——肯定要參加這樣的老式賭馬活動,對吧?”

“那樣一來,一等獎的獎金就能湊到一英鎊整了。”羅西特小姐說著,很感激地嘆了口氣,“我還擔心我自己得買兩張呢。帕頓,為布雷登先生打上名字,B,R,E,D,O,N——就是‘布雷登的夏日時光’[20]里的‘布雷登’嗎?”

“正是。”

帕頓小姐體貼地打好名字,往餅干罐的那堆紙卷里又添了張空白票。

“好啦,看來我最好還是帶你一塊兒去你的狗窩吧。”英格爾比先生面色憂郁地說。

“好哦!”布雷登先生說,“哦,當然啦。走吧。”

“我們的辦公室沿著這條走廊,”英格爾比先生一邊領路,一邊補充道,“到時候你就知道怎么走了。那間是加勒特先生的辦公室,那間是威利斯的,而這間是你的,就在我和梅特亞德小姐中間。我對面的那條鐵梯通往樓下,那邊大多是經理辦公室和會議室。順便說一句,別從鐵梯上跌下去啊,原先在你辦公室工作的人上周就摔下去死掉了。”

“不會吧,他摔死了?”布雷登先生吃驚地說。

“摔斷了脖子,敲破了腦殼,”英格爾比先生說,“撞到了扶手的圓球上。”

“他們干嗎在樓梯上放圓球啊?”布雷登先生質疑道,“專門為了把人敲破腦殼嗎?這可不對啊。”

“沒錯,確實不對,”羅西特小姐說著走了過來,手中抱著一堆便條簿和吸墨紙,“那些圓球原本是為了防止勤雜工順著扶手滑下來的,不過,倒是樓梯本身太——哦,我說,快走吧。阿姆斯特朗先生上來了。他們不喜歡鐵梯的事兒老是被人談起。”

“好吧,你到自己的辦公室了。”英格爾比先生聽從了勸告,說道,“跟別的辦公室大同小異,只是散熱器不太好使。不過,眼下你還不用為此擔心。這以前是迪安的辦公室。”

“就是那個跌下樓梯的家伙嗎?”

“是的。”

布雷登先生四下張望這個小房間,房間里有一張桌子、兩把椅子、一張要散架的寫字臺和一座書架,他說道:

“哦!”

“那次太可怕了。”羅西特小姐說。

“肯定很可怕,”布雷登先生強烈地贊同道。

“當時阿姆斯特朗先生正在對我口授文件,我們聽到了毛骨悚然的撞擊聲。他說:‘老天啊,那是什么聲音?’我還以為是個勤雜工呢,因為去年就有位送伊萊特—費舍打字機的勤雜工摔下去過,聲音聽著就是這樣,只是這次更厲害。于是我說:‘阿姆斯特朗先生,我想一定是哪個勤雜工摔下去了。’于是他說:‘冒失的小鬼。’說著便繼續口授,可是我的手抖得厲害,幾乎都無法記錄概要了,這時英格爾比先生跑了過去,然后丹尼爾斯先生的門也打開了,然后我們聽到了極其可怕的尖叫聲,然后阿姆斯特朗先生說:‘最好去看看發生什么事兒了。’于是我出去往下看,可是什么也看不見,因為下面圍了一大群人,然后英格爾比先生三步并作兩步地上了樓梯,表情真是難看,英格爾比先生,你的臉白得像張紙,確實如此。”

“也許吧,”英格爾比先生有點生氣地說,“從事三年如此炙烤靈魂的行業還沒有讓我完全喪失人類的情感。不過總有那么一天的。”

“英格爾比先生說:‘他死掉了!’然后我說:‘誰啊?’然后他說:‘迪安先生。’然后我說:‘你是開玩笑的吧。’然后他說:‘恐怕是真的。’然后我就回去對阿姆斯特朗先生說:‘迪安先生死掉了。’然后他說:‘你說什么,他死掉了?’然后英格爾比先生也進來了,阿姆斯特朗先生看了他一眼就出去了,而我則從另外一架樓梯下了樓,看見他們正把迪安先生抬往董事會的會議室,他的腦袋整個耷拉在一邊。”

