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河岸
- 柳林風聲
- (英)肯尼思·格雷厄姆
- 8034字
- 2020-10-23 16:37:02
整個早晨,鼴鼠莫爾都在努力地工作,給他的小家做春季大清掃。先掃地,再撣灰,然后踩著梯子、臺階和椅子,用石灰水刷墻。最后弄得眼睛里喉嚨口都是灰土,一身黑皮毛上濺滿石灰水的白點子,胳膊酸疼,腰酸背痛。而他頭頂上的空氣、腳下的泥土,他的周圍,都洋溢著春天的氣息;連他那昏暗低矮的小房子,都透進了春天的無比美妙的渴望氛圍。所以呀,他突然罷工就沒什么可奇怪的了:他把刷子扔在地板上,“討厭,”他說,“啊,見鬼!”還加上一句,“去他的春季大清掃!”說完外套都沒披,就沖出了家門。上面有什么東西在急切地召喚著他。他沿著陡峭而狹窄的通道,向上爬去。這通道對他來說,就相當于那些住宅離太陽和天空更近的動物所擁有的鋪石子兒的馬車道。他一邊忙著用小爪子扒呀、挖呀、抓呀、摳呀,一邊自言自語地咕噥著:“我們上去嘍!我們上去嘍!”終于,噗!大鼻子鉆進了陽光里,他發現自己在一片大草甸上,在溫暖的草上打滾。
“真棒!”他說,“這可比石灰水好多了!”陽光灑在他的皮毛上,暖洋洋的;柔和的微風撫摸著他曬熱的額頭。在與世隔絕的地洞里住了那么久,聽覺也遲鈍了,鳥兒快樂的鳴唱一下子灌進耳朵,差不多就像是吼叫。他立刻弓起四條腿,在生活的歡樂中,在春天的喜悅里,把春季大清掃拋到腦后,躥過大草坪,來到它另一邊的樹籬前。
“站住!”樹籬豁口處,一只上了年紀的兔子喝道,“此路私人所有,留下六便士買路錢!”但頃刻間,他就被很不耐煩的莫爾輕蔑地撞翻了。別的兔子急忙從洞口向外窺望,想看看外面究竟在鬧騰什么。莫爾沿著樹籬內側一溜小跑,耍弄他們尋開心。“洋蔥醬!洋蔥醬!”他嘲弄地說,他們還沒來得及想出一句十分滿意的話來回敬他,他已經跑得沒了影兒。于是他們像慣常那樣,一個個互相埋怨起來。“瞧你多笨!你干嗎不告訴他……”“喲,你為什么不說……”“你原本可以提醒他……”等等,不過當然啰,這些都是事后聰明,他們照例總是這一套的。
一切都太美好了,仿佛不是真的一樣。他很起勁地在草地上東跑西顛,沿著灌木叢,翻過坡頂,發現處處鳥兒在筑巢,花兒在綻開苞蕾,葉子在抽出嫩芽——萬物都很快樂,都在成長,都沒有空閑。可并沒有愧疚感因此來刺他,對他嘀咕“石灰水!”不知為什么,他只感覺到,在這一大群忙碌的公民中間,做唯一的一只懶狗狗,有多么快活。說到底,休假這事兒最好的地方,也許還不是自己在休息,而是看到別的家伙都在忙著干活。
他漫無目的地東游西逛,突然在河邊停住了腳步:一條盈滿水的河。這時他覺得自己幸福到極點了。他生平還從來沒見過河——這個光滑、彎曲、身軀龐大的動物,追逐著、輕輕地笑著,抓住什么東西就汩汩地笑,又嘩嘩大笑著把它們放開,撲向前去抓新的玩伴,玩伴們晃動著掙脫了,又被它追上來抓住。它渾身顫動,亮晶晶,閃著粼粼、熠熠、爍爍的光;它打著漩兒,翻著泡泡,沙沙地響著,不停地嘮叨著。鼴鼠莫爾癡迷了,著魔了。他沿著河邊一路小跑,就像一個小孩子聽大人講動聽的故事那樣,小跑著緊跟在大人左右。終于他跑累了,在河岸上坐下來,而河流依然在不停地對他嘮叨著。世上最好聽的故事,潺潺地魚貫而來,發自地心深處,最終要去向那永不知足的大海傾訴。
他正坐在那兒向河對岸張望,一個黑乎乎的洞吸引住了他的目光。它在對面的河堤上,離水面只有一點點。他像在夢中一樣迷迷糊糊地想:對于一個要求不高、又喜歡小巧玲瓏的河邊住宅的動物來說,那是個多么溫暖舒適的住所呀,河水泛濫時淹不到,又遠離塵囂。他正盯著看,忽然,在洞中央,一個亮晶晶的小東西好像閃了一下,很快就消失了,然后又像一顆小星星一樣閃了一下。但星星是不會出現在這樣一個地方的,要說是螢火蟲吧,又太亮太小了。他正望著呢,它沖著他眨了一下,這就宣告了它是一只眼睛。漸漸地,一張小臉在它周圍顯現出來,就像畫兒的周圍顯現出畫框一樣。
一張長著胡須的棕色小臉。
圓臉很嚴肅,眼睛閃著光——就是一開始吸引他注意的那種亮光。
小巧玲瓏的耳朵,絲綢一樣的濃密毛發。
是河鼠蘭特!
