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isode 05
【伊薇·甄妮斯】
【18】
“即使知道你這是為了一勞永逸而兵行險招,但是在那么近的距離親口聽到你說出那樣羞恥的話……一時間還真是感慨萬千啊——啊啊啊,疼疼疼——”
“作為直接逼迫我使用這種方法收拾爛攤子的你,竟然還有閑情逸致在這里幸災樂禍,我也真的算得上自作自受的典范了。“
還沒有走出樓道的轉角,就爭相原形畢露的兩人。由于早就知道艾柯根本不會領情,反而會以這件事為新的笑點變本加厲地拿我尋開心,我倒也樂于看到這樣的結果,至少比……
比產生其他的念頭要稍微安全一點吧。
應該說,我最后的豪賭終究還是有驚無險地再次幫我們度過了難關,雖然說也并不算全憑感性用自己強硬的情緒去壓制對方,但是這樣的做法如果上癮了……也不會是什么好事吧。
艾柯一直以為我并不清楚西爾維婭老師對我抱有看法的事。實際上,真正不夠了解的是他才對,因為在這樣的事情上,光是在酒館里聽到老師的酒后胡言是不可能有真正相關的兩家了解得更加深刻的。
關于我的小姨,西爾維婭·費南緹克為什么相比其他學生,對我會更加嚴苛的原因。
那段說不上家族秘辛,卻被整個鐸恩當做禁忌避而不談的往事。
而我之所以能夠在最后換取老師的沉默,也正是因為反其道而行之的原理。在劫火之地,我對艾柯說出那樣羞人的話時也是一樣的道理。
正是因為他知道我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說出那樣話語的人,所以他才能嗅到問題的嚴重性,選擇了無條件的相信,這是建立在雙方高度的了解下的作戰,對于他來說,一個手放在抹胸系帶上的伊薇,遠遠比一個將刀刃架在自己脖子上的伊薇更加可怕。
而對于西爾維婭老師……我想,她或許是從我的話語中嗅到了那種宿命感吧,所以在命運的壓迫面前,終于不知道應該再說什么了。
于是,雖然很抱歉欺騙了西爾維婭導師,但“拷問”也就這樣不了了之了,在被嚴肅地批評我們不加考慮的行為,并且強制補充了不少關于面對棄誓者的知識之后,我們終于成功地逃出生天。
然后如釋重負地回到了之前的狀態。
雖然我們都知道在這之后有什么已經發生微妙的轉變了。
他只是不希望以這樣的方式向我詢問罷了,就像我也只是不希望通過這樣的方式告訴他一切罷了。
“什么嘛,這一切的源頭還不是伊薇的‘坦誠相待’,如果在當時對我曉之以情動之以理,我也不是那種固執己見的愚者,總會聽你的啦。”
“呵,我不是說過從一開始我們就不應該前去那么危險的地方嗎。更何況不知道誰在那個時候擺出一臉家國大義的表情說我任性呢。”
“是嗎是嗎,僅僅是三個白麒麟甜糕就被收買的伊薇小姐竟然還可以這樣大言不慚地放馬后炮在下真是佩服之至——”“為達目的連甜品都可以出賣的王子殿下也是承讓承——”
就在我們之前的冷嘲熱諷進行到白熱化階段時,螺旋樓梯的下方突然出現了另外一個白色的身影。
在我看到他的同時,他也抬起頭來看到了糾纏扭打的我和艾柯。
然后,嘴角露出神秘深意的笑意。
與此同時的,是我和艾柯同時驚呼出聲。
”洛達?“
”兄長?“
“雖然應該說很抱歉不識時務地在這個時候出現打攪你們的歡愉了,可是看到自己的弟弟終于走上了為兄的道路,而且對象還是我最最心醉的珍寶伊薇小姐,這種欣慰感還真是無以言表呢。”
一如既往地以自說自話的方式代替打招呼的男人,就那么維持著輕佻的笑容,手揣在純白修身長褲的口袋里,風流倜儻地走到我們面前。
“好久不見,依然這么精神呢艾柯。還有伊薇——”他一邊講目光掃向我,一邊將那堪比古代雕塑的,英氣逼人的面龐朝我不斷靠近,戴著一塵不染的白手套的右手,指間優雅地勾起我的下巴。
如果不是不知道他是誰,或者說換成包括艾柯在內的其他任何一個人對我做出了這樣的動作的話。
我想我早就一耳光扇了過去。
“果然時光才是最完美的藝術家嗎,竟然在我不曾留意的荏苒里將青澀如風月的蓓蕾的伊薇小姐,雕琢成了如此優雅,如此純潔的星辰之花,能得到這樣完美的女孩的眷顧,連為兄也不禁有些羨慕艾柯的幸運了呢。”
果然洛達就是洛達。
能夠以這樣若無其事的表情說出能把人捧上天的溢美之辭的人,整個鐸恩怕是不會再有第二個了吧,和他比起來,作為親弟弟的艾柯的那些所謂殷勤還真是毫無誘惑力呢。
“咳咳,雖然我想這些話輪不到我來說,可是兄長啊,你正在調笑的少女她叫伊薇·甄妮斯,不是卡特爾家的西娜也不是羅舍家的艾美,而是那個薇蘿妮卡·真紅血雨的親妹妹,如果這件事讓學姐知道了的話,可是會被殺掉的啊。”
一旁目睹著這一幕,露出無奈表情的艾柯。
可面對弟弟一半揶揄一半勸阻的話語,洛達卻只是別過目光怪誕地一笑:“啊啊,這么說倒的確可怕呢,薇蘿那妮子吃起醋來可是連整個鐸恩城都能掀個底翻天的呢——對了,你剛剛提到的那兩個女孩是誰?”