“這種事情經常發生嗎?”布雷登先生問道。

“還沒有過結果這么慘的,”英格爾比先生答道,“不過那架樓梯確實是個死亡陷阱。”

“有一天我自己也摔下去過,”羅西特小姐說,“兩只鞋都扯掉了鞋跟。那次搞得我極其難堪,因為我在公司沒有準備別的鞋子,而且……”

“寶貝們,我抽中了一匹好馬!”梅特亞德小姐毫不客氣地走了過來宣布道,“布雷登先生,恐怕你不大走運呢。”

“我總是不走運。”

“等你沾上了戴瑞菲爾茲的人造黃油,一天之后你會覺得更倒霉的。”英格爾比先生悶悶不樂地說,“看來我也沒抽到什么吧?”

“恐怕沒抽到。當然啦,羅林斯小姐抽中了最有希望獲勝的馬,她總是能抽中。”

“我盼著那匹馬摔斷可惡的腿。”英格爾比先生說,“進來吧,塔爾博伊,進來吧。你是要找我嗎?別介意會打擾布雷登先生。他很快就會習慣一件事,他的辦公室是名副其實的公共場合。這位是塔爾博伊先生是項目經理,負責‘紐特萊克斯’和其他幾件無聊日用品的項目。這位是布雷登先生,咱們的新文案。”

“您好!”塔爾博伊先生簡潔地說,“聽我說,這份紐特萊克斯十一英寸版大號廣告,你能不能刪掉三十個字左右呢?”

“不行,我刪不掉了,”英格爾比先生說,“我已經把它刪得只剩骨頭了。”

“哎喲,我看你還是得刪。沒有地方放這一堆廢話,還是大一號的副標題。”

“版面足夠用啊。”

“不對,沒有地方了。我們還得加入‘五十六臺自鳴鐘’的漫畫呢。”

“該死的自鳴鐘,該死的漫畫!他們怎么會指望在半版大號廣告欄里放上所有這些東西呢?”

“不知道啊,可他們就是要這樣。聽著,我們可不可以刪掉這一小段:‘當緊張的神經開始捉弄你時’,就從‘緊張的神經需要紐特萊克斯’開始呢。”

“阿姆斯特朗喜歡那段帶‘捉弄’的文字。說什么吸引人之類的。不行,還是刪掉那段‘新奇的彈簧蓋瓶子’的廢話吧。”

“他們不會贊成刪掉那段詞兒的,”梅特亞德小姐說,“那可是他們的心愛之作呢。”

“難道他們覺得人們會為了瓶子去買益神類食品嗎?哦,算了!我一時半會兒可做不到。交給我吧。”

“文印工人兩點前就要這個稿子。”塔爾博伊先生猶豫不決地說。

英格爾比先生一邊咒罵文印工人,一邊抓過校樣開始刪改起來,牙縫里蹦出了無禮的字眼。

“這一周所有可惡的日子里,”他說,“周二最令人作嘔。咱們不把這該死的十一英寸版大號廣告搞定,就別想消停。瞧,我刪掉了二十二個字,剩下的事情就交給你了。你可以把那個‘與’字挪到上面一行,這樣就省出一整行,等于又刪掉了八個字。”

“好吧,我試試看,”塔爾博伊先生贊同道,“只要生活安寧,怎么樣都行。不過,版面看起來排得有點兒滿。”

“要是我的日程也能排滿就好了。”英格爾比先生說,“看在上帝的分上,快把稿子拿走吧,不然我要殺人了。”

“我走了,我走了。”塔爾博伊先生說著匆匆離開了。羅西特小姐在他們爭論的時候就已經走了,這時梅特亞德小姐一邊準備走開,一邊說道:“要是費迪皮迪茲贏了,你可以吃塊茶點蛋糕。”

“現在咱們還是開始談談你的工作吧。”英格爾比先生說,“粘貼簿在這兒,你最好翻閱一下,看看有些什么內容,然后才能想幾個標題出來。你要編的故事嘛,當然是這樣,戴瑞菲爾茲的‘綠草地’牌人造黃油擁有的一切堪比最好的黃油,只要九便士一磅。另外,他們喜歡插圖里畫一頭奶牛。”

“為什么呢?難道它是用奶油做的嗎?”