于是,兩只動物站在那兒,謹慎地互相打量著。
“嗨,莫爾!”河鼠蘭特說。
“嗨,蘭特!”鼴鼠莫爾說。
“你想過來么?”河鼠蘭特問。
“唉,說說倒是挺容易的呢。”鼴鼠莫爾說。他有點生氣,因為自己是第一次見到河流,對河邊的生活很陌生。
河鼠蘭特什么也沒有說,彎下身子,解開一條繩索,往里拽,然后輕輕地跨上鼴鼠莫爾先前沒注意到的一條小船。船的外殼漆成藍色,內側漆成白色,大小正好能容下兩只動物。鼴鼠莫爾的整顆心立刻飛到了船上,盡管他還沒有完全明白它的用處。
河鼠蘭特敏捷地把船劃過來,停穩了,然后伸出前爪,攙著鼴鼠莫爾戰戰兢兢地邁步往下走。“扶好了!”他說,“現在,動作快些跨上來!”鼴鼠莫爾又驚又喜地發現,自己千真萬確坐在了一條真船的船尾。
“今天真是太美妙了!”他說,這時河鼠蘭特一撐,讓船離開河岸,又重新拿起了槳,“你知道嗎,這一輩子我還從來沒坐過船呢。”
“什么?”河鼠蘭特吃驚地張大了嘴,叫道:“從來沒坐過——你從來沒有——哦喲喲——那你一直在做些什么喲?”
“坐船真那么美么?”鼴鼠莫爾不好意思地問。其實,他早就已經愿意相信這一點了:在他的背剛靠上座位后背,試試靠墊的時候;在他打量著船槳、槳架和所有迷人的裝備,開始感覺到船兒在身子底下輕輕搖晃的時候。
“美?這可是世上獨一無二的喲,”河鼠莊嚴地說。“相信我,朋友,坐著船就那么閑逛,是最有價值的事。沒有第二件事抵得上它的一半,絕對沒有。就那么閑逛,”他繼續像做夢一樣地說著:“坐——著——船——閑——逛——,坐著——”
“看著前面,蘭特!”鼴鼠莫爾突然嚷道。
太遲了。小船整個船篷撞在了河岸上。那夢中人,那快樂的槳手,四爪朝天躺在了船底。
“——船——或跟著船——閑逛,”河鼠蘭特快活地大笑一聲,一個翻身坐了起來,從容地接著說下去,“待在船里面還是外面,無所謂。好像無論怎樣都沒什么大不了,魅力就在這兒呀。出發,還是不走;到達目的地,還是到達別的地方,還是哪兒都不去,你都一直在忙著,從來不專門去做一件事。做完一件事,總是會有別的事可以做,喜歡就可以去做,不過最好沒什么喜歡就不做。聽我說!今天上午你要是手頭沒什么大不了的事,我們就一起順流而下,逛上它一整天,好不好?”
鼴鼠莫爾十分幸福地來回晃動著腳趾,十分滿意地嘆出一口氣,舒展了一下胸口,快樂透頂地往后一靠,陷在柔軟的墊子里。“今天我要開心死了!”他說,“立刻出發!”
