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是你！？”
在短暫的幾個呼吸里，輪番扮演著舞臺主角的愕然，驚訝，難以置信和微微的后怕。
“真沒想到這么快就再遇了，尊貴的小姐。”依舊是沉靜得仿佛雨天的烏云的嗓音，毫不在意我的反應地牽住我一時間不知道放在哪里的右手，送到嘴邊輕輕地送上一吻。
我懷疑我的手背被他的尖而短的胡茬給刺傷了。
“這是……怎么回事？“
而在最近的距離見識這一幕的王子殿下和公主殿下，分別朝我和他投來了疑惑的神情。
”前幾天在鐸恩的一場展會上，和這位小姐有過偶然的邂逅，只是當時因為我的粗魯，還沒來得及互報姓名，就不小心惹惱了小姐，鬧得一些不愉快，在此請容我向您賠罪。“
”……沒有那樣的事啦，明明是我自己不講禮儀，讓雷忒斯大人道歉怎么行……“雷忒斯，這個名字還真有些拗口呢，好像并不是現代靈族語的構詞模式，而更類似湮滅之前的古靈族語發音一般。
一邊這么想著，一邊又一次將目光聚焦在男人成熟英氣的面容上。雖然發色和瞳色上和芙蕾雅相同這一點我其實早就發現了，可是阻止我繼續往正確的方向聯想的原因則是兩人之間無論從性格還是氣質上差距都太大了，甚至可以說除了血緣外就沒有任何共同點才對——
更何況，也從來沒有聽芙蕾雅說起過她還有一個親生兄長的事啊。
難道這就是她所說的，即使對我和艾柯也不能透露的秘密嗎。
還真是，藏得夠深的啊。
”既然這樣的話，就請容我重新介紹一下吧。這位美麗的小姐就是瞳靈甄妮斯家族的伊薇，未來的靜空領域守護，也是我最親近的閨中密友哦。“芙蕾雅對身旁的兄長莞爾道。
”難怪我說為什么能夠有如此清新脫俗的氣質，原來您就是最高貴的瞳靈血脈，甄妮斯家族的繼承人啊，在下雷忒斯·納維，很榮幸能夠一睹芳容。”在芙蕾雅介紹的過程中，全程以那對深斂著情緒的雙瞳鎖定著我的男人，以缺乏波動的聲音殷勤了一句，然后將目光轉向我身后的艾柯，“那么這位，想必就是厄萊恩斯家的世子艾克琉斯大人了吧。”
這個時候我才注意到，從剛剛雷忒斯出現開始，王子殿下便一直沉默不言，開始我還以為是他因為被打斷了重要的談話而有些忿然，可當我留意到他放在圓桌之下輕輕攥緊的手心的時候，我才知道原來他也有著和我一樣的感受。
眼前這個男人絕非善類，絕非泛泛之輩的感受。
“請不要叫我大人，既然五大家族都是平級，而雷忒斯先生又年長于我，那么喚我一聲小弟就好。”雖然內心泛濫著波瀾，表面上卻客氣得有些過分的白發少年，掌起桌上的杯盞朝雷忒斯舉起。而芙蕾雅則是優雅地為自己的兄長斟了一杯遞到了他的手心里。
“既然艾柯兄弟這么說了，那么為兄就先干為敬吧。”干凈利落地將杯中的紅酒飲盡后，男人第一次露出了微妙的笑容。
“兄長大人剛剛從遠境試煉歸還，對于鐸恩的氛圍不太了解，于是特地請我帶他參觀，以體驗一番學院的日常生活。”
“真沒有想到竟然還有這樣美妙的舞會，看來即使回到鐸恩也不會覺得無聊了吧。”
按照芙蕾雅的所言，也就是說作為她兄長的雷忒斯·納維，在之前的很長一段時間里都是遠離鐸恩，不知道在什么地方——雖然這么說，但是結合他貢獻自己關于罪民的藏品這一點來看，倒也不是不知道在哪里——進行著所謂的“試煉”，近日里才剛剛回歸。
可是，如果身為五大家族之一的納維家族，在芙蕾雅之前還有著一位子嗣的話，應該是無論如何也無法隱瞞的吧，畢竟這不像我篡改實際年齡那么簡單。
那么就只有一種可能性了——那就是這個名為雷忒斯·納維的男人，早從一出生便被納維家族秘密地雪藏了，除了本家的人外，不為任何人所知曉——一直到今天，才以相對正式的形象出現在我們面前。
“雷忒斯兄難得回一次鐸恩，這次應該會稍微常住吧。”艾柯露出一分表層的微笑，對男人頜首道。
