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 鋼鐵是怎樣煉成的
- (蘇)尼·奧斯特洛夫斯基
- 10653字
- 2020-10-15 11:02:17
一個驚天動地的消息像旋風一般傳遍了舍佩托夫卡城:沙皇被推翻了!
小城里的人都不敢相信這個消息是真的。
有一天,一列火車在暴風雪中緩緩駛進了車站。兩個身穿軍大衣、肩背步槍的大學生和一隊佩戴紅袖標的革命士兵從車上沖下來。他們逮捕了站上的憲兵、年老的陸軍上校和當地駐軍的指揮官,這一行動使城里的人相信:沙皇真的被推翻了。萬人空巷,人們踏著皚皚白雪,穿過條條大街,來到了廣場上。
人們貪婪地傾聽著那些新鮮的名詞——自由、平等、博愛。
令人興奮和喜悅的熱鬧日子過去了。城里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靜,一面紅旗在市行政公署上空高高飄揚,把持這里的新主人已是孟什維克和崩得分子[6]。人們僅從這面紅旗看到了城里發生的變化,其他一切依然照舊。
到了冬季快結束的時候,一個由顯赫的貴族組成的近衛騎兵團開到城里駐扎。每天早上,他們成隊成隊地騎著馬到車站去抓從西南前線開小差的逃兵。
那些近衛騎兵飽食終日,個個腦滿腸肥、紅光滿面、身體魁偉。軍官大都是伯爵和公爵,佩戴金色肩章,馬褲鑲著銀色的飾邊,這一切都跟沙皇時代一模一樣,仿佛沒有發生過革命似的。
一九一七年就這樣匆匆而過。保爾、克里姆卡和謝遼沙的生活絲毫沒有改變。他們各自的主人仍然是原來的那幫家伙。可是在陰雨連綿的十一月,發生了異乎尋常的事。車站上許多陌生人行色匆匆,忙忙碌碌。從前線回來的士兵越來越多,他們都有一個特別的稱號:布爾什維克。
這個稱號聽起來雄壯有力,但究竟因何而得名,城里沒有一個人知道。
近衛騎兵要想擋住進站的“逃兵”是難上加難了。車站上的窗戶玻璃被子彈打得噼噼啪啪響。由前線擁來的士兵成群結隊。誰想攔住他們,就得挨刺刀。到了十二月初,前線的士兵一列車一列車地被送來。
近衛騎兵封鎖了車站,想阻止軍列通過。那些跟死神打過交道的人一邊用機槍嗒嗒嗒地掃射近衛騎兵,一邊潮水般地擁下火車。
身穿灰色軍服的前線將士把近衛騎兵趕回城里,然后又回到車站,于是滿載前方將士的車輛一列一列地開了過去。
一九一八年春季的一天,三位好友在謝遼沙家里“廝殺”了一陣子“六十六點”紙牌后,跑了出來,順路拐進柯察金家的園子里,躺在草地上休息。他們都覺得無聊,那些常玩的游戲都玩膩了。他們便開動腦筋,想想有什么更好的辦法來消磨這一天。這時他們聽到一陣嘚嘚嘚的馬蹄聲,來了一個騎馬的人。那馬一躍便跳過了公路和籬笆間的小溝。馬背上的人朝躺在地上的保爾和克里姆卡揮了一下馬鞭,說道:
“喂,小伙子們,過來!”
保爾和克里姆卡急忙站了起來,向籬笆跑去。那陌生人渾身是土。他那頂歪戴在后腦勺上的軍帽和草綠色制服上蒙著厚厚的一層灰塵,緊束腰間的皮帶上掛著一支轉輪手槍和兩顆德國造的手榴彈。
“小朋友們,給我弄點兒水喝!”他請求道。當保爾跑回家去弄水的時候,騎馬的人轉向正在注視著自己的謝遼沙說:“告訴我,小伙子,這城里現在誰掌權?”
