熹平元年(公元173年)五月譙縣
這個清晨天氣格外的晴朗,孟德和夏侯淵信馬來至郊外。夏侯淵為孟德的婚事幫了不少忙,這兩日才得閑下來,他是個穩當不住的,剛歇了一天就約孟德到郊外騎馬。
孟德臉上帶著還未睡醒的倦容,看著又高又胖的夏侯淵騎著大白馬在眼前來回馳騁,卻一點兒也提不起精神來他還在為新娘的不如意而感到失望。新婚那天孟德一見到新娘就感到泄氣了,他心儀的是那種恬靜幽雅的女人,而他的這位劉氏夫人明顯不是:她比孟德大一歲,龐大的身軀甚至將孟德襯托得格外矮小,再加上姿色毫不出眾,稍黑的一張大圓臉,還嵌著一雙瞇瞇細眼。總之一切美好的詞藻都注定與她無緣,她雖稱不上十分丑陋,但也只不過是那種讓人產生不了愛慕的平庸女人。孟德那天與夏侯兄弟喝了不少酒,躺在洞房里時腦子里浮現的竟然是隨妻子嫁來的那個小丫鬟。
“孟德!”夏侯淵勒住勒馬,“別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不就是婆娘長得丑嗎?”
孟德低著頭苦笑了一聲:“你說得容易!她又不是你婆娘,你當然不覺得寒磣!”
“有啥寒磣不寒磣的?”夏侯淵是個沒念過書的粗人,什么話都往外道,“你說寒磣,要到了夜里把燈一吹往懷里一摟,還不都一樣?”
孟德笑了:“罷了!不與你說這個!”
“說你心坎里去了吧!”夏侯淵憨著臉道,“等你當了孝廉,在外面坐了官兒,再討個漂亮的小婆不就成了嘛!”
孟德被他這么一攪,心里頓覺那陣陰霾一掃而光,說道:“你說的也是,只是天天在這里廝混也沒什么意思!”
“對啦!”夏侯淵停下馬,“今兒倒是有個熱鬧。”
“什么熱鬧?”
“桓大老爺家宴客,咱們去走走!”
“人家又沒請我,我不去。”
“沒關系,請我大哥了。”
“哦?元讓和桓家很熟嗎?”
“也不熟!他才懶得理那土財主呢!只不過那桓家曉得大哥有名聲,想往自己臉上貼金。我大哥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哪里看得上他們家?反正他不去,我去也一樣!”夏侯淵擺弄著韁繩說。
“那人家也沒請我呀!”
“沒關系!你是大官的兒子,桓家想巴結你還怕巴結不上呢!你要是去了桓大老爺還不得美得竄上房?”
“那我也不去。”孟德說著打了個哈欠,“元讓瞧不起這土財主,我也不給他臉上貼金。”
“你這人跟我大哥一樣,都是死腦子!桓家今天預備了美酒好菜,說不定還有歌伎、舞娘什么的,有吃有喝有玩有樂,為什么不去?放著清水還不洗船?不吃白不吃,不喝白不喝!由得他們吃香的喝辣的,好東西全便宜了狗肚子不成?”
孟德早聽得樂不可支了,道:“好好好!沖你這幾句話,我陪你去。”說著往馬屁股上狠著一鞭。兩人一前一后都馳騁在荒原之上。
孟德與夏侯淵騎馬各自歸家都換洗了一番,也沒知會夏侯惇一聲便奔桓家去了。
桓家雖說不上是官宦人家,但在沛國地區也是小有名氣,稱得起是富甲一方的大地主,一座莊院修得格外氣派。桓大老爺雖然有錢,家里也有幾個讀書的子侄,卻總是嫌自己家族名望不高,一心想結交名士圖個好名聲。偏巧附近的寒族里出了個夏侯惇,十四歲那年有人侮辱他老師,他竟將那人給殺了,從此大名可就傳揚開了。桓大老爺于是動了心思,一心要和這夏侯惇攀上點兒交情。怎奈這夏侯惇卻絲毫不買賬,幾年來桓大老爺今兒請明兒請他總是借故推托,弄得桓大老爺都有些心灰意冷了。
今天桓大老爺心情相當不錯。沛相師遷的外甥周旌游獵從桓家經過,討碗水吃的工夫桓大老爺打聽清了底細,軟磨硬泡把他留下來招待,還拉來了鄉里的三老一同奉迎,這就免不了又給夏侯惇送了請帖。桓大老爺本沒料到夏侯家會有人來,可下午家人來報說夏侯公子到了,他心里可美壞了。親自出門一迎才知道來的不是夏侯惇,而是什么族弟夏侯淵,還帶了一個白吃的,心里就有點兒別扭。但聽夏侯淵一介紹,那個其貌不揚的年輕人竟然是當朝大鴻臚曹嵩家的大公子,他心里忽地一驚,真覺得露臉都露到天上去了!
