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5章

  • 鋼鐵是怎樣煉成的
  • (蘇)尼·奧斯特洛夫斯基
  • 16533字
  • 2020-10-15 11:02:17

冬妮婭站在敞開的窗戶跟前,神情憂郁地望著她熟悉、心愛的花園,望著花園周圍那些在微風吹拂下輕輕搖曳著的高大挺直的白楊。她不敢相信,她離開親愛的故居已經整整一年了。她就像昨天才離開這從小就熟悉的地方、今天又乘早班火車回來了似的。

這兒的一切都沒有改變:一排排馬林果樹叢修剪得整整齊齊,幾何圖案一般、兩旁栽著母親喜愛的蝴蝶花的小徑依然如故。花園里潔靜、清爽,處處呈現出一個園藝家苦心孤詣的勞績,然而這些整潔的、圖案似的花徑卻使冬妮婭感到郁郁不樂。

冬妮婭拿著一本沒有讀完的小說,打開了通往涼臺的門,沿著臺階走進了花園。她又推開了花園里油漆過的柵欄門,向車站水塔旁的池塘緩步走去。

她踏過小橋,悠閑地走到大路上。這條路像公園里的林蔭道,右邊是池塘,池塘四周種著白楊和茂密的垂柳;左面是一片郁郁蔥蔥的森林。

她正想到池邊廢棄的采石場去,但她看見水波粼粼的池塘上垂著一根釣竿,于是她便停住了腳步。

冬妮婭俯身在彎彎曲曲的柳樹上,用手撥開柳樹枝,看見一個皮膚黝黑的小伙子。他光著腳,褲筒卷到膝蓋上,身旁放著一只生銹的鐵罐,里面裝著蚯蚓。那小伙子正聚精會神地垂釣,沒有留意到冬妮婭在注視著他。

“難道這里可以釣到魚嗎?”冬妮婭問道。

保爾生氣地回頭看了看。

他看見一個不相識的姑娘抓著柳枝,身子幾乎俯到了水面上。她上穿領子飾著藍條的白色水手裝,下著淺灰的短裙子,腳蹬一雙棕色的皮鞋,一雙花邊短襪緊緊地套在她那曬黑了的長腿上,栗色的頭發編成了一根粗大的辮子。

他拿著釣竿的手輕微動了一下,鵝毛做的浮子在平靜的水面上點了幾點,蕩起了一圈圈漣漪。

他身后響起了輕柔、激動的聲音:

“咬鉤了,瞧,魚咬鉤了……”

保爾心煩意亂,他迅速地拽起魚竿,把穿著蚯蚓的魚鉤提上來,水珠四濺。

“真見鬼,這還能釣到魚!從哪里跑來這么個女妖精。”保爾心里非常生氣,為了掩飾自己的尷尬,他使勁把魚鉤拋到遠遠的水中,拋到兩棵牛蒡中間。這恰恰是不應該下鉤的地方,因為魚鉤會掛在牛蒡的根上。

保爾心里明白魚鉤下的地方不對,便頭也不回地向坐在身后的姑娘嘟囔道:

“干嗎嘰嘰喳喳的?把魚都嚇跑了。”

話音剛落,他便聽到上面傳來一種嘲弄、譏諷的聲音:

“嗬,魚兒看見您那模樣早就嚇跑了!再說,哪有中午釣魚的?瞧,多能干的漁夫呀!”

保爾盡量避免失禮,可這個姑娘也太過分了!他站了起來,把帽子往前額一拽——這是他一向生氣的表示——但還是挑選最文雅的字眼說:

“小姐,請您還是走開一點兒,好不好?”

冬妮婭瞇起眼睛,臉龐掠過一絲微笑,兩眼閃著愉快的光芒。

“我真的打擾您了嗎?”

冬妮婭的聲音里已聽不出嘲笑的味道,而是帶著一種友好、和解的口吻。保爾本想對這位不知從哪里跑來的“小姐”罵幾句粗魯話,但聽到姑娘這么一說,倒被解除了武裝。

“要是您喜歡看的話,那就請看吧。我不是嫌您坐在這里。”說完,他又坐下,注視著魚鉤的浮子。可是浮子緊貼在牛蒡上,很明顯,魚鉤是掛在牛蒡的根上了,保爾不敢把魚鉤提起來。

“鉤子要是掛住了,就沒法兒把它拉脫,那女孩一定會笑話我的。她要是走開該多好!”保爾心里暗想。

冬妮婭非但沒有走開,反而在彎曲的、微微搖晃的垂柳上坐得更舒適,她把書放在膝蓋上,開始注視著這個眼睛烏亮、皮膚黝黑、舉止粗野的小伙子。他剛才對她的到來那樣不禮貌,這會兒又故意不理睬她。

保爾呢,他可以在那明凈如鏡的水里清楚地看見姑娘坐著的倒影。她正在看書,保爾趁機開始輕輕地拽那掛住了的釣絲。浮子直往下沉,釣絲執拗地繃得緊緊的。

“真的掛住了,媽的!”保爾心里閃著這個想法,一斜眼便看見水里的一張頑皮的笑臉。

就在這時候,水塔旁邊的小橋上有兩個年輕人走了過來。他們是八年制學校的學生,正上七年級。其中一個是機務段主任、工程師蘇哈爾科的兒子。他是個地道的蠢材,浪蕩公子,今年十七歲,淡黃頭發,滿臉雀斑,在學校里大家都喊他“麻子舒爾卡”。這小子手里拿著一副精美的釣竿,嘴里流里流氣地叼著一支煙。同他一道走的是維克多·列申斯基,一個身材細長、嬌生慣養的青年。

小蘇哈爾科向維克多擠眉弄眼,俯身在他耳旁說:

“你瞧,這個女孩長得花容月貌,本地沒有一個女孩比得上她。我告訴你,她是個非常非常浪——漫——的——青——春——靚——女。她在基輔上學,讀六年級,現在是到父親這兒來度暑假的。她父親是本地的林管局主任。我妹妹麗莎和她要好。我曾經給她寫過一封信,你知道,信中情意纏綿、詞句動人。我在信中說:‘我狂熱地愛著您,我心情焦灼地期待著您的回信。’我甚至還把納德松[7]的愛情詩句也抄了一些進去。”

“哦,她回信怎么說?”維克多饒有興趣地問。

小蘇哈爾科面帶難色。他說:“嗨,還不是扭扭捏捏、裝腔作勢。她說什么‘不必糟蹋信紙啦’,但是這種事開頭總是這樣。干這種事我倒的確是個‘老手’。我才不愿與她周旋哩,要想向她獻殷勤得跑破幾雙鞋底!倒不如夜里到修理工棚去,只要花三盧布,就可弄到一個你一見就想流口水的美人兒,而且不會對你忸怩作態。我常和瓦里卡·吉洪諾夫一道兒去,你認識這個鐵路工頭兒吧?”