謝遼沙急忙把城里的種種消息都告訴來人:
“已經有兩個星期沒人當權了。這里只有本地的自衛隊。老百姓每晚輪流守夜護城。您是哪方面的?”他也反問道。
騎馬的人微笑著回答說:“啊,小孩子知道的事兒過了頭,很快就會變成小老頭。”
保爾雙手捧著一大杯水從家里跑出來。
那騎馬的人貪婪地一口氣把水喝完,將杯子還給保爾。接著他拽了一下韁繩,朝松樹林馳去。
“他是什么人呀?”保爾迷惑地問克里姆卡。
“我哪知道!”克里姆卡聳了聳肩膀,回答說。
可是謝遼沙卻肯定而堅決地解決了這個政治問題。他說:“大概,本地政府又有新的變動,所以列申斯基一家人昨天都逃走了。只要有錢人一逃走,游擊隊肯定要進城來。”
他的結論令人信服,保爾和克里姆卡立刻都表示贊同。
孩子們還未談論完這個話題,公路上又響起了嘚嘚嘚的馬蹄聲。他們三人應聲向籬笆奔去。
樹林里,在孩子們目光所及的林管局主任的房子后面,出現了許多人和車。就在附近的公路上,有十五六個騎兵,手里端著的槍都橫放在馬鞍上。領頭的兩人中一個是中年人,穿著草綠色制服,斜佩著武裝帶,胸前掛著望遠鏡;另一個和他并肩而行的就是孩子們剛才見到的那個陌生人。那中年人的制服上別著一個紅花結。
“瞧,我剛才說什么來著?”謝遼沙用胳膊肘搡了一下保爾說,“看見了吧,紅花結。他們是游擊隊。準是游擊隊,要是我看錯,就叫我瞎眼……”他高興地叫了起來,像小鳥一樣地飛過籬笆,向外面跑去。
兩個好友也跟著跑了出去。三個人一起站在路邊,注視著這些開到城里來的人。
不一會兒,那些騎馬的人已走到跟前。剛才他們見過的那個人向他們點了點頭,用馬鞭指著列申斯基的房子問道:
“這是誰家的房子?”
保爾大步流星地跟上那騎兵,邊走邊說:
“這是律師列申斯基的房子。他昨天就逃跑了。看樣子他怕你們……”
“你怎么知道我們是什么人呢?”那中年人微笑著說。
保爾指著那紅色的花結,說道:
“這是什么?一眼就看得出……”
全城居民蜂擁到街上,好奇地看著這一支新開到城里來的隊伍。保爾他們三人也站在路邊,注視著那些渾身塵土、神情疲倦的紅軍戰士。
當隊列里唯一的一門大炮在石子路上咕隆咕隆駛過、架著機槍的馬車在人們面前轔轔通過時,他們三人就跟著游擊隊行進。直到這支隊伍停在小城的中心,分散到各家各戶住下,他們三人才各回各家。
當天晚上,在游擊隊指揮部所在地列申斯基家的大廳里,一張桌腿刻著花紋的大桌旁坐著四個人:頭發斑白的隊長布爾加可夫和另三名指揮部成員。
布爾加可夫在桌子上打開一張本省的地圖,用指甲在上面畫出條痕跡,向坐在他對面一個顴骨很高、牙齒板實的人說:“耶爾馬琴科同志,你說我們應該在這個地方打一仗,我倒認為應該在明天早上撤退。最好今晚就撤走,不過大家太累了。我們的任務是搶在德國人之前趕到喀查丁。以我們現有這點兵力,一門炮、三十發炮彈、二百名步兵和六十名騎兵,要抵抗德國人,那簡直是雞蛋擋石頭……德國人像一股鐵流,排山倒海般地沖來。我們只有和其他撤退的紅軍聯合起來,才能和德國人作戰。耶爾馬琴科同志,我們還應當注意,除德軍之外,沿途還有形形色色的反革命匪幫。我的意見是,明天一早就撤退,隨后把車站對過的那座小橋炸毀。德國人要重新把它修好,也得花兩三天時間。這樣一來,就可拖延他們沿鐵路前進的時間。同志們,你們的意見是什么?我們來討論討論,做出決定吧。”他又對坐在桌旁的人說。
