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仰起頭深深地望進他的眼睛，那目光里壓抑的痛處，令霍云朝的心狠狠地疼，他用力地搖頭，將她緊緊地貼近自己的胸口，一字一頓地開口：“不，煙兒，這一次，哥哥會陪你，直到爹爹和連城回來！”

霍南煙緩緩閉上眼，這樣已經足夠了，即便這份陪伴是有期限的，也已經足夠好了。因為即便哥哥再愛她，他也一樣有自己想要去做的事情，能夠為了自己做這樣的停留，實屬不易。霍南煙，你不該奢求太多，你當知滿足。

然而，她終究還是沒能控制住眼角流下的淚水。那一刻，她的腦海里閃過的不是姐姐的懷抱，不是哥哥的目光，也不是爹爹的叮嚀，而是慕連城臨行前握住她掌心的溫度。他將那塊玉玦用力壓進她的手中，深邃的瞳仁里帶著清晰的不舍，然后他緩緩開口，只道：“等我。”

兩個字，便是他能夠給予的全世界。

連城，連城，你什么時候才能回來呢？沒有了你，南煙的心事，該跟誰去說呢？

霍南煙緊緊抓住霍云朝胸口的衣服，將臉深深地埋進去，然后一遍又一遍地警告自己，不能哭，霍南煙，你不能哭，因為你是霍家的女人，所以你必須要比任何人都堅強。

將霍南煙安置在榻上，復又仔細地掖了掖被角，命人將屋里的暖爐調整到適當的距離和溫度，既不會太過干熱，也不會讓她覺得冷，如此，霍云朝才輕輕退出了霍南煙的房間。

轉過回廊推門進入自己的書房，卻忽聞窗邊傳來翅膀的拍打聲，轉過身望去，只見窗欞上停著一只雪白的信鴿。霍云朝走過去，從鴿子腿上將信箋解下，上面娟秀的字跡即便不仔細看也能夠辨出是她的。畢竟是那么熟悉的存在。

春雨潤三月，可是君歸時？

霍云朝將信箋握在掌心里，臉上浮現出淡淡的笑意，然后拉了拉頸間的絳子，轉身再次大步出門。

馬蹄輕響，雪霽天晴，那匹雪白的馬兒立在這漫天的銀白中，仿佛也絲毫不遜色，帶著那么自然而然的高貴氣息，緩慢踏動著它的四蹄。這絕然是一匹難得的良駒，這一點，只看它的主人便當明了。那馬上的男子，一身白衣，棱角分明的臉上，帶著仿若不食人間煙火的神情。那般淡淡的，好像世間萬物都不曾進入他的眼。只見他翻身下馬，緩步走向不遠的長亭。

亭中女子背對著他，一身潔白的長裙，外罩雪狐大氅，潑墨的發輕綰于腦后，雙耳綴明珠，微風拂過，有微微的搖晃。似是聽聞身后傳來的腳步聲，輕輕轉身，一個回眸，便成其仙世。沒有人能夠形容出這個女子身上的美，她的容貌并不出眾，只是那自周身散發出來的氣質，如出水芙蓉，如深谷幽蓮，更如實非凡塵所有。在望見他的那一剎那，微微揚起唇角，輕福身道：“公子。”

霍云朝上前將她扶起：“你我之間何必多禮。”那語氣似乎也是那么的輕，唯恐聲音稍重便會傷到眼前的這個仙子。遠遠望去，亭內相視而立的這對男女，仿若從畫中走出來，又似隨時會飛仙而去，讓人不敢靠近。

“映云，你怎會到這里來？”霍云朝面容平靜地望她，她微微低下頭，雖然明知他一定會是這般表現，卻還是難掩唇畔漾開的苦澀，只微嘆著開口道：“公子見諒，是映云自作主張。”

映云，書映云，若是行走江湖，絕對會對這個名字印象深刻。那是西涼國第一莊，云夢山莊的下一任繼承人。

“你這樣一個人來，太冒險。”霍云朝臉上的神色依舊是淡淡的，仿佛適才開口說的話，只是無關緊要的客套。書映云的臉上悲戚漸漸擴大，她轉過頭定定地看著他，卻被他堪堪避開目光去，半晌只得苦笑著開口：“呵，原來公子也會有怕的時候。”

“我不曾……”

“那你為何不敢看著我！”書映云打斷霍云朝的辯解，緩步走到他面前，抬起頭望進他的眼底，“我來，只是想告訴你，霍云朝，不論你如何算計，都逃不開躲不過。我就在這里，并且永遠會在這里。”

霍云朝的眉頭有微微的蹙起，便也只是一剎那，然后又恢復了書映云眼中一貫的平靜，在她的記憶里，他很少有劇烈的情緒，即便是笑也從來只是淡淡的，她從來沒有看過悲傷的霍云朝，仿佛他是從來沒有痛楚的。可是他越是這樣遮掩，她便越是確定，在他的心里總有別人觸及不到的角落。于是她不斷地努力，想要到達那個深度，可是卻始終被他緊緊地關在門外。他的客套，他的疏離，他輕柔的語氣，他淺淺的笑意，仿佛都是他的標志，可是那也是他的習慣。書映云知道，若還有什么不同，這世上，只一個她。

“我已然站在你面前，你依舊要留下來？留在這個你厭惡的地方？”書映云的話在耳畔響起，霍云朝看著她堅定的神情，他向來知道她的執拗。若非是這份執拗，她也不會只身一人犯險地來到東陵。可是……他轉過頭望向北方，角樓的屋脊籠罩在陽光中，發出奪目的光芒。腦海中一閃而過的，是她泫然欲泣，卻故作堅強的小臉。

“是。”

多么的肯定，書映云冷笑：“我早知道會是這樣，你這一生，都無法擺脫她，她就是你的天，你所謂的自由所謂的明天，早晚有一天會葬送在她的手上，你明不明白！”

葬送？

霍云朝笑著低下頭：“如若是為了她，將自己的命雙手奉上又如何，更遑論自由和明天。”

他微微閉上眼，長長的睫毛在空氣中微微的抖動著，記憶中那聲糯糯的柔軟的“哥哥”始終是那么的清晰。從她第一次這樣叫他的時候，他就明白，這一世，不論他生他死，都將會有這樣的堅持。

“那你又為何要離開，為何不每分每秒都守在她身邊！”

“你不懂。”霍云朝搖頭，“映云，我們姓霍，霍氏在東陵意味著什么，你永遠都不會懂。”

“我不能一直守在她身邊，不然，她連最后的退路都沒有了。”

退路……書映云看著他輪廓鮮明的側臉，只緩步離開，再不用多問她也能夠明白，其實在來之前她就知道，他決然不會隨她離開。她只是想為自己找一個借口，來看他一眼，哪怕只是一眼，聽他說一句話，哪怕只是一句好久不見。不論如何，她都愿意為了他傾覆一切。

“霍云朝，你從來沒有想過，我是不是還有后路可退。霍云朝，你不懂。”

那白衣仙子翩然離去，只剩下這最后一句話回蕩在風中。霍云朝望向遠處的天空，這場雪恐怕還沒有真正停歇吧。而戰場上的戰況已經越發地激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