“嗯,我想是的吧,不過你千萬不能這么說。大家可不會喜歡這種說法。奶牛的插圖可以讓人聯想到黃油的味道,如此而已。而且這個名字嘛,‘綠草地’,可以讓人聯想到奶牛,對吧。”

“讓我聯想到黑鬼。”布雷登先生說,“你知道,有一部劇的[21]。”

“你千萬不能在廣告文字里使用黑鬼的字眼,”英格爾比先生回復道,“當然,宗教也不行。別把《詩篇》第二十三章[22]放到廣告里去,那可是褻瀆神靈的哦。”

“我明白了。那就用‘賽過黃油,只要半價’這類話好了。簡單明了地勾引人們的錢包。”

“沒錯,不過你不能貶損黃油。他們也賣黃油的。”

“哦!”

“你可以說它和黃油一樣好。”

“可是這樣一來,”布雷登先生提出了異議,“我們該如何說黃油的好話呢?我是說,如果另一件東西跟黃油一樣好,卻不用花費那么多錢,那又有什么理由去買黃油呢?”

“你買黃油可不需要什么理由。那是天生的,是人類本能。”

“哦,我明白了。”

“總之,別為黃油操心了。只管專注于‘綠草地’牌人造黃油。等你想出點兒東西后,就把稿子拿去打字,然后帶著結果趕緊去找漢金先生。明白了嗎?你現在沒問題了吧?”

“沒問題了,謝謝。”布雷登先生說,看樣子卻是徹底糊涂了。

“我會在一點鐘左右過來,帶你去最體面的地方用午餐。”

“非常感謝。”

“好啦,再見!”英格爾比先生回到了自己的辦公室。

“他不會堅持到底的,”他自言自語道,“倒是進過非常好的裁縫鋪。我不知道……”

他聳了聳肩,坐下來著手為斯萊德斯公司的鋼制辦公桌編撰起優質的廣告小冊子來。

布雷登先生單獨留下后,并沒有馬上投入到人造黃油的廣告構思中去。他像只腳步輕盈的貓一樣,滿心好奇地繼續熟悉他的新居。房間里沒什么東西可看的。他打開書桌抽屜,找到了一把凹凸不齊、墨跡斑斑的尺子,幾塊像是用牙啃過的橡皮,紙片上潦草涂寫了好些與茶葉和人造黃油相關的聰明點子,還有一支壞了的鋼筆。書架上擺著一本字典、一本防水布面的《董事名錄》、一本埃德加·華萊士[23]的小說、一本手工制作的清新小書《可可大全》、《愛麗絲漫游奇境》、巴特利特[24]的《常用妙語》、全球版《威廉·莎士比亞全集》,還有五本不成套的《兒童百科全書》。傾斜的寫字臺更是夠他探究一番了,里面裝滿了灰塵厚積的陳年文件,其中包括一九二六年限制使用食品防腐劑法案的政府報告,一些業余畫家所作(從各個方面來看)的粗陋素描,一捆戴瑞菲爾茲商品的廣告樣張,一些私人信函和舊賬單。布雷登先生撣了撣考究的手指,轉而看到了墻上的鉤子和衣架,又從角落里翻出了一只破損的文件夾,然后在書桌前的轉椅上坐了下來。他在椅子上短短一瞥,便看見了一瓶漿糊、一把剪刀、一支新鉛筆、一疊吸墨紙、兩本便條簿和一只骯臟的硬紙板盒蓋,里頭裝滿了零零碎碎的東西。他打開戴瑞菲爾茲的粘貼簿擺在面前,開始研究起前任留下的‘綠草地’牌人造黃油的廣告作品。