坐在布爾加可夫斜對面的斯特魯日科夫咬著嘴唇看著地圖,然后抬頭看看布爾加可夫,終于很費勁地把哽在喉嚨里的話吐了出來:
“我……我……贊……贊成布爾加可夫的意見。”
那個最年輕的穿著工人服的人也同意說:“布爾加可夫說得對。”
只有耶爾馬琴科,那個白天跟保爾他們交談過的人,仍然搖頭反對。他說:
“那何苦組建這支隊伍呢?為著對德國人一槍不放就撤退?依我說,我們應該和他們在這里干一仗。我討厭不戰就溜……要是我能說了算,那我會毫不猶豫地在這兒和他們打……”他猛地把椅子推開,站起來在房間里踱來踱去。
布爾加可夫不贊成地看了他一眼。
“打仗要理智,耶爾馬琴科。明知道要吃敗仗,偏叫戰士們去做無謂的犧牲,這種事我們不能干,否則會讓人恥笑。我們背后的敵人是整整一個師團,裝備有重炮和裝甲車……耶爾馬琴科同志,別耍孩子氣……”接著他便轉向其余兩人,斷然地說,“就這樣決定了——明天早上撤退……第二個問題是聯絡問題。”布爾加可夫繼續說,“因為我們是最后一批撤退的,負有組織在敵后開展工作的任務。這兒是一個非常重要的鐵路樞紐站,這么一個小城市就有兩個車站。我們應該物色一個可靠的同志在站上工作。現在就來決定,看留誰在這兒好。大家提名吧。”
耶爾馬琴科走近桌子說:“我認為應該把水手茹赫來留在這兒。第一,他是本地人;第二,他是一個鉗工,又會電工,可以在車站找到工作;第三,他并不在我們的隊伍里,人們沒有見過他,今天晚上他才能趕到這兒。他這個人機靈能干,這里的事情他一定能勝任,我看他是最合適的人選。”
布爾加可夫點頭表示同意。他說:
“很對,耶爾馬琴科,我贊成你的意見。”接著他轉向另兩位,問道,“你們有不同的意見嗎?沒有?那這個問題就這樣定了。我們給他留一筆錢和工作委任狀……同志們,現在討論第三個,也是最后一個問題。”布爾加可夫繼續說,“那就是關于處置城里的武器問題。城里有一個‘武器庫’——有兩萬支步槍,是沙俄戰爭時遺留下來的。這些槍藏在一個農民的棚子里,被遺忘了。那棚子的主人告訴了我這個消息,他想處理掉這些槍……當然,這個‘武器庫’不能留給德國人,這是用不著說的了。我的意思是把這些槍燒掉,而且應該在黎明前辦妥。不過這樣做相當危險,因為這棚子是在城邊上,周圍住的都是窮人,恐怕火會燒掉老百姓的房子。”
斯特魯日科夫身強力壯,滿臉胡子好久沒有刮過了,他身子微微動了一下,說道:
“干……干啥……要燒掉?我認為……我們應該把……把這些武器分給居……居民。”
布爾加可夫身子立刻轉向他,問道:“你是說,把這些槍分發出去?”
“對。說得很對!”耶爾馬琴科稱贊地叫道,“把這些槍分發給工人們和其他居民,誰要就給誰。當德國人把人逼得走投無路的時候,可以用這些槍狠狠地揍他們。德國人一來,就會殘酷蹂躪鄉親們的。一旦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青年們就會拿起武器跟他們拼。斯特魯日科夫的意見很對,把武器分發出去。要是能把武器弄一些到附近村里去,那就更好了。農民們會嚴實地藏起來的,等到德國人橫征暴斂、敲骨吸髓的時候,這些寶貴的槍支就會派上很大的用場!”
