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 鋼鐵是怎樣煉成的
- (蘇)尼·奧斯特洛夫斯基
- 10222字
- 2020-10-15 11:02:17
激烈而殘酷的階級斗爭席卷了整個烏克蘭,越來越多的人拿起槍來,而每一次戰(zhàn)斗都涌現(xiàn)出許多新的戰(zhàn)士。
市民們平靜的日子一去不復返了。
戰(zhàn)斗像暴風雪向小城襲來,無數(shù)的炮彈震撼著那些古舊的房屋。市民們全都蜷縮在地窖的墻根,或是躲在自家挖的避彈壕里。
形形色色的彼得留拉匪幫像洶涌的浪潮竄擾全省,有大大小小的頭目,有五花八門的派別,比如戈魯布、阿爾漢格爾、安格爾、果爾吉亞,等等,難以計數(shù)。
那些退伍軍官、右翼或左翼的烏克蘭社會革命黨人,一句話,所有冒險家都網(wǎng)羅一批亡命之徒,自封為首領,時常打著彼得留拉的黃藍色旗子,用盡一切方法在自己的勢力范圍內爭權奪利。
“大頭目彼得留拉”的各師各團,就是由富農分子和小頭目科諾瓦里茨指揮的加里奇亞地方圍攻部隊拼湊的烏七八糟的匪幫組成的。社會革命黨人與富農分子混戰(zhàn),紅色游擊隊又與這些烏合之眾廝殺。烏克蘭大地在馬蹄、輜重車和炮車的踐踏和碾軋下震顫著。
一九一九年,時局動蕩不穩(wěn)。四月里,被嚇得半死,因而變得麻木的市民,早上揉著惺忪的眼睛,打開自家的窗戶,提心吊膽地問比自己早起的鄰居:
“阿夫托諾姆·彼得羅維奇,今天城里是哪一派當?shù)溃俊?
那個阿夫托諾姆·彼得羅維奇束著褲帶,神色不安、左顧右盼地說:
“我也不知道啊,阿法納斯·基里洛維奇。昨天夜里,有一支隊伍開進了城里。等著瞧吧,要是搶掠猶太人,那就準是彼得留拉的隊伍,要是‘同志們’,他們一談話就可聽出來。我正在留心觀察著哪,看今天應該掛起誰的像才好,要是搞錯了可就糟糕啦。您聽到過我的鄰居蓋拉西姆·列昂季耶維奇的遭遇沒有?他有一次沒看清楚就糊里糊涂地把列寧的肖像掛起來,恰巧有三個人跑了進來,一看,才知道他們是彼得留拉的人。這伙人一見列寧肖像,蓋拉西姆可就遭殃啦!他們抽了他二十鞭子,然后對他說:‘你這狗娘養(yǎng)的,看我們剝了你的皮。’不管他怎樣分辨、怎么哭喊都無濟于事。”
這時,他們看見一隊帶武器的人在公路上行走,就立刻關上窗戶,躲了起來。
風云變幻、動蕩不定的日子啊!
工人們懷著滿腔仇恨,看著彼得留拉那黃藍色旗子,但又無力反抗“烏克蘭獨立運動”這股沙文主義濁流。當在附近一帶活動的紅色游擊隊像楔子似的插進城里,和從四面包圍他們的彼得留拉匪幫進行浴血激戰(zhàn)并打敗他們時,居民們總是興高采烈的。他們那面親愛的紅旗就在市參議會大樓上空飄揚一兩天。游擊隊撤退后,黑暗又籠罩了全城。
目前本城的主宰是外第聶伯師的“光榮與驕傲”——戈魯布上校。
昨天傍晚,他那由兩千多個亡命之徒組成的隊伍耀武揚威地開進了城。上校老爺騎著一匹高大的黑馬,走在隊伍的前頭。四月里天氣暖和,他還披著一件高加索式的毛氈斗篷,身穿無領束腰,胸佩子彈袋的切爾克斯長袍,頭戴一頂飾有紅纓的扎波羅什哥薩克羔羊皮帽,全副武裝——一把短劍、一把柄上鑲銀的長指揮刀。