“那好,稍等一分鐘!”河鼠蘭特說。他把纜繩穿進小棧橋上的一個圓環里,爬上去走進洞,只一會兒就蹣跚著又出來了,頭上頂著一個很大的、藤條編的午餐籃子。
“把它丟在你腳邊。”他把籃子遞上船,看著鼴鼠莫爾,說道。然后,他解開纜繩,重新操起了槳。
“籃子里是什么呢?”鼴鼠莫爾好奇地扭動著身子,問道。
“里面有冷雞肉,”河鼠蘭特報起了菜名,“冷舌頭、冷火腿、冷牛肉、腌小黃瓜、沙拉、法式面包、卷水芹菜、三明治、罐裝肉、姜汁啤酒、檸檬汁、蘇打水……”
“哇,打住,打住,”鼴鼠莫爾欣喜若狂地嚷道,“太多了!”
“你真的認為太多?”河鼠蘭特認真地問。“這只是我平時這樣小小出游時帶的東西,別的動物還老說我小氣呢,說我太摳門兒!”
這些話鼴鼠莫爾一個字也沒聽進去。他沉浸在剛剛投入的新生活里,陶醉在波光、漣漪、芳香、水聲和陽光中。他把一只爪子伸進水里,做著悠長的白日夢。河鼠本是個好心腸的家伙,穩穩當當地劃著船,忍著不去打擾他。
“你的衣服我喜歡得要命,伙計,”大約過去半小時后,他評論說,“哪一天有了錢,我要給自己弄一套黑絲絨吸煙裝。”
“對不起,”鼴鼠莫爾好不容易回過神來,說道:“你一定覺得我沒禮貌,但是這一切對我來說太新鮮了。這樣看來——這——就是一條——河!”
“這就是那條河。”河鼠蘭特糾正道。
“你真的住河邊?多快樂的生活啊!”
“住河邊,靠河過日子,水上漂水里游,”河鼠蘭特說,“對于我它就是兄弟姐妹,姑姑姨姨,朋友伙伴,吃的喝的,天然浴盆。它是我的整個世界,別的無論什么世界我都不要。凡是它沒有的,都不值得去要;凡是它不了解的,都不值得去想。天哪!我們一起度過的時光多么美好!春夏秋冬一年四季,它都富有情趣,都有讓人興奮的地方。二月里洪水來了,我的地窖里灌滿了喝了沒好處的飲料,黃褐色的水在我最好的臥室窗戶旁邊奔流;水落下去以后,露出一塊塊氣味像葡萄干蛋糕一樣的泥巴,燈芯草之類的雜草堵塞了通道,那時我就可以在大部分河床上到處逛逛不弄濕鞋子了,還能找到新鮮的食物吃,撿到粗心大意的人從船上掉下來的東西!”
“不過,會不會有時也有點無聊啊?”鼴鼠莫爾大著膽子問。“只有你和河,沒有別人可以說個話什么的?”
“你說沒有別人?——嗨,我可不能對你要求太高嘍,”河鼠蘭特寬宏大量地說,“你剛認識河,當然不會了解。如今河岸上太擁擠,許多人就都一塊兒搬家了,不過,往常的光景根本不是這樣的。水獺呀,魚狗(譯注:一種吃魚和蟲子的鳥兒)呀,鸊鷉呀,黑水雞呀,全都整天沒完沒了地要你做這做那——好像別人自己沒事情要做似的!”
“那邊是什么?”鼴鼠莫爾問,揮了揮爪子,指著大河一側的遠處,一片圍著草地的黑幽幽的樹林。
“那個?哦,那就是野樹林,”河鼠蘭特簡短地說,“我們很少去那兒,我們河邊居民。”
“他們——住在那邊的不是正派人?”鼴鼠莫爾問,有一點緊張。
“嗯……”河鼠蘭特答道:“讓我想想。松鼠是好人。兔子嘛——有的還好,但是兔子有好有壞。當然,還有獾子班杰。他就住在樹林正中央,別處哪兒也不肯住,你出錢請他也不去。親愛的老班杰!沒人招惹他。他們最好別招惹他。”他意味深長地加上一句。
“喲,誰會招惹他?”鼴鼠莫爾問。
“嗯,當然……還……住著些別的人,”河鼠蘭特解釋說,有點吞吞吐吐,“黃鼠狼、白鼬、狐貍什么的。要說呢,他們也不壞……我同他們是很好的朋友,遇上了就一起打發掉一點時間,玩一玩……但他們有時會胡來,這個不用否認,還有,嗯,不能真的相信他們,這也是事實。”
鼴鼠莫爾很清楚,老是談論可能會遇到的麻煩,哪怕不明說只是暗示,都不合動物的禮節。所以,他拋開了這個話題。
“野樹林再過去是什么地方呢?”他問:“就是那個一片藍,模模糊糊,看上去像山又可能不是山的東西,像是鎮子里的炊煙,也許只是一片浮云?”