布爾加可夫笑了:
“是啊,不過要是德國人命令交槍,他們就會都交出來的。”
耶爾馬琴科反對說:
“不,不會全都交出來的。有的交,有的不會交。”
布爾加可夫的目光詢問似的掃視了在座的每個人。
那年輕工人也贊同耶爾馬琴科和斯特魯日科夫的意見:“把槍發了吧,發了好。”
“好,我們就分發了吧。”布爾加可夫也同意了,“所有問題都解決完了。”他從桌旁站起來說,“現在我們可以一直休息到明天早上。等茹赫來一到,就請他上我這兒來,我要和他談談。請你查查崗哨去吧,耶爾馬琴科同志。”
只剩布爾加可夫一人時,他走進客廳旁邊的臥室里,把軍大衣鋪在褥子上,便躺了下去。
天亮的時候,保爾下了班,從電廠往回走。他在廠里當鍋爐工的下手已經一整年了。
今天城里氣氛十分活躍,這一點他一眼就看出來了。保爾沿路看見越來越多的人拿著步槍,有的一支,有的還拿著兩三支。他不明白這是怎么回事,便趕緊往家里跑。在列申斯基宅院的旁邊,他看見昨天見過的那幾個人正在上馬,準備出發。
保爾跑回家,慌忙洗了臉,聽母親說阿爾焦姆還沒回來,他就立刻跑去找住在小城另一頭的謝遼沙。
保爾的朋友謝遼沙是位火車副司機的兒子。他的父親有一所自己的小房子,家業也不大。謝遼沙不在家。他的母親長得白白胖胖。她不高興地瞪著保爾,說道:
“鬼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天剛一亮,他就像著了魔似的跑出去了。他說什么地方在發槍,他八成是在那里。你們這些鼻涕將軍,一個個都該用藤條抽。實在是太胡鬧了,真拿你們沒辦法。比便壺還高不了多少,就想跑去弄槍!你去告訴我家那個小痞子,要是他帶一粒子彈回家來,我就擰掉他的腦袋。他把一些烏七八糟的東西往回拿,日后還得為他提心吊膽。你怎么,也想往那里竄?”
可保爾壓根兒就不想聽謝遼沙的母親嘮嘮叨叨了,早已跑到外面去了。
在路上,他遇見一個人,兩肩各背著一支槍。他飛快地跑上前去,問道:
“大叔,請問,在哪兒發槍?”
“在維爾霍維納大街,還在發哩。”
保爾拔腿就拼命朝那人指的方向跑去。他跑了兩條街,碰見一個小男孩拖著一支沉甸甸的上著刺刀的步槍。保爾攔住他問道:
“槍從哪兒弄來的?”
“是游擊隊在學校對面發的,一支也沒有了,大家都拿光了,發了一整夜,只剩些空箱子堆在那里。我這已是第二支了。”那小孩子得意地說道。
這個消息使保爾深感懊喪。
“真見鬼,早知道就該直奔那里,不該回家去!”他失望地想道,“我怎么把這樣的好機會錯過了呢?”
保爾突然靈機一動。他急速轉過身來,飛快地追上了走掉的小男孩,猛地從他手里奪過步槍,用一種不容分說的腔調說:
“你有了一支——夠了。這一支給我。”
這種光天化日下的攔路搶劫使小男孩氣得要命,他向保爾撲了過去。保爾向后退了一步,端著上了刺刀的槍,厲聲喊道:
“走開,要不走就戳死你!”
那小孩難過地大哭起來,轉身跑走了,他沒法奪回槍,氣得大罵。保爾滿心高興地跑回了家。他跳過籬笆,直向板棚跑去。他把槍藏到棚頂下面的木梁上,開心地吹著口哨走進了屋里。
在烏克蘭,像舍佩托夫卡這樣的小城,中心是市區,四郊是農村,夏天的夜晚美極了。
在夏天幽靜的夜晚,男女青年全都走到室外。那些少男少女,有的坐在臺階上,有的漫步在花園里,有的來到大街上,一群群、一對對地坐在造房子用的木頭垛上。笑聲、歌聲不絕于耳。
空氣中彌漫著馥郁的花香。星星像數不盡的螢火蟲,在幽遠的天穹閃閃爍爍。人聲喧嚷,傳得很遠很遠……
保爾愛拉手風琴,他總是愛惜地把那架音色優美、維也納出產的雙排鍵手風琴放在膝蓋上,靈活的手指在琴鍵上輕輕移動。琴聲時抑時揚,琴鍵時而發出一串滑音;琴聲或低沉嘆息,或愉快清脆,撩人心弦……
手風琴在歡奏,怎能不叫人翩翩起舞?人們的雙腳會不由自主地隨琴聲跳起來。手風琴聲熱烈、歡快,人世間的生活多么令人陶醉啊!