戈魯布上校老爺是一位美男子:眉毛烏黑,臉兒白凈,只是因縱酒過度臉色白中透黃。他嘴里總叼著只煙斗。革命前,他是一家糖廠的甜菜種植場的農藝師,覺得這種生活無聊,不能跟哥薩克頭目的顯赫地位相比,因此就在泛濫全國的濁流中搖身一變,成了戈魯布上校老爺。
在城里唯一的劇院里,為歡迎這支新來的隊伍正在舉行一個盛大的晚會。彼得留拉派的紳士中的“精英”們全都出席了:一些烏克蘭教師;神甫的兩個女兒——大的是個美人,名叫阿尼婭,小的名叫季娜;許多貴婦人和小姐;波多茨基伯爵過去的仆從和一群自稱為“自由哥薩克”的小市民,還有烏克蘭社會革命黨的那些余孽。
劇院里擠得水泄不通。那些女教員、神甫的兩個女兒及一群庸俗的中產(chǎn)階級女流全都是烏克蘭特有的打扮,穿著色彩艷麗、繡滿花朵的衣服,戴著五光十色的珍珠項鏈和飄帶,而圍著她們跳舞的是一大群軍官,他們的馬刺丁零丁零作響。這伙軍官的裝束活像那古畫里描繪的扎波羅什哥薩克的穿戴。
軍樂隊奏起樂來。舞臺上的人正興高采烈地準備上演烏克蘭劇《納查爾·斯托多里亞》。
但是沒有電燈。這事被馬上報告給了司令部里的上校老爺。上校今天晚上要光臨晚會,為晚會增添光彩。一聽到他的副官——騎兵少尉巴里揚雷恰(其實是前沙皇陸軍少尉巴里揚采夫)的報告,上校老爺就漫不經(jīng)心卻又非常嚴厲地命令道:
“電燈必須亮!你就是豁出命來,也要去把電工找到,讓電廠立即發(fā)電。”
“是,上校大人。”
巴里揚雷恰少尉并沒有丟命,他竟然把電工找到了。
一個小時后,兩個兵士押著保爾來到電廠。他們還找到了另一個電工和電機機務員。
巴里揚雷恰干脆、簡短地對他們說:
“要是到今晚七點電燈還沒亮,我就把你們三個統(tǒng)統(tǒng)吊死在這上面。”他用手指著一根鐵梁。
這簡短的死令生了效,到指定的時間電燈果然亮了。
那天晚上,當上校老爺帶著他的情人出現(xiàn)在晚會上時,晚會正進行得紅紅火火。他的情人是他下榻的酒館老板的女兒,一個有著豐腴的胸部和紅褐色頭發(fā)的年輕姑娘。
那酒館老板很有錢,他把女兒送到省城的中學念過書。
上校老爺偕同情人在前排的榮譽席上就座,接著上校老爺示意好戲可以開演了,于是帷幕立刻拉開,觀眾們看見了導演的背影,他慌忙閃了進去。
在演戲的時候,那些參加晚會的軍官帶著女伴,在酒吧間大吃大喝,盡情地享受著由神通廣大的巴里揚雷恰搜刮來的頭等好酒和用各種方法弄來的美味佳肴。等到戲快終場的時候,他們全都喝得酩酊大醉。
這時候,巴里揚雷恰躍上舞臺,擺出劇院行家里手的姿勢,揮著手臂,用烏克蘭語喊道:
“尊敬的先生們,現(xiàn)在開始跳舞!”
劇院里人們齊聲鼓掌,接著就都起身走到院子里去,好讓擔任警衛(wèi)的士兵們去搬開椅子,騰出舞廳。
半小時后,整個劇院里又熱鬧非凡。
興致勃勃的彼得留拉軍官們敏捷而狂熱地跟那些熱得滿臉通紅的當?shù)孛廊颂肢E、活潑的烏克蘭民間舞“戈帕克”。他們使勁地跺著腳,使這座古舊劇院的墻壁都震顫了。
就在這時,一隊武裝的騎兵從磨坊那邊向城里飛馳而來。
城外配有機槍的彼得留拉崗哨發(fā)現(xiàn)了前進的騎兵,慌忙奔向機槍,嘁里咔嚓地扣動機槍,尖銳的喊聲劃破了夜空:
“站住!是誰?”
兩個模糊的人影從黑暗中走向前來,其中一個走近哨位,用如同醉鬼的破嗓門大聲吼道:
“我是頭領帕夫留克,帶著我的隊伍。你們是戈魯布的隊伍吧?”
