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而陳寅恪筆下的新名詞,最有內(nèi)涵而值得細說者,則見于《元白詩箋證稿》。陳氏引白居易詩“元和妝梳君記取,髻椎面赭非華風”為據(jù),指出當時吐蕃風俗已影響到長安士女,并有分析:
外夷習(xí)俗之傳播,必有殊類雜居為之背景。就外交關(guān)系言,中唐與吐蕃雖處于或和或戰(zhàn)之狀態(tài),而就交通往來言,則貞元元和之間,長安五百里外即為唐蕃邊疆。其鄰接若斯之近,決無斷絕可能。此當日追慕時尚之前進分子,所以仿效而成此蕃化之時世妝也。(第五章《新樂府·時世妝》,第269-270頁,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版)
此處講的是唐代服飾風氣,但“追慕時尚之前進分子”的“前進分子”四字不可放過——這曾是頗為流行的一個政治性用語,意思大約近于“進步分子”,特指左傾知識分子而言,而揶揄的意味似更強烈。
檢陳氏最初發(fā)表的《白香山新樂府箋證(元白詩箋證稿之一)》(《清華學(xué)報》第四卷第二期,1948年4月),上述文字與通行本無異。——我猜測,當陳氏撰寫此文時,恐怕這個詞語還流行未久。
齊邦媛女士在回憶40年代中期的校園活動時,曾用到這個詞:
她們也許早就參加讀書會之類的活動,被左傾團體吸收,成為“前進分子”……
壁報、話劇,甚至文學(xué)書刊都似乎非左即右,連最純粹的學(xué)術(shù)講座也因“前進”程度而被劃分為不同的政治立場。(《巨流河》,第202、227頁,〔臺〕天下遠見出版公司2009年版)
但齊氏回憶錄寫于半個世紀之后,其所用詞語未必就是她所述時代即有的,作為詞源的證據(jù)尚不充分。
但這個詞胡適也多次用到。其1949年致蔣廷黻函有云:
有一天,陶孟和(沒有看過你的信)說,“自由是有閑階級的奢侈品。”……我在北平時,親自聽見所謂“前進教授”說的論調(diào)與陶孟和說的很相似! (見鄒新明《哈佛燕京圖書館藏胡適給蔣廷黻的一封信》,《胡適研究通訊》2013年第4期;此據(jù)林建剛《朋友乎,敵人乎?——胡適與吳景超》,《我的朋友胡適之》,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9年版)
這是胡氏信函中的話,時間自可確定。嘲弄式地使用“前進”一詞,這是我目前所知最早的一例。而《元白詩箋證稿》成稿于40年代后期,定稿于50年代初期,則書中的“前進分子”,必與胡適的“前進教授”來自同一語境。
胡適1955年致趙元任函又有云:
我這幾年所以故意不教書,也不熱心向人要教書講演的機會,實在是因為一種避嫌的心理,一面是許多所謂“漢學(xué)”“支那學(xué)”家總有點怕我們打入他們的圈子里去,一面是這種人在政治上又往往是“前進”分子,氣味也不合,所以我總有點神經(jīng)過敏的感覺,覺得還是“敬而遠之”為上策,切不可同他們搶飯吃。(《胡適書信集》,下冊,第1256-1257頁,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6年版)
關(guān)于這封信,余英時先生曾專門揀出來討論,認為“‘前進分子’必以費正清為首選”(《從〈日記〉看胡適的一生》,《重尋胡適歷程:胡適生平與思想再認識》,〔臺〕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公司2004年版,第130-132頁)。這是題外話,茲不多述。
又,胡適1960年在“北大校友會”組織的“五四紀念會”上作演講提到:
過去四十多年國民黨執(zhí)政了三十多年,它沒有能幫助五四,使有輝煌的成就。國民黨中只有吳稚暉、蔡元培、蔣夢麟、劉大白等的前進人物,他們很想幫助這個運動的推行。(胡頌平編《胡適之先生年譜長編初稿〔補編〕》,《胡適之先生年譜長編初稿》〔增補版〕,第11冊,〔臺〕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公司2015年版)
不過,在此胡適是轉(zhuǎn)而將“前進人物”作為褒義來用了。
自50年代之后,這個詞在海外知識分子筆下一直較為常見,含義亦大體未改。或有名或無名者的例子,我所見的還有這些:
“靠攏”、“前進”……各種帽子別人可以把他隨便戴,但是梅郎的命運還不是前后一樣嗎?(唐德剛《梅蘭芳傳稿》,《五十年代底塵埃》,〔臺〕遠流出版事業(yè)公司2003年版)
當時在南京,有些政府官吏和自命“前進”的知識分子……(王純?nèi)纭兑蛔髮W(xué)的覆滅》,《中國的噩夢》,〔港〕自聯(lián)出版社1955年版)
在我心目中對曹某為人的觀感,是現(xiàn)實的,是一個依附得勢政權(quán)的幫閑角色……這幾年,他好似很“前進”的樣子……(《道聽途說的史筆》,《亂世文章》第四集,〔港〕吳興記書報社1966年版)
吳老師的中國通史,著重歷代制度,內(nèi)容新穎。……抗戰(zhàn)末期,他突然“前進”,時常著文演說,攻擊政府。(傅樂成《我怎樣學(xué)起歷史來》,《時代的追憶論文集》,〔臺〕時報文化出版事業(yè)公司1984年版)
冀朝鼎的父親,冀老先生戰(zhàn)后也在北大教書,教法律。……他那時候已七十多歲,白胡子一把了,可是很健談,而且思想非常“前進”……(《蔣碩杰先生訪問記錄》,〔臺〕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1992年版;此據(jù)林建剛《胡適與一對山西父子》,《我的朋友胡適之》)
此外,甚至在翻譯著作也有使用。我在吉拉斯《不完美的社會》的中譯本里見到一處:
人們也可以從那些所謂前進分子的發(fā)言和行動看出他們將來想駕凌于社會之上。(葉蒼譯,第112頁,〔港〕今日世界出版社1976年版)
由以上例證,足見這一詞語使用的政治背景,由此我們就能更充分地理解“追慕時尚之前進分子”的真正意味:“前進”本指知識分子在政治上趕時髦,拈來指涉唐人在服飾上趕時髦,借力打力,自可供識者一笑。不過我并不認為,陳氏是有意借唐人仿效吐蕃“髻椎面赭”的風俗,來影射左翼知識分子接受蘇俄的主義。那樣就未免求之過深,擬非其倫了。這只是他在專業(yè)論著中任性地“幽他一默”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