維克多·列申斯基輕蔑地皺著眉頭,說道:

“舒爾卡,你小子還干這種下流勾當?”

小蘇哈爾科吸了兩口煙,吐了出來,譏笑地說:“哈哈,你還想裝成個‘干凈’人兒。你干的那些好事,我們一清二楚。”

維克多打斷他的話,說:“得啦,你可以把這靚女介紹給我嗎?”

“當然可以。我們快點去,別讓她給溜掉了。昨天早晨,她也在這兒釣魚呢。”

這兩個狐朋狗友走到冬妮婭跟前。小蘇哈爾科吐掉嘴里叼的煙,派頭十足地鞠了一躬,說道:

“您好,杜曼諾娃[8]小姐,怎么,您在釣魚嗎?”

“不,我在看別人釣魚。”冬妮婭回答道。

接著,小蘇哈爾科拉著維克多·列申斯基的手急忙說道:“你們兩位還不認識吧?這位是我的朋友維克多·列申斯基。”

列申斯基裝著靦腆的樣子,把手伸給冬妮婭。

“今天您怎么不釣魚呢?”小蘇哈爾科想和冬妮婭搭上話,便故意問道。

“我沒帶釣竿。”冬妮婭回答。

“我這就再去拿一副來,”小蘇哈爾科忙不迭地說,“請您先用我的好了。我馬上就去拿來。”

他履行了對維克多·列申斯基許下的諾言,把冬妮婭介紹給他了,他想借故走開,好讓他們倆在一起。

“不用了,我們會打擾別人的,這兒有人在釣魚。”冬妮婭說道。

“打擾誰?”小蘇哈爾科問道,“啊,是這小子呀?”這時他才看見坐在樹叢旁的保爾,“我立馬就叫這小子滾蛋。”

冬妮婭還沒來得及阻止,小蘇哈爾科已跳到池塘邊,走到正在釣魚的保爾跟前。

“喂,馬上收起釣竿,趕快滾蛋!”小蘇哈爾科沖著保爾嚷道。他看見保爾一動也不動地坐在那兒繼續釣魚,就又喊道,“你聽見沒有?快點滾開!快點!”

這時保爾才抬起頭,用一種毫不客氣的眼光斜睨著小蘇哈爾科。

“輕點好不好?扯著嗓子喊什么?”

“什——什么!”小蘇哈爾科勃然大怒,“你這個可惡的下流坯,還敢頂嘴!老子叫你給我滾!”說著,他就用皮鞋尖朝裝著蚯蚓的鐵罐用力一踢。鐵罐飛了起來,在空中打著轉兒,撲通一聲掉到水里,激起了一陣水珠,濺了冬妮婭一臉。

“蘇哈爾科,你真不害臊啊!”冬妮婭喊道。

保爾跳了起來。他知道小蘇哈爾科就是哥哥做工的機務段主任的兒子,要是他現在下手揍這張虛胖、紅得像豬肝的臉,小蘇哈爾科一定會向他父親告狀,這樁事就會牽連到阿爾焦姆。這是保爾克制住自己,沒有馬上跟他算賬的唯一原因。

可是小蘇哈爾科卻以為保爾要動手,就搶先撲了過去,雙手猛推站在池塘邊的保爾。保爾雙手一揚,身體晃了晃,但保持了平衡,沒有跌到水里。

小蘇哈爾科比保爾要大兩歲,又是一個出了名的打架斗毆、惹是生非的好手。

他這一推可把保爾氣壞了,他實在忍無可忍。

“怎么,要打架?好,接招兒!”說著他就掄起拳頭,直朝小蘇哈爾科的臉上猛揍一拳。趁小蘇哈爾科還沒回過神,保爾又緊緊抓住他的制服,使勁一拉,把小蘇哈爾科拖到了水里。

小蘇哈爾科站在沒膝的水中,锃亮的皮鞋和熨平的褲子都浸濕了。他竭力想掙脫保爾那緊拽不放、如同鐵鉗一般的手。保爾把他朝水中猛推了一把,自己很快跳到了岸上。氣得發狂的小蘇哈爾科向保爾猛撲過來,好像要把保爾撕成碎塊才解恨似的。

保爾跳上岸后,就立刻轉身朝向猛撲過來的小蘇哈爾科,他想起了茹赫來教的招數:“左腿支撐,右腿繃弓,全身用力,由下而上,對準下頦,出拳猛擊。”

“咔——咔!”保爾依法狠狠出了一拳。

小蘇哈爾科牙齒咯咯作響,舌頭也咬破了,下巴挨了可怕的一拳,痛得慘叫。他兩手可笑地亂舞,整個身子沉重地撲通一聲又倒在水里。

站在岸上的冬妮婭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好,打得好!”她拍著手喊道,“打得太漂亮了!”

保爾抓起釣竿,拉斷了掛在牛蒡上的釣絲,朝大路跑去了。

臨走的時候,他聽見維克多·列申斯基對冬妮婭說:

“這是遠近有名的惡棍,他名叫保爾·柯察金。”

車站上又動蕩不安起來。鐵路沿線流傳工人要開始罷工。鄰近某火車站機務段的工人們已鬧騰起來了。德國人抓了兩個司機,因為他們有傳送罷工號召書的嫌疑。德軍橫征暴斂,地主紛紛重返莊園,這也使那些與農村有聯系的工人義憤填膺。

烏克蘭蓋特曼偽政權的武裝衛隊用皮鞭抽打農民的脊梁。全省游擊活動蓬勃開展,由布爾什維克組織的游擊隊已有十來個。

在這些日子里,茹赫來忙得不可開交。他到城里來的這些日子里已經做了很多工作。他結識了許多鐵路工人,經常參加青年的晚會,建立了一個由機務段工人和鋸木廠工人組成的強有力的組織。他曾試探過阿爾焦姆。當他問阿爾焦姆對布爾什維克和該黨的事業有什么看法時,這個身體健壯的鐵路工人回答道:

“哦,菲多爾[9],你知道,我分不清這派那黨。要是你需要我幫忙,我隨時準備盡力。你就相信我吧。”

這回答使茹赫來很滿意,他知道阿爾焦姆這小伙子是自己人,他是個說到做到的人。至于入黨一事,他覺得對阿爾焦姆來說還為時過早。“沒關系,現如今人是會很快成熟起來的。”茹赫來心里想道。

這時候,茹赫來已離開電廠,調到機務段工作。這樣對工作更方便,在電廠時跟鐵路方面沒有什么聯系。

現在,車站上運輸格外繁忙,德國人由烏克蘭掠奪的東西:黑麥、小麥和牲畜……一車皮一車皮地運往德國,已經運了成千上萬車皮了。

有一天,烏克蘭蓋特曼警備隊突然逮捕了車站上的報務員波諾馬連科。他們把他押到警備隊隊部,對他嚴刑拷打。顯然,他把羅曼開展鼓動工作這一情況供了出來。羅曼是阿爾焦姆在機務段的同事。

兩個德國兵和一個蓋特曼軍官——車站警衛隊副官,在上工時來抓羅曼。那副官走到羅曼的工作臺前,一句話也沒說就舉起皮鞭抽他的臉。

“畜生,跟我們走!有話要跟你說。”那副官隨后又齜牙咧嘴地獰笑了一下,猛地拽住羅曼的袖子,“走,到我們那兒煽動去吧。”

這時阿爾焦姆正在鄰近的鉗臺上干活兒,見此光景,他就扔下銼刀,高大的身軀逼近那副官。他竭力抑制著胸中的怒火,用沙啞的聲音說:

“憑什么打人,你這壞蛋!”