“是的。”跑到前面去的軍官回答道。
“把我的隊伍安扎在哪兒?”帕夫留克問。
“我馬上打電話問司令部。”軍官說完便隱入路旁那狹小的哨所。
一分鐘后,那軍官跑出來命令道:
“弟兄們,把路上的機槍搬開,讓頭領大人通過。”
帕夫留克勒住馬韁,在燈火輝煌、人頭攢動的劇院門口停住了。
“啊哈,”帕夫留克說,“這兒這么熱鬧。”他轉身向著同他并排的二頭領說,“下馬吧,庫克馬奇,讓我們也進去樂一樂,找?guī)讉€可心的娘們兒玩玩,這里娘們兒多的是。喂,斯塔列日科,安頓弟兄們在各家各戶住下!今夜就在這里宿營。衛(wèi)兵,跟我來!”于是他從馬背上笨拙地跳到地上,馬都搖晃了一下。
在劇院的入口處,兩個彼得留拉武裝衛(wèi)兵攔住他,說:
“票?”
帕夫留克輕蔑地看了他們一眼,用肩膀把一個衛(wèi)兵推開。他隨從的十二個衛(wèi)兵也就跟著闖進了劇院。他們把馬韁都系在院子里的柵欄上。
這些新到的人馬上引起了全場的注意,尤其是帕夫留克特別惹人注目——他身材高大,上穿用頭等呢子做的弗倫奇式的軍官制服[14],下著藍色軍褲,頭戴一頂毛茸茸的高皮帽,肩挎一支毛瑟槍,衣袋里插著一顆手榴彈。
“這人是誰?”那些觀舞的人都這么小聲地問。這時在圈里跳舞的是戈魯布的副官,他跳著熱烈奔放的民間“密切里查”舞。
他的舞伴是神甫的大女兒。她跳得特別起勁,裙子就像扇子一樣展開,絲織內褲都露了出來,這使周圍的武夫們異常開心。
帕夫留克用肩膀頂開人群,擠進了圓圈中間。
他一面用渾濁的眼睛盯著神甫大女兒的大腿,一面用舌頭舔著干燥的嘴唇,徑直走到樂隊跟前,站在舞臺腳燈旁,揮動用皮條編成的馬鞭,粗聲喊道:
“奏‘戈帕克’舞曲!”
樂隊指揮沒有理睬他。
帕夫留克猛地揚起手,在樂隊指揮的背上狠狠抽了一鞭。指揮像被馬蜂蜇了一下似的跳了起來。
音樂戛然而止,整個舞廳變得鴉雀無聲。
“太蠻橫無理了!”酒館老板的女兒氣憤至極,她痙攣地抓住坐在旁邊的戈魯布的胳膊,“你不能輕饒這家伙!”
戈魯布滿臉陰沉地站起來,氣憤地踢開他前面的椅子,三步并作兩步走近帕夫留克,面對面地站著,他馬上就認出了帕夫留克。戈魯布正好有一筆舊賬還沒有和他清算呢,這個帕夫留克曾是和他爭奪縣里政權的仇敵。
就在一個星期以前,戈魯布曾被帕夫留克用卑鄙的手段暗算了一次。
事情是這樣的:當戈魯布所部正和多次重創(chuàng)他們的紅軍游擊隊酣戰(zhàn)時,帕夫留克不從后方襲擊布爾什維克,反而率部進攻當?shù)匾粋€城鎮(zhèn),解除了紅軍的幾個薄弱崗哨的武裝,把周圍嚴密地封鎖起來,進行了聞所未聞的掠奪。他們仿效彼得留拉“嫡系”部隊的一貫做法:搶掠的對象是城里的猶太人。
就在他們大肆搶掠猶太人的時候,紅軍把戈魯布的右翼殺了個落花流水,隨后就全軍撤走了。
這個恬不知恥、驕橫傲慢的騎兵大尉竟闖到這里來,而且還膽大包天地當著他上校老爺?shù)拿妫瑒邮直薮蛩臉逢犞笓]。這戈魯布豈能容忍!戈魯布心里非常明白,如果他不給這個目空一切的小頭目一點顏色瞧瞧,往后他在部隊里的威信就會一落千丈。
他們倆互相怒視著,好一會兒一句話也沒說。
戈魯布一只手緊握著他的指揮刀,另一只手抓住衣袋里的手槍,大聲喝道:
“渾蛋,你敢動手打我的部下?”
帕夫留克的手緩緩地移向毛瑟槍的皮套。
“當心點,上校閣下,當心點,要不然,你會摔跤的。不要揭別人的瘡疤,小心我發(fā)火!”
這未免太過分了!