“野樹林那邊是廣闊世界,”河鼠蘭特說,“那地方跟你我沒什么關系。我從沒去過,也永遠不會去。如果你頭腦沒有完全發昏,也不要去。請別再提它了。好啦!終于到回水河汊了,我們開飯。”
離開主河道后,他們駛進了一片美麗的水面。它初看上去像陸地環抱的一個小湖:綠茸茸的草皮從每一面坡岸上披垂到水邊,蛇一樣的褐色樹根在幽靜的水下泛著光,而他們前方是一道攔河壩的銀色肩胛,河水泛著泡沫在壩下翻滾。與水壩挽手并肩的,是一個永不休止地滴著水的水車輪,它不停地轉動著,帶動一座有灰色山墻的磨坊,使空中充滿了催眠般的咕噥聲,沉悶得讓人透不過氣來,但磨坊里面卻隔一會兒傳出一陣輕輕的說話聲,清脆而歡快。真是太美了,鼴鼠莫爾不由得舉起兩只前爪,喘息著說:“哦天!哦天!哦天!”
河鼠蘭特把船劃到岸邊,靠穩了,幫助仍然笨手笨腳的莫爾安全地上了岸,然后把午餐籃甩上去。
鼴鼠莫爾請求允許他獨自打開籃子,河鼠蘭特很高興地批準了。他自己伸開四爪躺在草地上休息,聽憑興奮不已的朋友抖開桌布鋪好,把籃子里的神秘小包一個個取出來,解開后一樣一樣擺好。莫爾依然在喘息著,每揭開一個新秘密都叫一聲:“哦天!哦天!”一切準備就緒后,河鼠蘭特說道:“現在開飯。使勁吃吧,伙計!”這樣一個吩咐,鼴鼠莫爾可真樂意聽從喲。因為當天一大早,他就按習俗開始春季大清掃,沒有停下來吃喝過一點點東西;后來他又經歷了許多事,但都仿佛跟現在隔了好遠,過了好多天似的。
“你在看什么呢?”河鼠蘭特說。這時,他們饑餓難耐的感覺多少已經緩解了一些了,鼴鼠莫爾的眼睛已經能夠稍微離開桌布,看看別的地方。
“我在看一串氣泡,”鼴鼠莫爾說,“我看見它們在水面上移動,覺得挺好玩兒。”
“水泡?啊哈!”話音剛落,河鼠蘭特就開始快活地叭嘰嘴,那樣子像是在饞什么人。
緊靠岸邊的水面上,露出一張閃光的大嘴巴,水獺奧特把身子伸上來,抖掉外套上的水。
“貪吃的叫花子!”他評論道,一邊向食物湊過來,“怎么不邀請我呀,鼠仔?”
“這是個臨時聚餐,”河鼠蘭特解釋說,“順便介紹一下,我的朋友莫爾先生。”
“非常榮幸。”水獺奧特說,兩只動物立刻成了朋友。
“到處都是這樣吵鬧!”水獺奧特接著說道,“今天好像全世界的人都跑出家門,到水上來了。我來到這回水河汊是圖個片刻清靜,沒想到卻碰上你們兩個家伙!至少——對不起——我不是這個意思,你們知道的。”
后面窸窣一陣響。聲音是從一片樹籬中間發出來的,那邊依然厚厚地積著去年的落葉;一個斑紋腦袋,架在兩只高聳的肩膀前面,從落葉上向這邊窺望。
“過來,老班杰!”河鼠蘭特叫道。
獾子班杰向前小跑了一兩步,然后哼了一聲:“嗨,伙伴們!”就背過身去,從視野中消失了。
“他就是那么一個家伙!”河鼠蘭特很失望評論說,“就是討厭社交!今天我們不會再看到他了。噯,告訴我們,河上還有些什么人?”
“托德就是一個,他出來了,”水獺奧特答道,“駕著他那條嶄新的賽艇,穿著新運動衣,什么都是新的!”