那個副官倒退了一步,忙伸手去解槍套。一個矮個兒、短腿的德國兵立刻摘下肩上那支上著寬邊刺刀的笨重步槍,扣動機槍,大聲叱道:“不許動!”

他大喝一聲,只要阿爾焦姆一動就要開槍。

這個又高又大的鐵路工人,無能為力地站在這模樣丑陋的小兵面前,顯出一副無可奈何的神情。

兩個人都給抓走了。過了一個小時阿爾焦姆被釋放了,而羅曼被關在放行李的地下室里。

十分鐘后,機務段的全體工人開始罷工。大家聚集在車站的公園里。扳道上和材料庫的工人們也都趕來參加。工人們群情激昂,當場有人寫了要求釋放羅曼和波諾馬連科的呼吁書。

當蓋特曼軍官帶著一小隊衛兵趕到公園時,群眾更加憤怒了。那軍官揮動手槍高聲叫道:

“馬上去上工,要不,我就把你們都抓起來!有的就地槍斃!”

但是工人們憤怒的吼聲嚇得他退回車站去了。這時候車站警衛隊長調來的德國兵分乘數輛大卡車從城里飛馳而來。

工人們這才四散跑開。全體工人都罷了工,就連車站值班站長也走掉了。茹赫來的工作起了作用。這是車站上第一次群眾性的示威。

德國兵在站臺上架起了重機槍,它架在那兒就像一只隨時準備追尋獵物的獵狗。一個德軍班長蹲在它旁邊,手指按著機槍。

車站上立刻空無人影。

到了夜里,逮捕開始了。阿爾焦姆也被抓了去。茹赫來那天晚上沒有回家,德國人沒有抓到他。

被捕的人全給拘留在車站的大貨物倉庫里,德軍向他們提出要求:要么復工,要么上戰地軍事法庭受審。

幾乎全線的鐵路工人都罷了工。這一晝夜連一列火車也沒過。同時,在離車站一百二十公里處發生了戰斗,一支強大的游擊隊切斷了鐵路線并炸毀了幾座鐵橋。

當晚有一列德國軍車開進了車站,但車一到站,司機、副司機和司爐就都跑光了。除了這一列軍車之外,還有兩列火車也停在車站等候發車。

貨物倉庫笨重的鐵門開了,擔任車站警衛隊隊長的德軍中尉、他的副官及一隊德國兵一齊擁了進來。

那副官喊道:

“柯察金、波利托夫斯基、布魯查克[10],你們三人組成乘務組馬上去開車。如果拒絕——就地槍決!你們去不去?”

三個工人沮喪地點了點頭。他們被押上了機車。接著那副官又念了開另一列火車的司機、副司機和司爐的名字。

機車呼哧呼哧地響了起來,憤怒地噴出閃亮的火星。它沉重地喘息著,沖破夜的黑暗,沿著鐵軌飛馳而去。阿爾焦姆往爐膛添好了煤,用腳把爐門關上,從工具箱上面拿起翹嘴茶壺喝了一口水,轉身對著上了歲數的司機波利托夫斯基說:

“老爺子,我們真的就乖乖地給他們開車嗎?”

老司機濃眉下的一雙眼睛憤怒地眨了眨,說道:

“是啊,刺刀頂著脊背!有什么辦法?”

“跳下機車,逃生去吧?”布魯查克斜睨著坐在煤水車上的德國兵,提議說。

“我也這么想,”阿爾焦姆低聲說,“就是這家伙在背后監視著,不大好辦。”

“是——啊。”布魯查克未知可否地拖長了聲音說道。他探出頭來朝窗外看。

老波利托夫斯基湊近阿爾焦姆,低聲說:

“我們絕不能給他們開,你明白嗎?那邊在打仗,起義的伙伴們炸毀鐵路,我們反倒運送這批狗雜種,他們一到就會不費吹灰之力把我們的同伴干掉。你知道嗎,孩子,就是在沙皇時代,罷工時我也不曾開過車。現在更不能。送敵人去鎮壓自己人是一輩子都洗不清的恥辱。這臺機車原來的司乘人員也都逃走了。他們冒著生命的危險,但還是逃脫了。我們不管怎樣也不能把這列火車開到目的地。你說對不對?”

“你說得對,老爺子,我們咋樣對付那個家伙?”阿爾焦姆用目光示意后面那個德國兵。

老司機皺著眉頭,用棉紗團揩了揩額上的汗水。他那雙充血的眼睛看著氣壓表,好像希望能從那里得到這折磨人的難題的答案似的。接著他又帶著怨恨、失望的神情惡狠狠地咒罵起來。

阿爾焦姆喝了一口水。兩個人都想著同一件事,但誰也不肯先開口。突然,阿爾焦姆想起了茹赫來的問話:“老弟,你對布爾什維克和共產主義思想有什么看法?”

他也想起了他當時的回答:“我隨時準備盡力。你就相信我吧。”

“多么出色的盡力——運送敵人討伐自家的弟兄!”

波利托夫斯基彎腰湊近阿爾焦姆身旁的工具箱,鼓足勇氣對他說:

“我們得把這家伙干掉。明白嗎?”

阿爾焦姆大吃一驚,但波利托夫斯基把牙齒咬得咯咯響,又繼續說道:

“沒有別的出路。先干掉他,再把調速器和操縱桿扔到爐膛里,等機車減速,就跳下機車逃跑。”

阿爾焦姆感到好像肩上的千斤重擔卸了下來似的,忙說道:

“好。”

阿爾焦姆貼著副司機的耳朵把這個決定告訴了他。

布魯查克并沒有馬上回答。他們這樣做可要冒極大的風險,他們每人都拖家帶口。尤其是波利托夫斯基,他有一大家人,九口人得靠他養活。然而每個人又都清楚,他們絕對不能把這列火車開到目的地。布魯查克終于說道:

“好,我同意,這家伙誰去……”他沒有說完,阿爾焦姆已經懂得他的意思。

阿爾焦姆轉身過去,向正在操縱調速器的波利托夫斯基點了點頭,示意布魯查克也贊同他們的意見。但他又為另一個還沒有解決的難題苦惱了,他彎腰湊近波利托夫斯基,對他說道:

“那咱們咋樣下手哩?”