一小時之后,漢金先生推開門,看見了他。

“你進展如何了?”他親切地詢問道。

布雷登先生跳起身來。

“恐怕不太好。我似乎還沒進入狀態呢,您明白我的意思吧。”

“狀態會有的。”漢金先生說。他這個人的想法很有建設性,相信新文案經過鼓勵就能茁壯成長。“讓我看看你在干什么。你在著手考慮標題嗎?好極了。好的標題就是成功的一半。‘假如你是一頭奶牛’——不行,不行,把顧客稱為奶牛恐怕不妥吧。何況,我們其實已經用過相同的標題,我想一下,嗯,大概是一九二三年吧。是沃德爾先生創作的廣告,你可以在倒數第四本粘貼簿里看到那則廣告。內容是這樣的:‘就算你在廚房里養一頭奶牛,也不可能得到比綠草地牌人造黃油更好的面包醬’,如此等等。那是段不錯的廣告詞。引人注目,營造出一幅很好的畫面,一句話就表達了全部意思。”

布雷登先生點點頭,仿佛在聆聽律法與先知的道理[25]。廣告總編手拿鉛筆,若有所思地掃過一列標題草稿,勾出了其中一條。

“我喜歡這條:

又大又油

物有所值

這個感覺才對嘛。你可以照此來寫廣告,或者照這一條:

你會愿意打賭說

它就是黃油——

不過我還是沒什么把握。這些戴瑞菲爾茲的人相當古板,不喜歡打賭。”

“哦,是嗎?太可惜了!我還寫了好幾條類似的呢:‘打個賭——’您不喜歡那條嗎?”

漢金先生失望地搖了搖頭。

“那條恐怕太直接了,鼓勵工人階級揮霍金錢。”

“可他們都是那樣子的啊——怎么啦,女人們全都喜歡搞小投機。”

“我知道,我知道。但我敢肯定客戶不會容忍那樣的廣告詞。你很快就會發現好廣告的最大障礙就是客戶。他們滿腦子古怪念頭。那個標題適合‘親愛人’公司,卻不適合戴瑞菲爾茲。我們在一九二六年做過一條賭博性質的標題,非常成功:‘把你的襯衫壓在永不言垮的“親愛人”毛巾架[26]上吧’——結果在阿斯科特賽馬會[27]上賣掉了八萬件。不過這事有些偶然,因為我們在廣告里提到了一匹真正的馬,那匹馬當時的賠率是五十賠一,結果所有在它身上贏了錢的女人都沖到賽馬場,純粹懷著感激的心情購買‘親愛人’毛巾架。人民大眾很奇怪的。”

“是啊,”布雷登先生說,“他們確實很怪。而這種情況在廣告行業呢,可以說比表面看起來的還要厲害。”

“正是如此。”漢金先生說話的口氣嚴厲了一些,“好吧,寫出一些廣告詞后就帶來找我吧。你知道我的辦公室在哪兒嗎?”

“哦,我知道——就在走廊盡頭,靠近鐵梯。”

“不對,不對,那是阿姆斯特朗先生的辦公室。我的辦公室在走廊的另一頭,靠近另一條樓梯——不是那條鐵梯。順便說一句——”

“什么?”

“哦,沒什么,”漢金先生含糊其辭道,“我是想說——沒,沒什么。”

布雷登先生望著他離去的身影,一邊沉思,一邊搖了搖一頭金發的腦袋。接著,他便開始專心工作,相當迅速地寫了兩三條贊頌人造黃油的文字,然后拿在手里走出房門。他向右拐彎,在英格爾比辦公室的門對面停住了腳,猶豫不決盯著那條鐵梯。他正站在那兒,走廊另一邊一間辦公室的玻璃門開了,一名中年男子沖了出來。一看到布雷登,他便在樓梯口停下了匆匆的腳步,問道:

“你想要去什么地方或者拿什么東西嗎?”