喂喂,你們兩兄弟想要表達的意思完全不相同好么。
不過畢竟是洛達,有進有退永遠處在最適宜的分寸而綽有余裕的洛達,在短暫的調笑后他收回手指,重新抓起我的手背紳士地印下一吻。
”對了,恕我冒昧還沒有問,為什么兩位今天會出現在這里呢?按理說最后一次實訓之后,學院已經不再為畢業生開設課程了才對。“
”咳咳,這個嘛……是西爾維婭老師找我們有些事。“在短暫的對視后心里神會的艾柯并沒有將事情的前因后果一五一十地向自己的兄長匯報。”說起來,真正應該發問的是我們才對吧,這樣的大好時光哥哥不在琉璃幻影大街‘享受生活’反而跑到學院里來又是什么原因呢?“
”唔,這個嘛,“洛達聳了聳肩,朝我們展示了一番手里叮當作響的錢袋,”上次欠西爾維婭的酒錢,順道來還一還。早知道艾柯你要來,我就讓你順道幫我還清好了。“
“這樣的忙還是不要期待我會幫了。”明明是弟弟的艾柯卻對著兄長擺出一臉怒其不爭的表情。“畢竟現在我都自顧不暇,拖欠著某人大量的甜品和香薰,財政透支了都不敢告訴老爹……呢。”
我能夠聽出來。
應該說因為太明顯了,所以連我都能夠聽出來,在發覺自己不小心提到那個人名字的時候,艾柯那明顯后悔的表情。
以及仿佛一瞬間置換了靈魂,收斂吊兒郎當的笑容,瞇起雙眼的洛達·厄萊恩斯。
“哦是嗎,老頭子最近身體還好嗎。”
“……就那樣,你知道的。”短暫的沉默后艾柯盡量以平常的語氣說道,“那么擔心的話有空回來看一看吧。”
“啊啊,要有空才行。”洛達別過目光。“最近可是忙得不可開交呢。”
想必是知道和兄長繼續這個話題也不會有結果,艾柯果斷結束了對話。”那哥哥,我們就先走了,你也不要太過‘操勞’,多注意身體……“
”啊啊,這個忠告倒還挺適用,既然這樣我也就警醒一下你吧艾柯,作為厄萊恩斯家族的男人,可不能讓身旁的女伴受到一點點委屈,否則為兄第一個饒不了你哦。“
微笑著在艾柯的肩上輕拍,然后朝我點頭示意的男人,在我們的注視下走入了樓道的轉角。這個男人,向來不喜歡說再見。
”行了,我們也快點走吧,難道不著急拿到‘報酬’嗎?我甜品至上主義的同桌小姐?“
收回目光的艾柯重新朝我露出欠揍的表情。
”……我什么時候成甜品至上主義了。“心不在焉地反駁了一聲,我和身旁的少年并排走下了階梯。
洛達。
洛達·厄萊恩斯這個表面上放蕩,內心卻成迷的男子,專程來到學院的頂層找西爾維婭導師,真的只是為了還酒錢這樣的理由么。
我有些懷疑。
艾柯想必也是一樣吧。
可就像他不愿意插手我的家族事務一般,我也只能選擇沉默。
即使隱隱有種驟雨欲來的預感,也不能說。
相比之下,對于這個時候的我,反而有一些自己的事更應該妥善處理才行吧。
比如說……
“吶艾柯。”
“啊啊,難道對我的家臣不遠萬里代為定制的特產口感不夠滿意嗎?“
“不是,我想問,你今天之后還有其他的事么?”