波利托夫斯基看了看阿爾焦姆,然后說:

“你去干,你最健壯。用鐵釬狠狠敲一下——他就會完蛋。”這老頭說話時情緒非常激動。

阿爾焦姆緊皺著眉頭。

“這可不成,我不忍心下手。要知道,他是個小兵,他沒有罪。他也一樣是被刺刀逼著來的!”

“你說他沒有罪?”波利托夫斯基張大眼睛瞪著他,“我們也沒有罪,我們也是被迫才來開車的。你可知道,我們是在運送討伐隊。就是這些沒有罪的家伙要去無情地槍殺游擊隊員,難道游擊隊員有罪?……哎,你這個糊涂蟲,壯得像頭熊,可腦袋就是開不了竅!……”

“好,我去。”阿爾焦姆一面聲音嘶啞地說著,一面去取鐵釬。波利托夫斯基低聲說:

“我來吧,我更有把握些。你拿鐵鏟爬到煤水車上去鏟煤。到時需要的話,你再用鐵鏟敲他。我這就裝作去用鐵釬挑選煤塊。”

“你說得對,老爺子。”布魯查克點了點頭,就站到調速器旁。

那個德國兵戴著一頂無帽舌、鑲紅邊的呢帽,兩腿夾著槍,坐在煤水車的邊兒上,正抽著雪茄煙。他只是偶爾抬起頭來,望一望機車里干活兒的工人。

當阿爾焦姆爬到煤水車上面去鏟煤時,并沒引起那兵士的特別注意。而當波利托夫斯基又裝著要把煤水車旁一些大塊的煤扒下來,做著手勢讓他挪開點兒時,那德國兵也順從地溜了下來,走到了機車的門邊。

驟然間,短促而沉重的鐵釬猛擊德國兵頭蓋骨的聲音使阿爾焦姆和布魯查克像被火燎了似的哆嗦了一下。那德國兵的尸體像死豬似的倒在了走道上。

無舌呢帽立刻滲出了鮮血。步槍碰在鐵板上,發出哐當的響聲。

“完蛋了。”波利托夫斯基低聲說,并把鐵釬丟在一旁,他的臉痙攣地抽動了一下,繼續說,“現在,生米已煮成熟飯,我們沒有退路了!”

他的聲音突然停住,但立刻他又打破令人壓抑的沉寂,喊道:

“把調速器擰掉,快!”

十分鐘后,一切都處理停當,無人駕駛的機車緩慢地在減速。

火車頭上的燈形成的光圈照亮了鐵路兩旁一閃而過的樹木,然后又把它們拋在無邊的黑暗里。車頭的燈光想穿透夜幕,但夜幕是濃重的,燈光只能射到前面十米內的地方。現在火車好像已精疲力竭了似的,喘息聲越來越弱。

“跳下去,孩子!”阿爾焦姆聽見身后波利托夫斯基的聲音,于是他的手放開了緊抓著的扶手。他那粗壯的身體隨著慣性向前飛躍,雙腳觸到了急速往后移動的地面。他踉蹌了兩步,便栽倒了,翻了一個跟頭。

接著另外兩個人的身影也從機車兩側的踏板上跳了下來。

布魯查克一家人愁眉不展。安東妮娜·瓦西里耶芙娜——謝遼沙的母親——四天來變得憔悴不堪。丈夫杳無音信,她只知道她丈夫和阿爾焦姆、波利托夫斯基一道被德國人抓去開一列軍車。昨天,三個蓋特曼警備隊員來到她家,粗暴地、嘴里不干不凈地對她審問了一番。

她從問話里隱約地猜出,一定是發生了什么不妙的事情。所以,當警備隊員們走后,這個憂心忡忡的女人便扎起頭巾,決定到阿爾焦姆的母親那里打聽丈夫的消息。

她的大女兒瓦莉婭正在廚房里收拾家什,一看見母親要出門,便問道:

“媽媽,你要到很遠的地方去嗎?”

安東妮娜眼淚汪汪地看著女兒,說道:

“我到阿爾焦姆家里去,也許能從他們那兒打聽到你爸爸的一點兒消息。要是謝遼沙回來,你告訴他,讓他去車站波利托夫斯基家問問情況。”

瓦莉婭關切地摟著母親的肩膀,送她到門口,竭力安慰她說:

“媽媽,你別太焦急。”

保爾的母親跟平常一樣熱情地接待了安東妮娜。這兩個婦女都希望能從對方那兒打聽到一點兒消息,但剛一交談,她們都大失所望。

保爾家里昨夜也被搜查過。警備隊是來抓阿爾焦姆的,臨走時命令保爾的母親說,如果她兒子阿爾焦姆一回家,要馬上到警備隊隊部去報告。

警備隊夜里的搜查使保爾的母親非常害怕,因為家里只有她一人,保爾夜間一向在電廠上班。

保爾大清早才回家。當他聽到母親說警備隊昨夜曾到家里搜查和尋找阿爾焦姆之后,他的心惴惴不安,為哥哥的命運擔心。盡管他們彼此性格不同,阿爾焦姆的外表看起來很嚴厲,兄弟倆彼此的愛卻非常深厚。這是一種誠摯而嚴肅的愛,這是一種用不著表白的愛。保爾心里非常明白,他哥哥需要他時,他什么都可以犧牲,而且毫不猶豫。

保爾顧不上休息,立即動身到車站機務段去找茹赫來,但沒有找到。從認識的那些工人處,他打聽不到一點兒阿爾焦姆幾個人的消息。波利托夫斯基家里的人也是一問三不知。在院子里保爾碰見了波利托夫斯基的小兒子鮑里斯,從他那里保爾知道,警備隊昨天夜里也到他們家搜查過,想抓他父親。

保爾并沒有給他母親帶回一點兒消息。他困乏地往床上一倒,馬上就墜入讓人煩躁不寧的噩夢中。

瓦莉婭聽到了敲門聲就回過頭來。

“誰呀?”她問了一聲,便去開門。

在敞開的門口站著的是一頭蓬亂的棕色頭發的克里姆卡。他顯然是飛快地跑著來的,滿臉通紅,喘著粗氣。

“你媽在家嗎?”他問瓦莉婭。

“不在家,出去了。”

“到哪兒去了?”