“把他們抓起來推出去,每人狠抽二十五鞭。”戈魯布高聲地喊道。
他的部下就像一群獵狗,從四面八方向帕夫留克那群人猛撲過去。
有人啪地放了一槍,仿佛一只電燈泡在地板上摔破了似的。他們像兩群咬架的狗在舞廳里翻滾、扭打。軍刀亂砍,揪頭發(fā),卡喉嚨,無所不用其極。而那些嚇得半死的婦女,像豬一樣號叫著,四散奔跑。
幾分鐘后,被解除了武裝的帕夫留克一幫人,在拳打腳踢下從劇院被拖到院子里,再從院子里被扔到了大街上。
在格斗中,帕夫留克被打得鼻青臉腫,丟掉了高皮帽,武裝也被解除了,他氣得發(fā)瘋。他和他的部下一到外面就跳上馬,沿大街疾馳而去。
晚會告吹了。在這場混斗之后,誰也沒有再作樂的興致了。女賓們斷然拒絕跳舞,紛紛要求送她們回家,但戈魯布執(zhí)意不讓任何人走開。他下令說:
“不準離開劇院。布崗守門!”
巴里揚雷恰急忙執(zhí)行了他的命令。
抗議聲此起彼伏,戈魯布卻置之不理。他固執(zhí)地說:
“女士們、先生們,我們要一直跳到天明,我來領頭跳華爾茲。”
音樂奏起來了,然而歡快的興致已蕩然無存。
上校和神甫的女兒還沒跳完一圈華爾茲,幾個哨兵跑了進來,高聲喊道:
“帕夫留克匪徒把劇院包圍了!”
戲臺旁那扇臨街窗戶的玻璃啪的一聲被打得粉碎,玻璃碴散落一地。機槍張著圓圓的大口從打破了的窗框外伸了進來,笨拙地左右轉動,像在搜索那些抱頭鼠竄的人群。喪魂落魄的人像要躲開吃人的惡魔似的擁向劇場的中央。
巴里揚雷恰突然朝天花板上那一千瓦的大電燈泡開了一槍,燈泡像手榴彈一樣炸開了,碎玻璃屑如同雨點一樣散落到人們的頭上。
劇場里漆黑一團。街上有人喊道:
“全都滾到院子里來!”接著傳來一陣特別下流的謾罵聲。
女人們歇斯底里的尖叫聲、在劇院里來回奔跑的企圖召集狼奔豕突的部下的戈魯布狂怒的命令聲、劇場外的喊聲和槍聲匯在一起,混亂的局面難以名狀。這時誰也沒有注意到巴里揚雷恰像泥鰍似的從劇場的后門躥到了空寂的鄰街上,向戈魯布的司令部奔去。
半小時后,城內發(fā)生了兩軍對壘的戰(zhàn)斗。連珠的步槍聲和嗒嗒嗒的機槍聲打破了深夜的寧靜。嚇得暈頭轉向的市民們跳出溫暖的被窩,躲到了窗臺下面。
槍聲漸漸地稀少了,只有一挺機槍還像條喪家之犬在城郊斷斷續(xù)續(xù)地空吠。
戰(zhàn)斗停息了。東方已泛出魚肚白……
洗劫猶太人的消息傳遍了全城,也傳到了河畔斜坡上骯臟的猶太人聚住區(qū)。窗戶歪斜、又小又低的小屋子就像排在一起的火柴盒,貧窮的猶太人就擁擠不堪地住在這些所謂的房子里。
在謝遼沙做了兩年工的那家印刷廠里,所有排字工人和其他工種的工人都是猶太人。謝遼沙跟大家相處得親如一家人。他們合力同心,團結在一起,共同反抗那個大腹便便、傲慢自負的老板布魯門斯泰因。在這個印刷廠里,工人們和老板不斷地發(fā)生對抗。布魯門斯泰因總想從工人那里榨取更多的血汗錢,想盡量少付工資。印刷廠常常停工,一停就是兩三個星期——工人們罷工了。廠里一共有十四名工人,謝遼沙年紀最輕,但他搖起印刷機來,一天也要干十二小時。
今天謝遼沙發(fā)現(xiàn)工人們忐忑不安。在近幾個動蕩的月份里,印刷廠常常沒有訂單,接手的印件千篇一律,印的盡是“大頭目”的告示。
身患肺病的排字工人蒙德爾把謝遼沙拉到旁邊的角落里,一對憂郁的眼睛注視著他,說道:
“你聽到?jīng)]有?城里又要洗劫猶太人了!”