今天晚上特別暢快。一群愛說愛笑的年輕人坐在保爾家外面的木頭垛上,開懷談笑,而聲音最響亮的是保爾的鄰居加利婭。她是石匠的女兒,喜歡跟男孩子們一起跳舞、唱歌。她唱的是女中音,聲音嘹亮而又圓潤。
加利婭口齒伶俐,保爾一向就有點怕她。她今夜坐在木頭垛上,身子挨著保爾,緊緊地摟著他,大聲地說笑著:
“你人長得挺帥,琴又拉得棒,真可惜,長得太嫩了點,要不然做我的小丈夫該多好!我就愛拉手風琴,一聽見琴聲,我的心都要融化了。”
保爾羞得滿臉通紅,幸虧是在夜晚,誰也看不見。他想離這個淘氣的女孩遠一點兒,可加利婭卻緊緊地摟住他,不讓他離開。
“啊,親愛的,你要到哪兒去?想躲開呀!啊,多么叫人心疼的心肝寶貝!”加利婭開玩笑地說。
保爾的肩膀觸到了她那富有彈性的胸脯,這使他心慌意亂、躁動不安。周圍的笑聲回蕩在靜寂的街道上。
保爾用手推著她的肩膀,說:
“你妨礙我拉手風琴了,坐開一點兒吧。”
這又引起一陣笑聲、逗趣聲和玩笑聲。
瑪魯霞插嘴說道:
“保爾,給我們拉一首憂傷一點兒、動人心弦的曲子吧。”
琴箱慢慢拉長了,保爾的手指在鍵盤上輕輕地彈跳著。這是一首大家熟悉的烏克蘭民歌。加利婭帶頭唱了起來,瑪魯霞和其他人也隨聲附和:
纖夫們離開了船,
一起回到了家園。
家里有親情,
家里有愛戀,
大家唱出了心中的思念……
青年們的嘹亮歌聲傳進森林,傳向遠方。
“保爾!”
這是阿爾焦姆的聲音。
保爾慌忙合起手風琴,扣好琴帶。
“在叫我哩,我得走了。”
“不,再待一會兒,再玩一會兒,還早著哪。”瑪魯霞央求他。
“不,”保爾急忙說道,“明天我們再玩吧,現在該回家了。哥哥在叫我。”說完,他穿過馬路,朝家里跑去。
他一推開門,就看見阿爾焦姆的同事羅曼坐在桌子旁邊,屋里還有一個陌生人。
“你叫我?”保爾問。
阿爾焦姆朝保爾點點頭,對那陌生人說:
“這就是我的弟弟。”
那陌生人向保爾伸出了一只青筋暴出的大手。
“是這么回事,保爾,”阿爾焦姆對他說,“你不是說你們廠有一個電工病倒了嗎?明天你打聽一下,看要不要雇一個內行人來代替他。要是雇人的話,你就回來告訴我。”
那陌生人插嘴說:
“啊,不,我跟他一道去,我親自去和電廠的老板談談。”
“當然要雇人。就因為斯坦科維奇病倒了,今天電廠的機器都停轉了。老板今天兩次找人代替他,都沒有找到,他不敢單靠我這個鍋爐工來發電。我們的電工害的是傷寒。”
“要是這樣,事情就好辦了。”那陌生人說,“明天我來找你,咱倆一塊兒去。”
“好。”保爾回答道。
保爾的視線和陌生人留神觀察他的那對灰色而安詳的眼睛碰在了一起。這堅定、凝視的目光使保爾感到有點兒不好意思。陌生人穿著一件灰上衣,上下的紐扣都扣著,衣服緊緊地繃住他那寬大而結實的肩膀,上衣顯得太窄了。他的脖子短而粗壯,整個人就像一棵粗大的老橡樹,結實、有勁。
陌生人臨走的時候,阿爾焦姆對他說:
“好吧,再見了,茹赫來!明天你和我弟弟一塊兒去,事情一定會辦妥的。”
游擊隊撤退后三天,德軍開進了城。冷清了三天的車站上火車的汽笛聲又響了,它宣告了德軍的到來。這消息立刻傳遍了全城。
“德國人來了。”
城里人就像被搗了窩的螞蟻一般騷動起來了。雖然大家早就知道德國人遲早要來,但對這件事總是將信將疑。可是,現在可怕的德國人不是遠在天邊,而是近在眼前,已經開到城里來了。
居民們靠著籬笆或院墻門張望,沒人敢到街上去。