“大概到柯察金家去了。你找她干啥?”克里姆卡剛想跑開,瓦莉婭一把揪住了他的袖子。

克里姆卡望了望她,遲疑地說:

“是這么回事,我有要緊的事找她。”

“什么事呀?”瓦莉婭纏住克里姆卡,央求道,“喂,快說呀,你這棕毛小熊,你倒是說話呀!把人都要急死了。”姑娘用命令的口氣這樣說。

克里姆卡忘記了一切警告,忘記了茹赫來叫他只能把字條交給安東妮娜本人的嚴格命令。他從衣袋里掏出了一張又臟又皺的字條遞給了瓦莉婭。他沒法拒絕這個頭發淡黃的女孩,因為克里姆卡對她總是言聽計從。自然,這老實巴交的小廚工連自己也不敢承認自己愛著她。他把字條遞給瓦莉婭,瓦莉婭急忙讀道:

親愛的!不要擔心,我一切都好。我們全都平安無事。詳情以后告知。請轉告那兩家,他們也都安好,讓他們別掛念。看后燒掉。

布魯查克

瓦莉婭一念完字條,便跑到克里姆卡跟前:

“棕毛小熊,親愛的,這字條是從哪里拿來的?告訴我,你究竟從哪兒拿來的?快說呀,你這頭小笨熊!”她拼命地央求手足無措的克里姆卡,于是他糊里糊涂地又犯了第二個錯誤。

“是茹赫來在車站交給我的。”剛一說完,他就想起了他不該說出這句話來,就又補充說,“不過他告訴我,千萬不能把字條交給別人。”

“啊,好的,好的!”瓦莉婭笑著說,“我絕不會告訴任何人的。喂,親愛的棕毛小熊,趕快到保爾家去吧,在那兒你會碰見我媽的。”說著她就輕輕地推小伙子的脊背。

克里姆卡那棕黃色的頭立即在籬笆門外消失了。

阿爾焦姆他們三人誰也沒有回家。當天晚上,茹赫來到了保爾家,把機車上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保爾的母親。他盡力安慰被嚇壞了的老嫗,說他們三人都平安無事,住在偏僻農村中布魯查克的叔叔家里,只是此刻還不便露面。不過德國人的日子也不好過,局勢可能很快就會發生變化。

由于發生了這件事,三家的關系更加親密了。他們三家極其高興地讀著那些偶然帶來的字條,但是各家更加寂寞、更加冷清。

有一天,茹赫來裝著路過的樣子去看波利托夫斯基的妻子,交給她一些錢,說道:

“大媽,這是你丈夫捎來的家用錢,你要注意,千萬別告訴任何人。”

老太太非常感激地握著他的手。

“啊,謝謝你,我們正窮得要命。孩子們都沒吃的東西了。”

這錢是從布爾加可夫留下的經費中撥出來的。

“唉,唉,將來會怎么樣,我們等著瞧吧。雖然罷工失敗了,工人們在死刑的威脅下被迫復工了,但是火已經燃燒起來,這火誰也撲滅不了。他們三人是好樣的,是真正的無產階級。”當茹赫來離開了那老婦人向鐵路機務段走去時,心里興奮地這樣想。

在瓦洛比耶夫·巴爾加村外的大路旁有一家簡陋的、快要坍塌的、四壁熏得黑糊糊的鐵匠鋪。波利托夫斯基站在火爐旁,對著燒得熊熊的煤火,微微地瞇著眼睛,用一把長長的鐵鉗翻著一個燒得通紅的鐵塊。

阿爾焦姆彎著身子不停地用力壓吊在橫梁上的皮風箱杠桿,給爐子鼓風。

留著胡子的火車司機微笑著,和藹地對阿爾焦姆說:

“眼下在鄉村,手藝人絕不會愁沒活路,就是你在家里躺著,活兒都會找上門來。只要干上一兩個星期,咱們就可以捎些腌肉和面粉回家去。孩子,莊稼人一向都看重鐵匠。這么看,我們在這里倒要像資產階級一樣養得肥肥胖胖的,哈——哈——哈。說到布魯查克呢,他的情況和我們不一樣,他土生土長在農村,同他叔父一塊兒種地更對他的路。當然啰,這不足為怪。阿爾焦姆,咱們倆可是房無一間、地無一壟,全靠自己的肩膀和雙手,可以說,我們是地道的無產階級。布魯查克可腳踩兩只船,他一只腳踩在火車頭上,另一只腳踩在土地里。”他把那鐵塊翻動了一下,隨后十分認真地、若有所思地接著說道,“不過,孩子,咱們的處境也很糟。要是不能很快地把德國人趕出去,那咱們就還得逃到葉卡捷林諾斯拉夫或是羅斯托夫去,要不,他們一準要掛著我們的腮幫,把我們吊在半空中。”

阿爾焦姆咕噥道:

“是的,你說得對。”

“家里的人現在也不知道都怎么樣了,那些蓋特曼匪徒會不會常去糾纏他們?”

“是啊,老爺子,我們自己惹出了麻煩,現在只好不去想那個家了。”

火車司機從爐火中鉗出燒成了藍灰色的鐵塊,迅速地把它放到鐵砧上。

“來,孩子,使勁錘吧!”

阿爾焦姆抓起那只斜靠在鐵砧旁邊的沉重鐵錘,用力把它舉過頭頂,向下猛錘。閃亮的鐵屑發出咝咝的響聲,四處飛濺,剎那間照亮了黑暗的角落。

波利托夫斯基隨著鐵錘的起落不斷地翻動那火紅的鐵塊,鐵塊像蠟一樣服帖,漸漸給打平了。

萬籟俱寂,夜空漆黑,一陣陣暖風從敞開的門口吹進了鐵匠鋪。

下面是一個大湖,湖水湛藍,環湖的松樹枝繁葉茂,微風吹拂,頻頻點頭。

“這些大樹就像活的一樣。”冬妮婭心里想。她躺在花崗巖岸邊的低洼草地上。洼地上面的松樹高聳入云,崖下的湖面晶瑩清澈,四周崖壁的陰影使湖的邊緣格外陰涼。

這是冬妮婭最喜愛的地方。在這離車站近一公里的地方,有幾處廢棄的舊采石場和花草叢生的深陷洼地,潺潺的清泉匯集成三個活水湖。冬妮婭聽到下面的湖邊有嘩嘩嘩的游水聲。她抬起頭,用手撥開樹枝,探身往下看,一個曬得黝黑的、弓著的身體從岸邊猛力往湖中心游去。冬妮婭只看見這個游泳者曬黑的脊梁和烏黑的頭發。他像只海象,一邊呼哧呼哧地換氣,一邊用各種各樣的姿勢游泳:自由泳、側泳、蝶游、潛水,后來他游累了,開始仰泳。陽光強烈,他瞇起眼睛,兩臂伸開平放,身子微微彎曲,靜靜地躺在水面上。

冬妮婭放下樹枝,心里暗自發笑。“這樣太不雅觀。”她這樣想,就又開始讀她的書。

她專心致志地讀著維克多·列申斯基借給她的一本書,沒有注意到有人爬上松林和草地間的花崗巖堤岸。當從那人腳下滑落的一塊小石子掉在她的書上時,她嚇了一跳,驚訝地抬起頭來,看見站在草地上的保爾。這偶然的相遇使保爾感到驚訝和狼狽,他打算走開。

“原來剛才是他在這兒游泳。”冬妮婭看了看他那潮濕的頭發,心里這樣猜想著。

“啊,我嚇了您一跳吧?我不知道您會在這兒。我不是有意到這兒來的。”保爾說著,用手攀住堤岸。他也認出這姑娘是冬妮婭。

“您并沒打攪我。要是您愿意,咱們還可以聊聊。”

保爾驚疑地望著冬妮婭。

“我和您在一塊兒有什么好聊的呢?”