謝遼沙吃驚地看了看他:
“沒,沒聽說。”
蒙德爾把他那枯瘦的黃手按在謝遼沙的肩上,用長輩的口氣信任地說:
“沒有錯,洗劫猶太人的事準要發(fā)生。又要屠殺猶太人了。我問你,你愿不愿意幫自己的伙伴們躲過這場災難?”
“當然愿意,只要我能辦到。蒙德爾,你說吧。”
排字工人們都在傾聽他們倆的談話。
“謝遼沙,你是個好小伙子,我們都信得過你。你爸爸也是工人,現(xiàn)在你馬上回家去和你爸爸商量一下,能不能讓幾個老人和婦女到你們家里避一避。誰到你們家,我們會盡早商定。再請你問問家里人,看還有誰家可以讓我們躲一躲。這伙強盜暫時還不會去碰俄羅斯人。快去吧,謝遼沙,事不宜遲。”
“好的,蒙德爾,請您相信我。我馬上到保爾和克里姆卡家去——他們也一定會收留的。”
但蒙德爾顯然不大放心。他一把抓住要走的謝遼沙,問道:
“等一等。你說的這兩個人是誰?他們靠得住嗎?”
“當然靠得住,都是我的好朋友。”謝遼沙自信地點了點頭說,“保爾的哥哥阿爾焦姆也是一個工人,當鉗工。”
“啊,阿爾焦姆,”蒙德爾這才寬心地說,“我認得阿爾焦姆,我們曾在一起住過,這個人可靠。去吧,快點給我們個回信。”
謝遼沙風也似的朝大街奔去。
帕夫留克和戈魯布雙方格斗后的第三天,開始了洗劫猶太人的行動。
這一次,帕夫留克的部隊吃了敗仗,被趕出了城。他逃走后占據(jù)了鄰近的一個小城鎮(zhèn)。在這次夜戰(zhàn)中,他丟了二十幾條士兵命。戈魯布方面的損失也不相上下。
尸體被匆忙地抬到墓地,當天就草草埋葬了,但沒有像樣的葬禮——因為這實在沒有什么值得炫耀的。兩個頭目一見面就像野狗一樣對咬起來,這不是件體面的事情,把葬禮搞得沸沸揚揚反而不好。巴里揚雷恰本想為死者舉行體面的葬禮,并宣布帕夫留克也是“赤匪”,但是以瓦西里神甫為首的社會革命黨卻反對這樣做。
這次沖突在戈魯布的部隊里引起了不滿,特別是他的百人警衛(wèi)連,因為該連的損失最大。為了消除不滿情緒和鼓舞士氣,巴里揚雷恰就向戈魯布建議讓士兵們“消遣消遣”——所謂“消遣”就是洗劫猶太人的無恥暗示。巴里揚雷恰借口士兵們心里有不滿情緒,竭力對戈魯布說明這種“消遣”十分必要。上校老爺本來不愿在他快要和酒館老板的女兒舉行婚禮前使城里不安定,但在巴里揚雷恰的危言慫恿下,他只好答應了。
戈魯布上校老爺要加入社會革命黨,這次洗劫猶太人的行動的確使他感到難堪。他的敵人們又可以對他說長論短了,說戈魯布上校是洗劫猶太人的專家,并且一定會告到“大頭目”那里去。幸好目前戈魯布與“大頭目”沒有什么關系,他部隊的給養(yǎng)完全由他自己籌措,一切風險由他自己承擔。并且“大頭目”自己也非常清楚他的部下是群什么貨色——連他自己就不止一次地用所謂“征募”的名義來解決他那個政府的困難,至于說到“洗劫專家”這個稱號,戈魯布是早就當之無愧了,再干一次也無妨。
洗劫是在大清早開始的。
城里還籠罩著一層拂曉前的灰色薄霧。猶太人住的雜亂無章的街區(qū)死氣沉沉,街上空無一人。馬路像一條條潮濕的亞麻布帶靜靜地躺在那里。窗戶都拉上了窗簾,百葉窗也都緊緊地關閉著,一絲光亮也不透。
表面上看來,這些猶太人好像仍酣睡在甜蜜的夢鄉(xiāng),但在簡陋的小屋子里,人們卻徹夜未眠。他們都穿好衣服,擠在一間房子里,時刻等待著災難臨頭;只有不懂事的小孩子們無憂無慮地躺在母親的懷里,靜靜地甜睡著。
那天早上,戈魯布的警衛(wèi)隊隊長沙羅梅克,一個黑臉、樣子很像吉卜賽人、腮幫上有一塊軍刀砍的紫色疤痕的家伙,叫了很久才把巴里揚雷恰喊醒。
巴里揚雷恰一宿做著噩夢,總難擺脫荒誕的夢境。他夢見一個齜牙咧嘴的駝背惡鬼總在抓他的喉嚨,整整一夜都在和他糾纏。好容易他才被叫醒。他抬起那像要炸裂的腦袋,方才明白過來,是沙羅梅克在叫他。
“你倒是快起來呀,討厭的家伙!”沙羅梅克一面喊一面搖他的肩膀,“時候不早了,該動手了!昨晚你不該喝那么多!”