“這一點的話請不用擔心，因為我暫時還沒有離開的打算，我會陪在芙蕾雅身邊，一同履行納維家后人的職責。”說到這里的雷忒斯，側轉頭去，以微微柔化的目光凝視自己的親生妹妹，而感受到兄長乍現的溫柔的少女，則是莫名地抿起雙唇低下了頭，眼神也往反向游離，似乎是有些怯于正視雷忒斯的眼睛。
能讓一直以來都無可挑剔地完美著的公主殿下露出這樣小女生的神情，果然這位雷忒斯在她的心目中占據著非常重要的位置吧。
甚至，大概，比我和艾柯的地位還要高上很多。
我突然聯想到那次芙蕾雅拒絕實踐組隊的情形，現在想來的話，一切都說得通了，她隱瞞著我們的很有可能就是雷忒斯即將歸來的消息，所以在兩相權衡下，選擇了……
其實也不能這么說吧。
因為，換做是我，如果是那個人從遠方歸來的話，我也一定會毫不猶豫選擇與她相見吧。
正是因為遙遠，所以思念。
“既然吾妹與兩位已然有約在先，那么我就不好意思多加打擾了，芙蕾雅，你就繼續與伊薇小姐艾柯兄弟商談吧，為兄也想自己去領略一下鐸恩夜宴的風情。”
雷忒斯抬起牽著芙蕾雅的手放到胸前，然后緩緩松開她纖長的十指。
似乎對于兄長的退避有些失落，但是還是維持著笑意的少女輕輕地點了點頭，抱著殘留著雷忒斯溫度的右手手心后退了一步。
“希望雷忒斯兄能度過一個愉快的夜晚。”艾柯又一次向男人舉起了酒杯。
“你也是。”雷忒斯游刃有余地迎著少年有些鋒銳的目光，輕輕地頜首。
在他分別對我們三人示意，然后轉身離開之后。
圍坐在宴會廳角落的三人，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抱歉，伊薇，艾柯……”
“芙蕾雅的話不需要抱歉哦。”面對少女低弱如蚊蠅的聲音，少年卻露出了無奈的笑容，剛剛的陰郁仿似突然間一掃而空了，或許他這樣暖心的人，在別人失落的時候就自然而然地忘記了自己的失落吧。”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不是你說的嗎？這么算起來，芙蕾雅還是第一個向我們坦白的人呢。“
“我想說的不是這個啦……”面對少年的溫柔表情，芙蕾雅苦笑著著搖搖頭，“我想說的是一些更——現實的事情。”
更現實的事情……嗎。
“伊薇想必也知道吧，五大家族之前的那些牽絆。”感受到我的疑問，芙蕾雅轉過頭來對我解釋道，“五大家族里，其實并不是完全的利益共同體，相反，早在曉歷初始之時便相互之前有著不斷的沖突與磨合。”
“雖然說無論是什么時代什么種族的政治體制中，都難免會有利益的沖突，而這樣的相互制約也是體制之所以能夠維系和發展的關鍵所在，但是同樣地我們也無法否認，在三百余年的對抗中，我們光靈和瞳靈，一直都是出于同一陣線的，而站在天平另一面的——”艾柯說道這里，微妙地停頓了一下，將目光重新投向芙蕾雅黯然的神色“則是火靈的納維家族。”
“雖然很不想這么說，但是的確，從第一任‘傳奇審判長奧洛德’開始，在家族傳承的理念中，納維家族一直都試圖鼓吹專政和獨裁，而這一點上，和現存的五族平等的議會制度是完全相悖的。而基于花靈和霧靈在政治事務上插手較少，所以在平日的議會中，就是我們三大家族的對抗了。”芙蕾雅以盡可能中立的態度解釋道。看到少女這樣強裝鎮定的表情，我突然有些心疼。
“但是在芙蕾雅成為納維家族繼承人的這段時間里，情況產生了很多改變，因為她和我們的親近，在議會里很多時候都采取相對溫和的懷柔政策，顧及兩方的利益，所以近來的鐸恩都比較相安無事——這些都是你的功勞呢。”
艾柯以溫柔的聲音這么勸慰到的時候，我才知道在我沒有資格踏足的那個會議室里，在芙蕾雅優雅完美的表象下，究竟默默付出了多少努力，才換來了我們能夠這樣和諧地坐在一起，維系著最矜貴的友情的羈絆。
同為代理議會成員的艾柯，對此自然是非常清楚的了，只有權力中心之外的我還茫然不自知嗎。