德國人穿著墨綠色的軍服,平端著上了寬邊刺刀的步槍,頭戴著沉重的鋼盔,肩背著大行軍袋。他們沿馬路兩旁魚貫而行,石子路上無人行走,德國人像一條連綿不斷的長帶,由車站開進城來。他們個個小心翼翼地向前行進,準備隨時應付反抗,雖然并沒有一個人打算反抗他們。
隊伍前頭走著兩個手拿毛瑟槍的軍官。擔任翻譯的是烏克蘭的傀儡準尉,他穿著藍色的烏克蘭短上衣,戴著高高的烏克蘭羊皮帽,走在馬路的中間。
在市中心的廣場上,德國軍隊排成了方陣,鼓手們敲起了號鼓。他們召集了一小群膽大的市民,穿著藍色短上衣的烏克蘭準尉軍官走到一家藥房的高高臺階上,大聲宣讀城防警備長官科爾夫少校所簽發的命令。
命令如下:
第一條:全體市民應于二十四小時內交出一切火器及其他冷兵器,違者槍決。
第二條:本市宣布戒嚴,晚八時起禁止通行。
此令
城防警備長官 科爾夫少校
從前的市參議會大樓革命后成了工人代表蘇維埃辦公樓,現在又變成了德軍警備部所在地。在門口的臺階上站著一個哨兵,他頭上戴的不是鋼盔,而是綴著帝國鷲徽的禮儀軍帽。警備部的院子里有個做倉庫用的地方,現用來堆放收繳的武器。
整天不斷有人來交武器,他們怕被槍斃。成年人沒敢露面,交槍的大都是青年或是些小孩子。德國人沒有扣留一個人。
一些不愿當面去交槍的人,趁黑夜偷偷地把槍丟到街上,第二天早上就由德國巡邏兵把這些槍支撿起來,裝在軍用馬車上,運送到警備部去。
中午十二點多鐘,交槍的限期到了,德國士兵清點了他們的“戰利品”,共收繳步槍一萬四千支,也就是說,還有六千支槍沒有交。于是他們就挨家挨戶地搜查,結果收效甚微。
第二天黎明,在城外猶太人的古墓旁邊,有兩個鐵路工人被槍斃了,因為在他們的屋里搜出了藏匿的步槍。
阿爾焦姆聽到了繳槍的命令,就慌忙跑回家。在院子里阿爾焦姆遇到了保爾,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小聲但非常執拗地問:
“你從倉庫里拿什么東西回家沒有?”
保爾本打算把步槍的事瞞住,但他不愿對哥哥說謊,就把事情的經過和盤托出。
他們倆一塊兒跑向板棚。阿爾焦姆把藏在木梁上的槍拿下來,抽出槍栓,卸下刺刀,掄起槍身,使出渾身的力氣,朝籬笆柱子猛砸,槍托被砸了個粉碎。他把沒被砸碎的槍身丟到了花園外面遠遠的荒草地里,把刺刀和槍栓扔進了糞坑中。
阿爾焦姆干凈利落地做完了這一切之后,就轉身對保爾說:
“好兄弟,你已經不是小孩子了,要明白武器可不是好玩的。我嚴肅地給你說——往后可不許把這類玩意兒帶回家來。你知道,如今會因此送命的。聽著,今后不許瞞著我,你把這些東西帶回家,要是給查出來,第一個被抓去槍斃的就是我。你倒不會有事,你還是個毛孩子。現在可是豺狼當道,明白嗎?”
保爾答應往后再也不帶這類東西回家來。
當他們穿過院子往家里走的時候,一輛四輪馬車停在列申斯基家的大門口。律師和他的妻子及兩個孩子——聶莉和維克多——正走下車來。阿爾焦姆憤恨地說:
“瞧,這群候鳥又飛回來了。好戲又要開場了。他娘的!”他說完就走進屋里去了。
保爾整天郁郁不樂,為他的步槍而難過。就在這時,他的好友謝遼沙正在一座荒廢的棚子里用鐵鍬使勁地鏟著墻根,終于掏好了一個大坑。他把發槍時弄到的三支新槍用破布包好埋了起來。他可不愿把槍交給德國人。他折騰了一個通宵,為的是不要失去這些好容易才弄到手的心愛東西。
他用泥土把坑填滿,用力把土壓平,然后又弄了些垃圾和破爛蓋上。他審慎地查看了一番,覺得萬無一失了,才摘下帽子揩去頭上的汗珠。
“好吧,現在就讓他們搜查好了,就是真的搜出來了,又有誰能知道這是哪家的棚子呢!”