冬妮婭莞爾一笑。

“喂,您干嗎老站著?瞧,您可以坐在這兒。”她用手指著一塊石頭,“請問,您叫什么名字?”

“保夫卡[11]·柯察金。”

“我叫冬妮婭。瞧,咱們這就算是認識了。”

保爾不好意思地揉著手中的帽子。

“您叫保夫卡?”冬妮婭搭訕道,“為什么要叫保夫卡呢?這樣喊起來多不好聽,還是叫您保爾好。我以后就這樣喊您。您時常到這兒來……”——她本來想說“常來游泳”,但不愿保爾知道自己看見他光著身體游泳,就改口說——“常來散步嗎?”

“不,不常來,只是有空才來。”保爾回答說。

“那您在哪兒工作呢?”冬妮婭詢問道。

“在電廠燒鍋爐。”

“能不能告訴我,您在哪兒學會了那么好的拳法?”冬妮婭提出了這意想不到的問題。

“您干嗎要管我打架的事呢?”保爾不滿地嘟囔道。

“請您不要生氣,保爾,”冬妮婭說道,她發覺保爾不滿意她所提出的問題,“我對這種事非常感興趣。您那天打得真出色!只是太不留情了。”說著,她哈哈大笑起來。

“那——您可憐他啰?”

“啊?哪里,一點兒也不可憐他,正相反,小蘇哈爾科活該!上次那場面真使我開心極了。聽說,您常和人打架。”

“誰說的?”保爾警惕地問。

“維克多說的。他說您是個打架專家。”

保爾不高興起來。

“維克多這個壞蛋、寄生蟲。他真該謝天謝地,那時我沒連他也揍一頓。我聽見了他說我的壞話,只是怕弄臟我的手,才沒有揍他。”

“您干嗎要罵人呢?保爾,這樣不好。”冬妮婭打斷了他的話。

保爾低下了頭,心里極不痛快。

“真見鬼,我干嗎要同這個妖精閑扯呢?瞧她那副神氣,一會兒是‘保夫卡這個名字不好聽’,一會兒又是‘罵人不好’。”保爾心想。

“您為什么那樣恨維克多呢?”冬妮婭問道。

“那個三分像男七分像女的地主崽子,真想叫他靈魂出竅!一見這種王八羔子我的手就發癢,看他敢碰碰我的手指頭。他仗著有錢就以為可以為所欲為,我可不把他放在眼里;只要他敢碰一碰我,就叫他吃不了兜著走。對這號人只有用拳頭去教訓他。”保爾情緒激昂地說。

冬妮婭后悔在談話中提到維克多。她看得出,這個小伙子和那個嬌生慣養的中學生維克多顯然有很深的宿怨。于是她就把話鋒一轉,談起平和的話題——她開始詢問保爾的家庭和工作的情況。

保爾不知不覺地一一回答姑娘的問話,把想走的念頭忘得一干二凈。

“告訴我,您為什么不繼續讀書呢?”她又問道。

“學校把我開除了。”

“為什么?”

保爾的臉紅了起來。

“我在神甫做復活節奶糕的面里撒了煙絲——就這樣,神甫把我趕出了學校。神甫兇極了,真叫人沒法兒活。”于是保爾就把事情的經過全都告訴了她。

冬妮婭好奇地傾聽著。漸漸地保爾已不感到拘束了,他像對老相識一樣把他哥哥離家出走的經過也告訴了冬妮婭。他們倆親切、興奮地談著,誰也沒有注意到已經在這里坐了好幾個小時。最后還是保爾突然想起該上班了,就跳了起來,說道:

“哎呀,該上班了,瞧,我聊得忘了時間了,該我燒鍋爐了。達尼羅準會找我的麻煩。”他不安地對冬妮婭說,“哦,再見吧,小姐,我得趕快回去。”

冬妮婭也立刻站起來,穿上外衣。

“我也該走了,咱們一塊兒走吧。”

“哦,不,我得快跑,您和我走不到一塊兒。”

“為什么?咱們來比試比試,看誰跑得快。”

保爾輕蔑地看了看她。

“賽跑?您能跟我賽跑!”

“那就試試看,咱們先走出這兒再賽。”

保爾跳過一塊大石頭,伸手幫冬妮婭也跳了過去。他們快步來到那條通往車站的又寬又平的林間路上。

冬妮婭站在大路中間,喊道:

“現在起跑,一、二、三,追呀!”冬妮婭拔腿就跑,像一陣風似的跑在了前面。她那雙皮靴底好像不沾地,她那藍色的外套好似隨風飄。

保爾在她后面飛奔。

“眨眼的工夫就可追上她。”保爾一邊想,一邊拼命地朝她那隨風飄動的外衣的方向追去,但是一直到路的盡頭,離車站已不遠了,保爾才追上了她。他猛沖過去,雙手緊緊地抓住冬妮婭的肩膀。

“逮住了,小鳥給逮住了!”他上氣不接下氣,快活地叫喊著。

“快放手,痛死我了。”她求饒似的說。

兩個人都站住了,心劇烈地跳動,嘴呼哧呼哧喘著氣。冬妮婭由于瘋狂地奔跑,精疲力竭,無意間依偎在保爾的胸前,這使保爾感到冬妮婭是那么親切,雖然這只不過是一剎那的事,但已深深地刻在保爾的心中。

冬妮婭推開保爾的雙手,對他說:“您是第一個追得上我的人。”

他們分手了。保爾向她揮了揮帽子,就朝城里跑去。

當保爾推開鍋爐房的門時,已經在鍋爐旁邊忙活的鍋爐工達尼羅轉過身來,氣憤地說道:

“你再來晚點兒!怎么,叫我替你燒鍋爐,是不是?”