現(xiàn)在巴里揚雷恰完全清醒了。他坐了起來,胃內火燒一樣,疼得撇了撇嘴,吐出了一口苦痰。
“該動手干什么?”他用眼睛瞪著沙羅梅克,懵懵懂懂地問道。
“干什么?干猶太人去!怎么,你忘了?”
這時巴里揚雷恰想起來了,可不是,他的確完全忘了。昨天晚上,上校老爺帶著他的未婚妻和一批酒鬼一同到郊外的莊園去,他們在那里開懷暢飲,個個喝得爛醉如泥。
在對猶太人大舉洗劫時戈魯布避到城外去是最妥當之舉。這樣,往后他就可以推卸責任,說這完全是由于他不在而發(fā)生的誤會;而巴里揚雷恰就可以為所欲為地干他一番。嘿,這位巴里揚雷恰倒真是“消遣”的專家!
巴里揚雷恰把一桶冷水倒在自己頭上,頭腦立刻清醒了。他在司令部竄來竄去,下了一道又一道命令。
警衛(wèi)連百十來號人都已上馬待發(fā)。辦事精明、周到的巴里揚雷恰為了避免可能產(chǎn)生的麻煩,下令布置崗哨,切斷工人住宅區(qū)、車站和城里的聯(lián)系。
在列申斯基的花園里還架設了一挺機槍,監(jiān)視著大路。
如果工人們出來干涉,就叫他們飽嘗子彈。
一切都準備就緒,巴里揚雷恰和沙羅梅克一齊跨上了馬。
剛一出發(fā),巴里揚雷恰又想起了一件事情:
“站住,忘了件事。準備兩輛馬車,我們該給戈魯布搞些結婚禮物,哈哈……弄到第一批物品照例歸司令,弄到的第一個美人,哈哈哈……歸我副官享用。明白嗎?笨蛋!”
這最后一句話是對沙羅梅克說的。
沙羅梅克翻了翻他那賊溜溜的黃眼珠,說道:
“女人多的是,大家都有份。”
他們沿馬路出發(fā)了,走在隊伍前頭的是副官巴里揚雷恰和沙羅梅克,跟在后面的是警衛(wèi)連那群吊兒郎當?shù)那鸢恕?
晨霧消退,天已大亮,這伙匪徒來到一座兩層的樓房前,房前生銹的招牌上寫著“福克斯百貨店”,巴里揚雷恰便勒住了馬韁。
他那匹細腿灰色騍馬的馬蹄煩躁地踏著路面的石頭。
“上帝保佑,咱們就打這里開始!”巴里揚雷恰說著就跳下馬來。
“喂,弟兄們,下馬吧,好戲開場了!”他轉向跟在他后面的警衛(wèi)連喊道,“不過,弟兄們,可別敲碎人家的腦袋,要敲以后有機會。也先別惹娘們兒,癮頭兒要是不太大,就忍到晚上吧。”
有一個丘八齜著大牙,分辯道:
“哦,長官,要是雙方情愿呢?”