“如果說是重要性超過我同桌的事的話,那應該是沒有了。“
“這樣的話,到我家小坐一會兒可以么?”
我一口咽下香醇不膩的白麒麟軟糕,一臉嚴肅地邀請道。
【19】
在那個夜里,曉歷第三紀六十五年,風月上闋的最后一日,我又做了一個夢。
終于不再是讓我感到后怕的,未來的光景,而是一直以來便銘刻在記憶里,永遠美好永遠純粹無暇的片段。
十三年前,我人生中——除了一天前艾柯帶我去的劫火之地——唯一一次遠離鐸恩的旅行。
那個時候的我只有七歲——當然了,對外宣稱的只有五歲——跟著公干的父親一起,返回我們瞳靈的故鄉,天海之間幻美如畫的靜空領域。和我們同行的,除了以繼承人的地位死纏爛打強行跟來的洛達,艾柯兩兄弟,還有我的孿生姐姐,薇蘿妮卡·甄妮斯。
這是我自幼的記憶片段里,少有的我可以和她同屏出現的場景。
或許正是因為這樣,才讓我格外記憶深刻,即使那唯一一張源能繪作并不在我這里,卻依然能夠在腦海里重現那畫面的每一個要素,無論是溫婉如母親的指尖的陽光,粼粼閃動的冰涼的湖面,微風中仿佛輕舞的少女的綠草和繁花,以及被我以柔弱的姿勢,怯生生地抓住裙擺的,洋娃娃般惹人憐愛的女孩。
為我們使用定影終端的是洛達,在我們這個小團體里面,也就只有比薇蘿還要年長的洛達會使用這么“精密”的儀器。
一邊煞有其事地說著一大堆我們根本聽不懂的專有名詞,一邊低著頭擺弄著設備的少年,那一頭獨一無二的灰白相間的半長發在腦袋上蓬蓬地晃動。
事到如今,以一個即將成年的少女的閱歷去回想,自然不難想見那時的洛達其實自己也不太會使用定影終端,鼓搗了好幾分鐘,以至于姐姐都面露慍色了才終于成功搞定一張——可是在那時的我們心中,他就是無所不能的天才。
而在他的身旁踮著腳尖好奇地觀察著兄長動作的,那個有著如雪般純白無暇的半長發的稚嫩小男孩,當然就是艾柯了。剛剛才度過四歲生日的他在我們之中是最年幼的,連洛達的一半身高都達不到的他就像是人偶娃娃一般惹人憐愛——那個時候的我絕對不相信這個粘人的小男孩日后竟然可以成長為萬眾敬仰光芒萬丈的王子殿下。
更不相信他竟然真的會履行“如果有怪物來的話,我會保護伊薇的!”這么單純的誓言。
在那個火月初闋,厄萊恩斯的手足兄弟和甄妮斯家的孿生姐妹,在千流城公園深處的湖畔留下的美好的記憶。
故作嫌惡地看著我的怯弱,眼睛里卻在偷偷得意笑著的姐姐。
鼓搗了好久終于搞定源能繪作時洛達“不就是個兩百年前的破爛發明,這個有什么難的”那副眉飛色舞故作輕松的表情。
以及帶著羨滟地目光,一邊看看我和薇蘿,一邊看看身旁兄長的小艾柯純凈的眼神。
不禁幻想,如果未來,可以一直,一直這么幸福下去該有多好。
可是。
就在我代入了十七歲的伊薇·甄妮斯的心情,對那個遙遠的美好發出感慨的時候。
我突然聽見了姐姐發出一聲驚呼。
然后,她的裙擺驟然脫離了我的掌控,仿佛凋零的花兒一般散落下去。
隨之散落的還有姐姐纖細美麗的身影,嬌美的小臉上浮現著驚恐的神情,她就在我的眼前以慢放的形式,緩緩朝湖面后仰著倒下——
“薇蘿!”“薇蘿姐姐!”