兩只動物相視大笑。
“有一陣子,他只迷帆船,”河鼠蘭特說,“后來膩歪了,就玩撐船。什么都不喜歡,成天地玩撐船,天天玩,惹了不少亂子。去年改玩房船,我們大家只好跟著他在房船里待著,并且假裝很喜歡。他準備下半輩子就在房船里過。無論他玩什么,每回都一樣,舊的膩了,又開始玩新的。”
“他這種人倒也是好人,”水獺奧特若有所思地評論道,“可就是沒常性:特別是在船上!”
從他們坐著的地方,目光可以越過中間隔著的小島,瞥見主河道。就在這時候,一只賽艇刷地映入了眼簾,那個槳手——又矮又胖的一個人影——在艇中前后滾動著,攪得水花四濺,可是他已經是劃得不能再賣力了。河鼠蘭特站起身來向他打招呼,但是托德,沒錯正是他,搖搖頭,堅定不移地繼續劃他的船。
“如果他老這樣前后滾動,一分鐘就會從船里滾出來。”河鼠蘭特坐下來,說道。
“肯定的,”水獺奧特咯咯地笑道,“我有沒有給你講過那件好玩的事,就是托德和運河水閘管理員的故事?事情是這樣的。托德……”
一只迷路的蜉蝣逆水而來,忽東忽西地改變著方向,那副喝醉了的樣子,正是血氣方剛、對生活無知無畏的蜉蝣才有的。水上起了一個漩渦,“撲哧”一聲,蜉蝣沒影兒了。
水獺奧特也沒影兒了。
鼴鼠莫爾望過去。奧特的聲音猶在耳邊,可他趴過的那片草皮上卻已空空如也。一直望到天邊,也不見一只水獺。
但是河面上又起了一串水泡。
河鼠蘭特哼起了小曲兒。鼴鼠莫爾想起來了,動物界有個規矩:朋友任何時候突然消失,無論是什么原因,或者根本沒有原因,都是不許評論的。
“嗨,嗨,”河鼠蘭特說,“我覺得我們該挪挪地方了。不知道,我們倆誰來收拾午餐籃比較好?”聽他的口氣,他好像并不非常渴望得到這個差事。
“哦,我來吧。”鼴鼠莫爾說。既然如此,河鼠蘭特當然就讓他來了。
收拾午餐籃這件事,是比不上打開它那樣令人愉快的。從來都是這樣。可鼴鼠莫爾能專心享受每一件事。他剛收拾好,用帶子把籃子系緊,就看見一只盤子在草地上瞪著他;他剛把籃子打開后重新系好,河鼠蘭特又指給他看一只任何人都不會看見的叉子。最后,瞧!還有那只他一直坐在上面卻毫無知覺的芥末瓶——不過,這件事終于還是完成了,并不讓他感到非常生氣。
下午的太陽已經在往下沉了,河鼠蘭特像做夢一樣往回家的方向輕輕地劃著船,一邊還自顧自地咕噥著什么詩,不怎么理會莫爾。可鼴鼠莫爾午餐吃得飽飽的,心滿意足,坐船已經十分在行(他自己這么認為),而且還有點坐不住了,他說:“鼠仔!我想劃劃船好嗎,現在!”
河鼠蘭特微笑著搖搖頭。“現在還不行,我的年輕朋友,等你訓練過幾回再說吧。這事兒不像看起來那么容易。”
鼴鼠莫爾安靜了一兩分鐘,但他心里越來越羨慕蘭特。看人家一直劃得那么有力,那么輕而易舉,他的自尊心開始嘀咕著,他也能劃得一模一樣好。他跳起來,一把抓住槳。河鼠蘭特正出神地望著遠處的水面,嘴巴里依然自言自語地在念詩,這突然的一下子嚇了他一大跳,一個后仰從座位上摔下來,第二次四爪朝天。這時得勝的莫爾占了蘭特的位置,信心十足地把槳攥在手里。
“住手,你這家伙!”河鼠蘭特躺在船底嚷道,“你干不了!你會把船弄翻的!”
鼴鼠莫爾動作有些夸張地把雙槳向后一揮,深深地插進水里。他一點都沒有劃到水面,兩條腿一下子甩到空中,整個身子壓在躺著的蘭特身上。他慌了神,一把抓住船沿,說時遲那時快——撲通!