“哦!非常感謝。不是——我是說,沒錯。我是新來的文案,正在尋找打字室。”

“就在過道的另一頭。”

“哦,我知道了,十分感謝。這地方把人搞得暈頭轉向的。這條樓梯通到哪兒呢?”

“通到樓下的一大堆部門——大部分是經理辦公室,還有會議室、皮姆先生的辦公室、幾間董事辦公室和文印部。”

“哦,我知道了,萬分感謝。哪兒可以洗手呢?”

“也在樓下。如果你需要的話,我可以帶你去。”

“哦,謝謝,非常非常感謝。”

那名男子如同上了發條一樣沖下螺旋式樓梯,陡峭的樓梯嘎吱作響。布雷登戰戰兢兢地跟著。

“有點兒陡峭,對吧?”

“是啊,是有點陡。你最好小心點兒。你們部門的一個家伙前些天就在這兒摔了個粉身碎骨。”

“不會吧,真的嗎?”

“他把脖子摔斷了。我們抬起他的時候已經死了。”

“不會吧,他摔斷了脖子?他死了?他到底怎么摔死的呢?難道他沒看清腳下的路嗎?”

“我估計是滑倒的。肯定是走得太快了。其實樓梯并沒有什么問題。我從來沒出過事兒。這里光線非常好。”

“光線好?”布雷登先生茫然地凝視著天窗、過道上下,這里也像樓上一樣圍著玻璃隔板。“哦,沒錯,確實如此,這里光線非常好。他肯定是滑倒了。沖得太快很容易在樓梯上滑倒的。他鞋子上有鞋釘嗎?”

“我不知道,沒去留意他的鞋子。我當時只想著收拾局面呢。”

“是你抬起他的嗎?”

“嗯,他下去時我聽見了稀里嘩啦的聲音,便沖了出去,我是最先到那兒的幾個人之一。對了,我叫丹尼爾斯。”

“哦,是嗎?丹尼爾斯,哦,是啊。可是驗尸庭審的時候難道沒人說起他的鞋子嗎?”

“我不記得有這回事兒了。”

“哦!那我估計他鞋子上沒有鞋釘。我是說,如果有鞋釘,總會有人提起吧。我是說,那多少算是個借口,對吧?”

“給誰找借口啊?”丹尼爾斯問道。

“給公司唄。我是說,有人造好樓梯,別人卻從上面跌了下來,保險公司通常是要知道原因的。至少據我所知是這樣。我自己從來沒有在樓梯上摔下來過——但愿好運常在。”

“這種事你最好別試。”丹尼爾斯回應道,卻回避了保險公司的話題。“你穿過那扇門,沿著左邊的過道一直走,就能找到洗手間了。”

“哦,非常感謝。”

“別客氣。”

丹尼爾斯先生說著,飛快地沖向一間擺滿辦公桌的屋子,把布雷登先生留在了一扇厚重的轉門前。

布雷登在洗手間里碰到了英格爾比。

“哦!”后者說,“你已經認路了啊。我分到的任務是給你帶路,可我忘記了。”

“是丹尼爾斯先生給我帶路的。他是誰啊?”

“丹尼爾斯嗎?他是項目經理,照料著一幫客戶——斯萊德斯公司和哈洛蓋特兄弟公司,以及其他幾家公司,負責版面編排、送鉛版去報社之類的事情,一個不錯的小伙子。”

“他好像對鐵梯的話題有點兒敏感。我是說,他對我挺友好的,可是我一提到保險公司的人可能會想要調查那家伙的意外事件,他就對我有點冷淡了。”

“他在公司待了很久,不喜歡人家誹謗公司。更不要說還是個新來的家伙。說實在的,一個人不在這兒干上十年,最好還是不要自以為是。這兒可不鼓勵這樣做。”