但是保爾快活地拍著他的肩膀,和氣地說:

“別生氣,老爺子,爐子馬上就生好。”說著便在劈柴堆邊忙碌起來。

到了午夜,達尼羅躺在柴火堆上,鼾聲如雷。保爾已經給發動機都注好了油,用棉紗團把手揩干凈,從工具箱里把第六十二卷《朱澤培·加里波第》[12]拿出來。那不勒斯“紅衫黨”傳奇式領袖的無數動人的驚險故事馬上使他入迷了。

“她用她那對迷人的藍眼睛瞟了公爵一眼……”

“冬妮婭也長著一對藍眼睛。”保爾這樣回憶著,“她有點兒特別,跟別的富人家的千金小姐不一樣,”保爾心里想,“而且她跑得像閃電一樣快!”

保爾沉浸在白天同冬妮婭甜蜜的相逢中,根本沒注意到發電機因壓力過大而發出的越來越大的噪聲。巨大的飛輪飛速旋轉,水泥底座在劇烈地震動。

保爾突然看了看氣壓計——指針已超過紅色危險信號線好幾度了!

“哎呀,糟了!”保爾從工具箱上跳下來,跑到排氣閥前,將把手轉了兩圈,鍋爐房隔壁響起了水汽由排氣管向河里排出的“哧——哧——”的聲音。接著他把排氣閥關住,把皮帶套在帶動抽水機的輪子上。

這時保爾才回頭看了看達尼羅,他正咧開大嘴酣睡著,鼻孔發出可怕的鼾聲。

半分鐘后,氣壓表的指針又回到了正常的位置上。

冬妮婭和保爾分手之后就朝家里走去。她想著剛才和黑眼睛少年的邂逅,心里不禁高興起來。

“這人性情如火,倔強似牛!他完全不是我想象的那種野蠻無禮的人,也壓根兒不像那幫見了女生就咽口水的中學生……”

他是另一種人,是冬妮婭從來不曾接觸過的那個群體的人。

“我會叫他親近我的,”冬妮婭想著,“而且這會是一種挺有意思的友誼。”

快到家的時候,冬妮婭看見麗莎·蘇哈爾科、聶莉和維克多·列申斯基在花園里坐著。維克多在讀書,看樣子,他們是在等她。

她和他們打過招呼之后,就坐在凳子上。

他們海闊天空地閑聊起來。維克多湊近冬妮婭,輕輕地問道:

“那本小說您看完了嗎?”

“呀,那本小說!”冬妮婭忽然想起來了,“我把它……”她差點兒說出她把小說忘在湖邊了。

“您喜歡那本小說嗎?”維克多注視著她。

冬妮婭想了想,用皮鞋尖在路邊的沙子上慢條斯理地畫了個奇妙的人像,然后才抬起頭來看了看維克多,說道:

“不喜歡。我已愛上了另一本小說[13],這一本比您的那本有意思得多。”

“是嗎?”維克多委屈地拖長著聲音說,“那么作者是誰呢?”

冬妮婭兩眼閃著喜悅的光芒,嘲弄地看了看維克多,然后說:

“沒有作者……”

“冬妮婭,招呼客人到屋里來吧,茶點已經準備好了!”她母親站在陽臺上喊道。

冬妮婭挽著聶莉和麗莎的手走進了屋里。維克多跟在后面,苦苦琢磨著剛才冬妮婭所說的話,猜不透這些話究竟是什么意思。

一種初次卻不自覺的戀情已悄悄溜進青年鍋爐工的生活里。這種感情是那樣新鮮,又是那樣令人難以理解和動人心弦。這個頑皮而好斗的小青年被她弄得神魂顛倒。

冬妮婭是林管局主任的女兒,在保爾看來,林管局主任跟律師列申斯基是一類人物。

保爾是在貧困和饑餓中長大的,他對每一個被他認為有錢的人都十分仇視。因此,他對眼下這種感情就非常謹慎和戒備。他知道,冬妮婭跟石匠的女兒加利婭不同,不能把她當作自己人,不能當作一個普普通通的人,不能當作他能理解的人。他對冬妮婭懷有戒心,要是這個漂亮的、受過教育的姑娘對他這個燒鍋爐的工人有一點兒嘲弄和輕視的舉動,他就會隨時予以猛烈的反擊。

整整有一星期沒有看見冬妮婭了,今天保爾決心再到湖邊去一趟。他故意從冬妮婭家門前走過,希望能碰見她。他沿著屋外柵欄緩步走去,快到花園盡頭時終于窺見了那熟悉的水手服裝。他拾起柵欄旁邊的一顆松球,朝著她那白色的上衣投了過去。

冬妮婭連忙轉過身來,一看見是保爾,她就跑到柵欄跟前,興高采烈地笑著,向他伸出一只手。

“您到底來了,”她高興地說道,“這些日子您跑到哪兒去了?我又到過湖邊,我把書忘在那兒了。我想您是會來的。進來吧,到我們花園里來。”

保爾搖了搖頭,說:

“我不進去。”

“為什么?”她的雙眉揚了揚,驚異地問道。

“我想您爸爸一定會罵您的。您會為了我挨訓的。他會責怪您,為什么把這小無賴帶進花園里來?”

“保爾,您別瞎說了。”冬妮婭有些生氣地說,“快點兒進來吧。我爸爸絕不會說什么的,等一下您自己就會知道。進來吧!”

她跑去開了園門,保爾躊躇地跟在她后面。

當他們兩人坐在固定在花園里的圓桌旁邊的時候,她問保爾道:“您喜歡看書嗎?”

“非常喜歡。”保爾活躍起來。

“在您讀過的書中,您最喜歡的是哪一本?”

保爾想了一下,回答說:

“《朱澤貝·加里波第》。”

“《朱澤培·加里波第》。”冬妮婭糾正道,“您很喜歡這本書嗎?”

“是的,我已看過六十八卷了。每次領到工錢,我就買它五卷。啊,加里波第真是一個了不起的人!”他稱贊地說,“他才是個真正的英雄!我是這樣看的!他同敵人進行過不知多少次戰斗,總是他取勝。他游歷了各國!唉,要是他現在還活著的話,我一定去投奔他。他招募手工業工人,結為一伙,總是為窮人戰斗。”

“您愿意看看我們家的藏書嗎?”冬妮婭問他,并拉住了他的手。

“哦,不,我不到您家里去。”保爾斷然拒絕她說。

“您為什么這樣倔強呢?要不就是害怕?是不是?”

保爾看了看自己那雙赤腳實在是太臟了,就撓著后腦勺,囁嚅道:

“您媽媽或是您爸爸會不會把我給趕出來?”

“哦,再別瞎說了,要不我真的要生氣了。”冬妮婭嗔怪地說。

“那好吧。不過列申斯基就不許我們這樣的人上他家里去,要談話就在廚房里。有一次,我有事到他家里去,聶莉就不許我進屋,大概是怕我弄臟他們家的地毯,誰知道她安的什么心。”保爾笑著這樣說。

“走吧,走吧!”冬妮婭雙手按住他的肩膀,很友愛地推著他走上涼臺。

冬妮婭領著保爾穿過餐廳,走進一間擺著很大的橡木書柜的房間。冬妮婭拉開了柜門。保爾看見里面有好幾百本書整齊地排列著。他從未見過這么多書,這豐富的藏書使他大吃一驚。

“咱們來挑一本您感興趣的書吧。您要答應往后常來我這里借書,好嗎?”