船翻了,他發現自己在河水中掙扎。
哦天,水多冷啊,哇,感覺濕得要命。他往下沉、沉、沉,水在耳朵里唱的那是什么歌呀!他浮上水面了,咳著嗆著撲騰得水花四濺,這時的太陽多么明亮可親啊!他感覺到自己又在往下沉,這時他心里一片漆黑多么絕望喲!接著,一只強有力的爪子抓住了他的脖頸子——是河鼠蘭特,他顯然在笑——鼴鼠莫爾能感覺到他在笑,那笑從他的胳膊傳下來,通過爪子,傳到了他——鼴鼠莫爾的脖子上。
河鼠蘭特抓住一支槳,把它塞到鼴鼠莫爾胳膊下面,然后又把另一支槳塞到他另一只胳膊下面,自己在后面游著。他把那無助的伙伴推向岸邊,把他撈出水,在岸上安置好,嚯,那就是一個水淋淋、軟塌塌、慘兮兮的包包。
河鼠蘭特把他的身子揉搓了一遍,擠掉一些水,然后說道:“得啦,伙計!現在沿著小路來回跑,使足了勁兒跑,直到身上干了暖和了為止,我要下水去撈午餐籃了。”
那凄凄慘慘的莫爾,身上透濕,心里分外羞愧,開始跑起來,身上差不多干了才停下。這段時間河鼠蘭特重新回到水里,把船找回來、翻正、拴牢,把漂浮在水面上的雜物漸漸地撈回到岸上,然后又潛下水去,找到午餐籃,帶著它吃力地上了岸。
一切準備就緒,可以重新出發了;鼴鼠莫爾垂頭喪氣、一瘸一拐地到船尾坐了下來。開船時,他控制不住激動的情緒,聲音低低地說:“鼠仔,我寬宏大量的朋友!真的非常對不起,我的行為太愚蠢、太不知好歹了。剛才想著我可能把漂亮的午餐籃弄丟了時,我十分地灰心。我知道,我真就是一頭十足的蠢驢。你能不能不計前嫌,原諒我,讓我們還像以前一樣?”
“沒問題的,上帝保佑你!”河鼠蘭特爽快地答應道,“沾一點點水,對于一只河鼠算什么?多數日子,我待在水里的時間比不在水里的時間還要長。別再想它了,聽我說!我真的覺得,你最好過來,和我一起待一段時間。我的家很普通很簡陋,根本沒法兒和托德家相比,但你還沒有去過呢,再怎么樣我還是能讓你住得很舒服的。我可以教你劃船、游泳,很快你就會和我們一樣,在水上行動自如。”
他這一番厚道誠摯的話兒,讓鼴鼠莫爾感動得說不出話來,只好用爪子背擦去臉上的一兩滴淚。河鼠蘭特懂得體諒人,眼睛看著別處。鼴鼠莫爾的心情很快就好轉了,當兩只黑水雞竊笑著議論他那副狼狽相時,他居然已經能直截了當地回敬他們。
回到家后,河鼠蘭特在客廳里生了一爐旺火,在爐子前面擺上一張扶手椅,把鼴鼠莫爾安置在椅子里,替他拿來晨衣和拖鞋,給他講河上的故事,一直到吃晚飯。對于莫爾這樣一個住在土洞里的動物,那些故事聽起來也是非常驚險有趣的。故事說到了攔河壩,突然暴發的洪水,跳著朝前的狗魚,還有扔瓶子的汽船——無論如何確實有瓶子扔下來,而且是從汽船上扔下來的,所以可以推斷扔瓶子的就是船;故事里還說到了鷺鳥,他們自以為很了不起;還說到了冒險鉆排水溝,同水獺奧特一起夜里捕魚,跟獾子班杰一塊兒去田野里遠足。晚飯吃得開心極了,但是飯后不久莫爾就犯困,殷勤的主人只好護送他上樓,進了最好的那間臥室。他的腦袋很快就擱在枕頭上,心里面安寧極了滿足極了,因為他知道,他新認識的朋友,大河,在輕輕拍打著窗臺。
對于解放了的鼴鼠莫爾,那一天只是許許多多同樣美好的好日子的開端。那些日子充滿了樂趣,并且白晝一天比一天長,豐潤成熟的夏天正在到來。莫爾學會了游泳和劃船,真正體會到了流水做伴的樂趣,他把耳朵湊近蘆葦稈去聽,有時已經能聽懂風兒在蘆葦叢中飄游時不斷發出的竊竊私語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