“哦?哦,非常感謝您告訴我這一點。”

“這地方的管理就像政府機構。”英格爾比繼續道,“積極努力不受歡迎,創意和好奇會被彬彬有禮地逐出門去。”

“沒錯。”一名紅發男子擺出一副愛吵架的樣子,插嘴道,他正用浮石使勁搓手指,仿佛要把皮膚也給搓掉。“我向他們要五十英鎊去買新鏡頭——你猜回答是什么?請保持節儉,所有部門都節儉——完全就是白廳[28]的調調嘛,嗯?——可他們卻付錢要你們寫什么‘花得越多,省得越多’的廣告詞!還好,我不會在這兒干多久啦,這算是一點安慰吧。”

“這位是普勞特先生,咱們的攝影師。”英格爾比說,“他這五年來一直說要離開我們,可一到緊要關頭,他就意識到我們離開他就無法工作,便只好屈從于我們的眼淚和乞求。”

“切!”普勞特先生說。

“管理層認為普勞特先生十分寶貴,”英格爾比繼續道,“所以把他安置在一間大辦公室里——”

“大得連只小貓都塞不進去,”普勞特先生說,“而且還不通風。謀殺啊,就是他們在這兒干的事。加爾各答黑洞[29],還有摔裂人們腦袋的樓梯。我們這個國家就需要一個墨索里尼來制訂貿易條款。不過說有什么用呢?日子照舊過,總有一天,你們會明白的。”

“普勞特先生是咱們性格溫順的煽動者。”英格爾比評論的語氣很寬容,“布雷登,你要上樓嗎?”

“上樓啊。我得把這東西拿去打字。”

“好的!咱們一起走吧。轉過這條路,從電梯旁邊的樓梯上去,過了發件部就到了——就在英國大美女的辦公室對面。孩兒們,布雷登先生給你們拿來了很多廣告稿。”

“把東西放這兒吧,”羅西特小姐說,“哦,對了!布雷登先生,你不介意把你的全名和住址寫在這張卡片上吧——他們樓下要拿去存檔。”

布雷登順從地接過卡片。

“請寫印刷體,”羅西特小姐沮喪地瞥了一眼剛剛拿到的幾張廣告稿,補充道。

“哦,你覺得我的書法很糟糕嗎?我自己一直以為相當工整呢。工整,卻并非華而不實。不過,既然你這么說了——”

“寫印刷體。”羅西特小姐堅決地重復道,“嗨!塔爾博伊先生來了。英格爾比先生,我看他是來找你的。”

“又有什么事啦?”

“‘紐特萊克斯’廢掉了那條半版大號廣告。”塔爾博伊先生宣布的語氣里帶著一絲幸災樂禍,“他們剛經過協商,決定要放點特別的東西來對付斯蘭伯摩特的新攻勢,漢金先生問你能否在半小時內弄出點東西交給他。”

英格爾比發出一聲大喊,布雷登放下索引卡片,張口結舌地瞪著他。

“該死的‘紐特萊克斯’,”英格爾比說,“但愿他們的董事都得象皮病、運動失調,還有趾甲內嵌癥!”

“哦,當然啦。”塔爾博伊說,“你會給我們寫點東西的,對吧?如果我能在三點鐘前把它交到文印部——嗨!”

塔爾博伊先生四下游移的眼神漫不經心地落在布雷登的索引卡片上。羅西特小姐隨著他的目光瞥了一眼。卡片上用工整的印刷體寫著兩個字:

死神

“看啊!”羅西特小姐說。

“哦!”英格爾比說著,從她身后看過去,“布雷登,那是你的名字,是嗎?嗯,我只能說,你的東西應該讓大家都了解。老少咸宜,諸如此類。”

布雷登先生充滿歉意地笑了。

“你嚇了我一跳,”他說,“在我耳邊發出那么大的聲音。”他拿起卡片把字寫完:

迪斯·布雷登[30],

西城大奧蒙德街12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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