茹赫來在電廠干了一個月。保爾不知不覺地和這個神情嚴肅的電工親近起來了。
電工茹赫來給這個當鍋爐工下手的保爾講發電機的構造,教他發電這一行。
水手茹赫來很喜歡這個機靈的小伙子,一有空他就去阿爾焦姆家。這個深明事理、冷靜嚴肅的水手,總是耐心地傾聽他們講家庭生活和日常瑣事,當母親嘮叨保爾的種種惡作劇時,他更是耐心地聽著。保爾的母親痛苦地訴說家庭的不幸時,他總能使她平靜,讓她忘掉痛苦,快活起來。
有一天,在電廠的院子里,在柴垛中間,茹赫來攔住保爾微笑地說:
“你母親告訴我,你喜歡打架。他說你就像一只好斗的公雞一樣。”茹赫來笑了起來,好像蠻贊賞似的。接著他又說,“打架倒不是件壞事,可是得知道該打誰和為什么打。”
保爾不知道茹赫來是在開他的玩笑還是說的正經話,他回答說:
“我可不是平白無故地打架,我總是得理時才打。”
茹赫來出人意料地問道:
“你愿意我把正兒八經的打法教給你嗎?”
保爾驚奇地注視著他:
“什么叫正兒八經的打法?”
“那好,你瞧著。”
于是保爾聆聽了第一堂簡要的英國式拳法課。
這套本領學起來并不輕松,保爾為了掌握它吃了不少苦頭。有好幾次,茹赫來的拳頭使他倒栽蔥地摔在地上,但這個徒弟一直很勤奮、頑強地跟著學。
有一次,天氣炎熱,保爾從克里姆卡家回來,在屋里來回地閑踱著,想不出該做什么事,就決定到他最喜愛的地方去——爬到屋后園子角落里的小木棚頂上。他穿過后院,走進小園子,到了木板棚跟前,沿著墻壁突出的地方爬到了棚頂。他鉆過低垂在板棚上面的茂密的櫻桃樹枝,爬到棚頂中間,面朝和煦的陽光舒服地躺下。
這木板棚的一面正對著列申斯基家的花園,要是爬到棚頂的邊上,便可看清整座花園和他們家房子的一面。保爾把頭伸過棚脊,看見了院子的一角和停在那兒的四輪馬車,他看見了那個住在列申斯基家里的德軍中尉的勤務兵正在洗刷他長官的衣物。保爾時常在列申斯基家的大門口看見那個德軍中尉。
那位中尉矮墩個子,臉色紅潤,蓄著剪得短短的小胡子,戴著夾鼻眼鏡和漆皮帽舌的軍帽。保爾知道中尉住在廂房里。廂房的窗子朝著花園,里面的一切從棚頂上看得一清二楚。
這時中尉正坐在桌旁寫著什么,然后拿著寫好的東西走了出來。他把那封寫好的信交給他的勤務兵,就沿著花園的小徑向通往大街的柵欄門走去。當他走到螺旋狀的亭子時,止住了腳步——看得出是在跟誰說話。列申斯基的女兒聶莉從亭子里走了出來,中尉挽著她的胳膊,兩人就一同走出柵欄門,上大街去了。
這一切保爾全看在眼里。他本打算睡一小會兒,這時他又看見那勤務兵走進中尉的房間,把主人脫下的軍服掛在衣架上,推開朝花園的窗子,將屋子收拾停當之后就走了出去,并隨手把門關上。不大一會兒,保爾看見他已在拴著馬匹的馬廄旁。
保爾朝敞開的窗戶望去,整個房間都看得清清楚楚,窗邊的桌子上放著一副武裝帶和一件發亮的東西。
保爾被難耐的好奇心所驅使,就悄悄從棚頂溜下來,攀住櫻桃樹,跳到列申斯基家的花園里。他貓著身子,輕跳了幾步,跑到了敞開的窗前,朝窗里窺視。他看見桌上放著一副帶刀鞘和槍套的武裝帶,槍套里面裝著一把漂亮的裝十二發子彈的“曼利赫爾”自動手槍。
保爾的心狂跳不止,激動得喘不過氣來。他心里劇烈地斗爭了一會兒,終于鼓足了勇氣,不顧死活地探進身子,抓住槍套,抽出了那把嶄新的烏黑手槍,連忙又跳回花園。保爾環顧周圍,小心翼翼地把手槍裝進衣袋,跑到花園里的櫻桃樹邊,像猴子一般攀著櫻桃樹爬到了棚頂。這時他又回頭看了看,見那勤務兵正安閑地跟馬夫在聊天。花園里依然靜悄悄的。保爾溜下板棚,跑回家去。