兩聲先后的呼喊后少年和男孩急切地丟下定影終端便朝我們跑來,可是那實在太晚了。
就連站在薇蘿身旁的我,都沒能抓住她朝我伸出的手。
僅僅是一瞬間,靜靜地沉湎著微瀾的湖面便兇相畢露,翻天攪動起來成了致命的漩渦。
從漩渦中,一雙白皙纖細的手悄然間探了出來。
從姐姐的身后,一把將她的腰肢環繞。
而就在那個瞬間,姐姐那原本和我一樣繼承自甄妮斯家圣潔血脈的,近乎白的淺藍的發色和瞳色,毫無征兆地幻化成了刺眼的血紅。
那是。
彼岸花的顏色。
在發出一聲比風月的陽雀更加凄厲地悲鳴之后,我又一次從自己的房間醒了過來。
果然,以為回憶就不會變成夢魘的我還是太天真了么。
以那個驟雨之日的噩夢為開端,這段時間的我所經歷的夢境似乎太多了一點,相互間好像有什么關聯,但是無論怎么去猜想又都找不到結果。
是我多心了么。
最好是我多心了吧。
我仰面躺在床上看了甄妮斯家徽好久之后,終于翻身起床,這個時間,就連陽光也才堪堪熹微。這種尷尬的時點想要再睡一覺是不太可能了,而如果醒著似乎又找不到什么特別有意義的活動。
干脆去街上走走吧。
離開房間的最后,我終于還是忍不住打開了床頭的抽屜。
果然如我所料,在察覺到我目光的一瞬間,那枚詭異的戒指便收斂了它朦朧的光暈,似乎不愿意與清醒的我有任何意義上的交流。
明明在那些恍惚的夢境里,絢爛得仿佛深夜里最神秘的惑星。
還真是一個不坦誠的家伙啊。
我不禁揶揄。
那你就乖乖在這里躺著好了。
雖然那個墜落的夢境里似乎有一個聲音警告過我要將你帶在身邊,可是……既然艾柯說你“一點也不適合伊薇”,那么為了不讓他找到更多抨擊我著裝品味的機會,還是算了吧。
昨天午后,在邀請王子殿下到海天之翼的花園里喝紅茶的間隙里,我還是決定將這枚戒指的事告訴給艾柯。
“去拿了什么貴重的東西去了那么久?”
“其實……就是這么一枚偶然得到的戒指。”
然而就在我想要向他敘述這枚戒指和夢魘的隱約關聯的時候,少年卻突然蹙起眉頭搶先說道。
一點也不適合伊薇,我可不希望自己的同桌戴上這樣的裝飾。
如果需要好看的首飾,就應該找我們盛產各種結晶和稀有礦石的光靈才對。他還接著這樣補充道。
對于少年這樣直截了當的否定,我最終還是將那想要傾訴的話藏在了心里。
畢竟現實才是現實,再真實的夢,也終究不過是夢吧。
沒有乘坐羽船,而是沿著浮島與浮島間修長的直橋,一邊欣賞著風月纖薄的流云,一邊緩緩散步。
一個人的早晨,空氣清新得仿佛是帶著甜美的笑意,壓著裙擺躍進鼻腔的精靈。好久沒有像這樣,在這么早的時間里獨行在尚未蘇醒的曙光之城里,久違的心情,終于比在一人的夜里躺在水汽氤氳的浴池仰望星空時更加清晰地涌動出來。
在之前的幾天時間里,因為那些現實的夢境的困擾,我像是被命運驅趕的促織蟲,快要被逼得喘不過氣來。
終于,可以稍稍喘息了嗎。在這樣的晨光里,稍微,理智地思考一下吧。
改變的最初,想必就是那個無法記清的夢境了吧。好像在那樣的交錯里,被黑色的身影粗暴地打開了宿命的契機,從那之后,浪潮般的夢境便一迭一迭地朝我翻涌而來,沖刷著我的靈魂,也改變著我身邊的人的宿命軌跡。
有一個設想我一直不敢深究,仿佛僅僅是那樣思考也是無法饒恕的罪孽,可實際上,如果要將一切的謎團解開,讓我重新回到原本的自我的伊薇·甄妮斯的話,就無法回避這個問題。
那就是。
如果在劫火之地的時候,我沒有阻止艾柯的話。
我們,真的就會踏上我夢境中預見的命運嗎。
也就是說,僅僅是我的一個行動,就改變了命運,改變了——即使對于整個靈族,整個芙蘭世界的未來都至關重要的,艾克琉斯·厄萊恩斯的命運嗎。
那如果再往深處想呢?艾柯的生命,基姆的生命,米娜的嘉莉的生命,又勢必會帶來與他們的人生軌跡相關的,更多的改變吧。
那么,也就是說因為我的行為,已經讓世界成了面目全非的另一個世界了嗎。
即使對于一個不切實際的猜想來說,也太狂妄自大了吧。
我,名為伊薇·甄妮斯的普通的貴族少女,即使對于這個世界而言也不過是可有可無,無足輕重的存在吧。如果說像艾柯那樣的人可以改變世界運轉的軌跡,我說不定還會輕信,可是,正因為我了解我自己,我才知道我是絕對不可能……
我突然間停下腳步。
差點撞到街燈了。好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