這話引起了一陣哈哈大笑。巴里揚雷恰對那個說話的人投過贊許的眼光。
“自然,要是雙方樂意,盡管干好了,誰也沒有權利禁止這種事兒。”
說完,他就走近那緊閉著的店門,使勁踢了一腳,橡木門紋絲不動。
巴里揚雷恰心想,真不該打這里開始。于是他繞過拐角,向福克斯住宅的大門走去。他手握軍刀,沙羅梅克緊跟在他的后面。
屋子里面的人先驟然聽到了一陣嘚嘚嘚的馬蹄聲,而當馬蹄聲在店外消失之后,又聽到了嘈雜的人聲,他們嚇得膽戰(zhàn)心驚,全身仿佛失去了知覺。這時屋里一共有三個人。
大財主福克斯本人昨天晚上就帶著他的妻子和幾個女兒逃出了城,只把女用人麗娃留在家里照看財產(chǎn)。麗娃是一個溫順的、受盡折磨的十九歲女孩兒。福克斯怕她一個人不敢住在這空蕩蕩的大房里,就讓她把父母也接來,住到他們返回家園為止。
麗娃本來不太樂意,狡猾的老商人用花言巧語欺騙她,說什么搶劫的事也許不會發(fā)生,還說什么那伙人從他們窮人身上搶不到什么,還說回來時賞錢給她買衣服。
此刻,他們三人憂心如焚,傾聽著店外的每一個動靜。一會兒希望這些人會走過去,一會兒以為這些人找錯了地方,一會兒覺得這些人并不是停在他們的店前,也許這一切只不過是錯覺罷了。這時像是要打消他們的希望和猜測似的,外面?zhèn)鱽砹艘魂嚨统恋拇蜷T聲。
白發(fā)蒼蒼的佩薩赫老人瞪著一雙圓圓的藍眼睛,像孩子般驚恐,站在通往店鋪的門旁,喃喃地做起禱告。他以一個篤信上帝的教徒的虔誠,祈禱萬能的上帝不要將不幸降臨這座房子。站在他身旁的老大娘竟沒能分清祈禱聲和越來越近的腳步聲。
麗娃躲到了最里面的一個房間,藏在一只橡木餐柜的后面。
接著,響起了激烈、刺耳的敲門聲,這聲音使兩個老人全身痙攣、戰(zhàn)栗。
“開門!”砸門的聲音比頭一次更猛烈,外面兇狠的家伙們在厲聲咒罵。
兩個老人嚇得連抬手抽門閂的氣力也沒有了。
外面,槍托像擂鼓一樣一陣接一陣地打在門上,閂著的門搖晃起來。店門經(jīng)不住眾人的推打,嘩啦一聲崩裂開了。
屋子里擠滿了全副武裝的軍人,他們到處搜尋,不放過每一個角落。由住宅通往店鋪的那扇小門給槍托一撞就碎了。這伙強盜一窩蜂沖進了店里,拉開了大門的門閂。
瘋狂的掠奪開始了。
兩輛馬車已裝滿了布匹、鞋靴及其他各種“戰(zhàn)利品”。沙羅梅克馬上把這些東西送到戈魯布的下榻處。在他又回到福克斯店鋪時,聽到了一聲慘叫。
原來巴里揚雷恰讓他的部下去店里翻箱倒柜,而自己卻溜進了內室。他用綠色的、野貓似的眼睛,賊溜溜地掃了留店的三人一眼,然后對兩個老人說:
“你們兩個滾出去!”
父親和母親一個都未動。
巴里揚雷恰向前逼近一步,慢慢地把軍刀抽出鞘來。
“媽媽!”女兒發(fā)出了一聲凄厲的叫聲。
這就是沙羅梅克所聽到的尖叫聲。
巴里揚雷恰轉過身來,指著兩個老人,對那些聽到喊聲后進來的士兵揮著手說:
“把他們拖出去!”
當這兩個老人被拖出去之后,巴里揚雷恰就向剛剛進來正站在門口的沙羅梅克說道:
“你在門外站一會兒,我有幾句話要跟這女孩子說說。”
當佩薩赫老人又一次聽到喊叫聲就向房門沖去的時候,重重的一拳打在他的胸口,使他撞到墻上,痛得昏了過去。這時托依巴老大娘,這個向來安靜、溫順的老人卻像只母狼一樣撲過去,死死抓住了沙羅梅克。
“放了她吧,你們想干什么?”
托依巴老大娘一面叫著,一面拼命用她那痙攣的、鐵鉤子般的手死死抓住沙羅梅克的上衣。
老頭子佩薩赫蘇醒過來,奔過去幫助她。
“放了她吧,放了她吧……我的女兒呀!”