保爾高興地點了點頭,說:

“我就是愛看書。”

他們在一起度過了好幾個小時,兩人十分愜意,非常快活。冬妮婭還介紹保爾同她的母親認識了。看來,這倒也不怎么可怕,保爾很喜歡冬妮婭的母親。

冬妮婭又把保爾領到自己的房間,讓他看看自己的書籍和課本。

梳妝臺旁有一面不大的鏡子,冬妮婭把他拉到鏡子跟前,笑著對他說:

“為什么您把頭發弄得像個野人似的?您總不愛理發、梳頭嗎?”

“頭發長了,我就剃光,還能有什么辦法?”保爾不好意思地辯解道。

冬妮婭笑著從梳妝臺上拿起一把木梳,動作麻利地就把他那蓬亂的鬈發梳好了。

“您瞧,現在成了另一個人似的。”她上下打量了一番說道,“頭發是應當理得漂漂亮亮的,不然,就會像個野人。”

接著冬妮婭又用審視的目光,看了看他那褪了色的、顏色發黃的襯衫和破了的褲子,可是什么也沒有說。

保爾已注意到她的這種目光,他也感到有點兒自慚形穢。

臨別時,冬妮婭請他常來,并約好過兩天一塊兒去釣魚。

保爾不愿意再穿過房間,他怕碰到冬妮婭的母親,就從窗口一躍跳到了花園里。

阿爾焦姆離開了家,他家的生活難以為繼了。靠保爾的工資是難以糊口的。

保爾的母親決定同兒子商量一下,她要不要找點活兒做,正好列申斯基家要雇一個廚娘。但是保爾堅決反對,他說:

“不,媽媽,讓我去打零工吧。鋸木廠里正需要雇人搬木板。我到那里做半天工,就夠咱倆的花銷。你千萬不能到外面去做活兒,要不阿爾焦姆會生我的氣,罵我沒用。他會質問我,不讓母親去受累就不成嗎?”

保爾的母親一再說明要去做工的理由,但保爾就是不肯,母親也就作罷了。

第二天,保爾已經在鋸木廠做工了。他的工作是把剛鋸好的木板分別搬走,使其干透。在那里他遇到了兩個熟人:一個是老同學米沙·列夫丘科夫,另一個是萬尼亞·庫列索夫。他和米沙兩人合伙干計件工,收入倒也不錯。保爾白天在鋸木廠做工,晚上去電廠上班。

第十天收工后,他把掙到的工錢帶回家去,交給他母親。交錢時他紅著臉躊躇了一會兒,終于請求說:

“媽媽,給我買件藍襯衫吧,就像去年你給我買的那件一樣。這還花不到這些工錢的一半兒,而且,往后我還可以掙錢,你別怕。媽媽,你看我這一件多舊了。”他解釋說,好像他提出這樣的要求心里很過意不去似的。

“啊,保爾,親愛的,好,好,今天就去給你買布,明天就縫。”她心疼地看著她的孩子說,“你說得對,你真的沒有一件像樣的襯衫。”

保爾在理發館的前面停住了,他摸了摸口袋里的一個盧布,走了進去。

理發員是個活潑的青年,一看見有顧客進來,便習慣性地朝椅子上點了點頭,說:

“請坐!”

保爾坐到一張寬大、舒適的理發椅上,從鏡子里看見了自己的面孔,自己也感到難為情,有點自慚形穢。

“推平頭嗎?”理發員問道。

“是的。不,是這樣。我是說,要齊剪。你們管這叫什么?”他做了個手勢。

“我明白了。”理發員笑著說。

一刻鐘后,保爾大汗淋漓、受盡折磨似的走出理發館,但是頭發剪得整整齊齊,梳得光光亮亮。他那蓬亂的頭發著實叫理發員花了很大工夫,費了不少勁兒,但熱水和梳子終于把它制服了,現在梳得漂漂亮亮、服服帖帖的了。

一走到街上,他輕松地噓了一口氣,把鴨舌帽拉得低低的。

“媽媽看見了會說些什么呢?”

保爾沒有如約去釣魚,這使冬妮婭很掃興。

“這個小鍋爐工太粗心大意。”她想到這里,心里很懊惱。保爾一連好幾天都沒有露面,這又使她感到很無聊。

有一天,冬妮婭正想出門去玩,她母親微微推開她的房門,說:

“冬妮婭,有個客人來找你,讓他進來嗎?”

在門口站著的是保爾,冬妮婭猛一看幾乎認不出他了。

他今天穿了一件嶄新的緞紋藍襯衫、一條黑褲子。靴子也擦得干干凈凈,锃亮锃亮的。他的頭發——冬妮婭一眼就注意到了——也已剪過,不像以前那樣蓬亂。這黝黑的小鍋爐工完全變了個樣兒。

冬妮婭本來想表示出驚訝,但她不愿意讓這個本來就拘束不安的年輕人再感到難堪,便對這驚人的變化裝作沒有看見,只是責備他說:

“您不覺得害臊嗎?為什么沒來和我去釣魚?您就是這樣守約的嗎?”

“這些天我到鋸木廠里做工去了,沒法兒去釣魚。”

他不好意思說明,為了買襯衫和褲子,這些天他累得筋疲力盡。

冬妮婭心里也猜到了這一點,所以她把對保爾的懊惱立刻拋到了九霄云外。接著她提議說:

“我們到池邊玩去吧。”他們兩人就一塊兒走進花園里,又從花園來到外面的路上。

這時保爾已把她當作一個知心朋友,而把他那極大的秘密——他偷那個德國中尉手槍的事也告訴了她,并和她約好近幾天內一塊兒到樹林深處去放槍玩。

“喂,你別把這秘密泄露了。”他壓根兒沒注意到,當他說這話時,已把“您”改作“你”了。

冬妮婭鄭重地答應他:

“我絕不對任何人提起你的這件事。”

主站蜘蛛池模板: 寿阳县| 古交市| 乐至县| 泰顺县| 海阳市| 郯城县| 潮州市| 鹤峰县| 天长市| 康乐县| 报价| 富阳市| 枞阳县| 白玉县| 晴隆县| 云林县| 文化| 唐山市| 乐亭县| 阳信县| 璧山县| 同德县| 伊宁市| 会理县| 龙里县| 沙洋县| 得荣县| 新化县| 卓尼县| 开远市| 阳朔县| 桂平市| 赤水市| 左权县| 来宾市| 马鞍山市| 玉环县| 石林| 普定县| 浮山县| 南陵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