保爾的母親正在廚房里忙著做飯,沒有注意到他。
保爾抓起箱子后面的一塊破布,藏進衣袋,趁人不注意就一聲不響地溜出房門,穿過園子,越過籬笆,沿著通向森林的大路奔去。他用一只手握住那沉沉地碰著他大腿的手槍,飛一般地向著那座倒塌的磚窯拼命跑去。
他的雙腳像騰了空似的奔跑,風在他耳畔呼嘯。
舊磚場上寂靜無聲。木板房頂有幾處已經坍塌下來,堆積如山的碎磚和毀掉的磚窯令人感到凄涼。這兒野兔出沒,荒草叢生,只有他們三個好友有時會聚到這里來玩耍。保爾知道,在這兒有許多既安全又秘密的地方可以藏他偷來的寶貝。
保爾從一個豁口鉆進磚窯里,隨后又伸出頭來,小心地環視四周,路上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松樹颯颯地低訴,微風揚起了路畔的塵土,空氣中充溢著濃烈的松脂氣味兒。
保爾把那把用破布包好的手槍放到窯底的角落里,再用一堆舊磚塊將它蓋住。他鉆出窯來,用磚堵死舊爐門,留了個記號,然后回到路上,慢慢地朝回走。
他的雙膝一路上微微地顫抖。
“這件事的后果會怎么樣?”想到這里,保爾感到惶恐不安,他的心不禁瑟瑟發抖。
為了早點兒離開家,還不到上班時間保爾就到廠里去了。他從門衛那里拿了鑰匙,打開了寬闊的大門,走進了機房。無論是在擦風箱時、往鍋爐里抽水時,還是在生火時,他無時無刻不在想著:
“列申斯基家里現在鬧成什么樣子了?”
已經很晚了,大概快到深夜十一點的時候,茹赫來跑來找保爾,把他叫到院子里,小聲地問道:
“今天為什么有人到你們家里去搜查?”
保爾吃驚地顫抖了一下:
“結果怎么樣?”
茹赫來沉默了一會兒,補充說:
“嗯,情況不太妙。你真的不知道他們在搜查什么嗎?”
自然,保爾很清楚德國人要搜查什么,但他沒敢把偷槍的事告訴茹赫來。他非常擔心,渾身發抖,問道:
“哥哥被逮捕了嗎?”
“誰也沒有被捕,可是你們家被翻了個底朝天!”
聽到沒有人被捕,保爾感到輕松了些,但心里仍然忐忑不安。有好幾分鐘他們兩人各想各的心事:一個知道搜查的原因,擔心事情的后果,心里非常害怕;另一個卻由于不知道原因,因而提心吊膽。
“天知道,也許他們暗中探聽到我的一點兒風聲了?連阿爾焦姆也一點兒不知道我的情況,可為什么去他家搜查呢?往后行動得格外小心。”茹赫來心里想道。
他們倆心事重重,默默地去干各自的事情。
的確,今天列申斯基家里鬧得地覆天翻。
那位德軍中尉回來,發現手槍不見了,便把勤務兵喊來。弄清手槍確實是丟了,這位平時看來持重得體、彬彬有禮的德軍中尉掄起胳膊狠狠地抽了勤務兵一個耳光。勤務兵身子晃了晃,然后又挺直身子站在那兒,自覺罪過地眨著眼睛,恭順地等候發落。
律師列申斯基被叫來。問明了情況,他為在自己家里發生這種丟人現眼的事感到十分愧疚,向中尉深深道歉。
這時維克多也在場,他對父親說,手槍可能是被鄰居偷去的,尤其是小流氓保爾嫌疑更大。他父親連忙把兒子的想法告訴了中尉,于是中尉立刻下令搜查。
搜查毫無結果。這次德國軍官丟失手槍的事件使保爾深信,即使像這樣有生命危險的事有時也可以平安度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