他們兩個把沙羅梅克從門口推開。沙羅梅克兇惡地從皮套里掏出手槍,用槍柄在佩薩赫那白發(fā)蒼蒼的頭上猛敲了一下,佩薩赫老人一聲不響地癱倒在地上。
房間里又傳出了麗娃凄厲的號叫。
強盜們把瘋狂的托依巴老大娘拖到了街上。哀叫聲、央求聲在夜空中回蕩。
屋里的叫聲停息了。
巴里揚雷恰由房間里走出來。這時沙羅梅克的一只手正抓住門的把手,準備推門進去。巴里揚雷恰看也沒看他一眼,攔住他說:
“別進去了,她已經(jīng)完蛋了,我用枕頭只捂了一會兒她就完了。”說完,他跨過佩薩赫老人的尸體,雙腳踩進那殷紅的、厚厚的血泊里。
“一開頭就很不順。”他咬牙切齒地嘟囔著,朝街上走去。
其余的人默默地跟在他的后面,地板上、樓梯上都留下了他們的足印——殷紅的血跡。
全城混亂不堪,匪幫之間為分贓不均發(fā)生野獸般的廝斗,到處刀光劍影,到處拳腳相向。
一桶桶啤酒從酒廠里推了出來。
一戶戶猶太人家被洗劫一空。
沒有人反抗。每一個房間都搜尋了,每一個角落都找遍了后,匪徒們滿載而去,遺留下來一堆堆破舊的衣裳、撕裂了的枕頭及褥墊的絨毛。第一天只有兩人蒙難——麗娃和她的父親。但是就在黑夜即將降臨時,難以逃脫的兇殘屠殺也終于降臨在猶太人頭上。
天黑之前,這一群披著人皮的豺狼已喝得酩酊大醉。酒性發(fā)作的這群野獸,就等著黑暗的到來。
黑夜里,他們可以更加肆無忌憚。在黑暗中他們更便于放開手腳去殘害人。豺狼也喜歡黑夜,但豺狼并不是蓄意去傷害人,它們傷害的只是那些偶然碰到的人和動物。
人們永遠不能忘記這可怕的三天兩夜。有多少無辜的人慘遭殘害與殺戮!有多少青年在這血雨腥風的日子里一夜白頭!有多少人哭干了眼淚心傷透!而那些幸存的人心如死灰,他們經(jīng)受著無法想象的非人折磨,他們強忍著難以名狀的痛苦,他們忍受著失去親人的悲哀,這能說他們比死者幸福嗎?那些慘遭摧殘與蹂躪的少女,蜷縮著身體,抽搐著雙臂,呆若木雞地躺在狹窄的胡同里。
只是在小河旁邊,當禽獸不如的匪徒們在鐵匠納烏姆的小屋里撲向鐵匠年輕的妻子莎拉的時候,他們卻遭到了猛烈的反抗。身強力壯、二十四歲的納烏姆用他那雙掄鐵錘的手臂誓死護衛(wèi)著他的妻子。
在那矮小屋子里的一場兇猛、短促的格斗中,兩個匪徒的腦袋像兩個爛西瓜一樣滾到了地上。在絕望中拼斗的人憤怒起來是極其可怕的,怒火中燒的納烏姆瘋狂地保衛(wèi)著他和妻子的生命。那些感到危險臨頭的戈魯布匪徒逃到了河邊,從那里久久地傳來嗒嗒嗒的沉悶槍聲。當納烏姆的子彈即將用完的時候,他用最后一顆子彈射死了妻子莎拉,然后自己拿著刺刀撲向仇敵做殊死搏斗。他剛剛走下第一級臺階,雨點一般的槍彈便射在了他的身上,他那沉重的身軀隨即倒在了地上。
城里來了一群四鄰八鄉(xiāng)的農民,他們一個個身體結實,騎著高頭大馬,裝滿一車車他們選中的東西,由在戈魯布部隊里混事的兒子或親屬護送,三番幾次地急忙運回老家去。
謝遼沙已把一半的印刷工人藏在他們家的地窖里和閣樓上。當他穿過菜園回家時,看見一個人沿著公路奔跑。
這是一個年邁的猶太人,他穿著一件滿是補丁的長衫,沒有戴帽子。老人嚇得面無人色。他一邊跑,一邊喘息著,絕望地揮動著雙手。他后面有一個彼得留拉匪徒騎著灰馬,眼看就要追上他,那家伙正彎著身子要用軍刀砍那老猶太人。那老人一聽到馬蹄聲已經(jīng)迫近,就舉起雙手,仿佛這樣就可以護住自己似的。謝遼沙當即跳到路上,沖到馬的跟前,用身體掩護老人,大聲叱道:
“住手,強盜!”
騎馬的彼得留拉匪徒并未收起他的軍刀,就勢朝這長著淺黃頭發(fā)的少年的頭上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