“可是現在的話，或許有些事已經到了無法繼續維持的程度了呢。”艾柯的寬慰并沒有讓芙蕾雅重新展露笑顏，反而將淺淺的柳眉皺得更深了。“雖然我的兄長雷忒斯他也并不是懷有敵意之人，但是作為家族真正的長子，他勢必要繼承家族的事業，要履行自己的責任，所以在之后他取代我成為代理議會的議長之后，很有可能……我們就不能這樣坐在一起愉快地聊天了呢。”
“不，不會的。”就在這個時候，艾柯突然伸出手抓住芙蕾雅的手腕。“不管家族那邊發生了什么事，都不會改變我們是一生的摯友這個事實，從今往后我們還會有更多無法分享的秘密，也會有更多矯揉造作的憂郁等著彼此來開導不是么？所以，不要再因為這件事而自責了，芙蕾雅。”
“艾柯……”
“艾柯說得很對哦。芙蕾雅，家族事務什么的，像我這樣懶散的人可完全不明白呢，我唯一知道的，就是芙蕾雅是一個真正為我好，將我視作重要之物的少女。”在艾柯之后，我也朝她伸出了自己的手，我的指尖同時感受到了來自少女的冰冷和來自少年的溫熱。
“只清楚這一點，只堅信這一點就夠了，不是么？”
婉轉在我的眼眶里，那少女的笑容，再次從絕美的面容上柔柔地浮現出來。
“嗯。”
【24】
晚宴結束后，已經接近子夜了。
解開了分別的郁結之后，我和艾柯芙蕾雅度過了一個美妙的夜晚。有的時候不禁感慨，人生里真正的寶物毋需多，光是有王子殿下和公主殿下的陪伴就已經彌足珍貴了。
或許對于仍然少年的我們來說，將要經受的變化和考驗還有很多，但只要我們堅信，我們之間的羈絆就不會斷絕，不是么？
喝了不少紅酒后，有些微醺的我只能勉強接受白發少年送我回到宅邸的請求。在分別向他與“極光”告別后，我一個人走到了莊園外的鐵門之前。
咦……鑰匙是哪一把呢？是星辰花形的嗎？、
嗯……塞不進去呢，看來不是呢，那……
“伊薇大人？”
就在迷糊的我糾結于正確的鑰匙的時候，我的身后響起一個悅耳而恭謹的聲音。
我轉過頭去，發現黑發的女仆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站在了我的身后，雙手交疊在胸前，正朝我展現著溫柔的笑意。
“伊薇大人。”
“你……是塞巴絲娜？”
在眨了眨眼睛看清了少女的容貌后我艱難地開口詢問道。
對于眼前這個標準的女仆打扮的少女，我還是勉強有印象的，似乎在和艾柯一起前往洛達的別院作客的時候有過一面之緣，應該是那個花花公子的貼身女侍吧，一個溫柔樂觀到過分的少女。
“正是塞巴絲娜哦，沒想到伊薇大人竟然還記得我，真是開心呢。”
“塞巴絲娜，這么晚了你為什么會在這里？”我有些疑惑地一邊翻尋著鑰匙一邊問道，“難道是專程過來找我的嗎？”
“正是正是呢。塞巴絲娜是奉洛達大人的差遣，來向伊薇大人傳達‘重要的口信’的呢。”
哦？是洛達找我有事么？
我的疑惑更深了，以現在混沌的思維去設想，還真猜不出艾柯那個放蕩不羈的兄長究竟會有什么”重要的口信“非要在這樣的深夜里傳達給我的。
而面對我的沉默，塞巴絲娜露出了一分忍俊不禁的笑容。
仿佛，即將要告訴我的是一件非常好玩的事。
”洛達大人要我轉達的這句話是……”
然后，仿佛模仿著主人那輕佻揶揄的語氣般背誦道。
”小伊薇，友情贈送你一條小道消息，你最最最親愛的長姐，薇蘿妮卡·甄妮斯小姐她，即將于明天回到鐸恩哦——“
哐當。
鑰匙串墜落在石質地板上發出的，清脆地響聲。
塞巴絲娜，她剛剛說了……什么？
她，那個人，那個名為薇蘿妮卡·甄妮斯，身份為我的孿生姐姐的少女，要回來了？
她要回來了！
寒冷月光下的我，猛然間打了一個激靈。
就在那個瞬間。
一晚上觥籌交錯積累起的迷蒙的醉意，仿佛墜入深紅烈焰中的一滴水珠般，在一聲爆炸般的輕嗤中——
蒸發得無影無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