桓大老爺連忙恭恭敬敬把他們讓進屋,親自把他們和師遷的外甥周旌一同讓到上賓之位。酒宴一開始,又是叫家人布菜又是吩咐侄子桓邵給他們敬酒,真忙得不亦樂乎,好半天才落座。
“今日三位貴客至此,老朽甚覺蓬篳生輝……久聞幾位公子的大名,今日才得相見,真是、真是……”桓大老爺搜腸刮肚地尋思著贊頌之詞,臉上帶著不自然的笑。孟德和周旌見他誠惶誠恐的樣子甚覺好笑,相互對視了一眼。
“桓大老爺忒客氣了!”夏侯淵倒是滿不在意,只管低著大胖腦袋緊盯著桌上的菜說,“本來我兄長今天要親自來的,全都準備好了,誰知要出門了卻犯了腹痛的毛病。您老想想,要是腹痛這么好的酒菜消受不了豈不浪費了?兄長一回頭正看見我身寬體胖的,就打發我來了。”
這話帶著諷刺,孟德聽了越發覺得好笑。可那桓大老爺卻沒聽出來:“夏侯公子病了?要緊不要緊?我這兒倒有些治胃氣的好藥,只是不知對癥不對癥,公子不嫌棄的話……”
一旁的桓邵早就聽不下去了,猛然站起斟上一盞酒,三步并兩步走到夏侯淵近前:“久聞二位公子大名!夏侯元讓曾有一面之交,妙才兄是初次相見,觀君食可兼雙人,真乃不俗之人。”
孟德聽他這話也帶著譏笑,剛要開口,那桓邵卻把臉一扭對他說:“曹公子乃名門之后,祖父就在宮中享有盛名,令尊在朝中官聲極好,與那王常侍、段校尉都是人人稱贊的一代忠良。我久聞公子大名,今日一見方知……”桓邵話說到這兒忽戛然而止,一揚脖把酒喝了,然后睬也不睬孟德一眼回自己的位子去了。
孟德心里大為光火:這分明是罵自己祖父是宦官、說自己父親是奸臣。怎奈他這番話語說得滴水不漏也不好指責什么,光火之余也感嘆這桓邵口舌厲害。
這么一攪自然冷了場,眾人都各自低頭用餐。別人倒猶可,那夏侯淵天生的粗人,一會兒的工夫就弄得杯盤狼藉,時不時還自言自語幾句:“這骨頭硌了我的牙了!”眾人看了各自矜持,唯孟德就坐在他身邊實在是忍不住笑了起來。
“曹公子無端笑什么?”桓邵面無表情地問。
孟德見他又來尋釁,心中暗恨,便道:“沒什么!我想起一件前朝往事。”
“噢?”桓大老爺冷了半天,這會兒終于插上話來,“曹公子博學多才,不妨講來讓大家聽聽。”
“好呀!”孟德放下筷子,“嘉威侯陳遵為人最是好客。每當有客路過,他總要把客人拉進來,叫家人把大門關緊,并把客人車軸上的車轄取下來丟到井里。這樣客人想走也走不了啦!”
“哈哈哈!”周旌聽著聯想起早上桓大老爺死活留他的樣子大笑起來。
他這一笑弄得桓大老爺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桓邵一聽就生氣了,把杯盞一放道了句“小侄告辭了!”說著把衣袖朝孟德一甩,大步流星揚長而去。
桓大老爺更是過意不去了:“這是怎么鬧的?想必是小侄家中有事,列位不要介意……管家!去把中午尋來的那個歌伎叫來。”
不一會兒,管家就領著一名歌伎和一個童兒走了進來。孟德抬頭一看,頓覺心中爽朗,一陣暖意直襲心底:這歌伎亭亭玉立、身姿窈窕,梳著一把抓的美人發髻,點綴著亮銀的鳳頭釵,身穿著猩紅的錦繡長裙,下擺拖著地。一雙顧盼神飛的大眼睛,彎月一般的細眉,臉上擦著不薄不厚的胭脂粉,口點著朱紅,耳戴著金耳環雖一身鮮紅打扮卻不顯濃艷。
那歌伎上前給眾人一一行禮,孟德細細打量,這女子至多十七八歲但舉止卻很是端莊大方,尤其是一雙白嫩似藕玉臂,未待其唱先有了三分愜意。
“把那熟演的曲子唱上兩段,讓眾位貴客高興高興!”桓大老爺捋著胡子說。
“諾!”那歌伎微啟朱唇答應了一聲就示意童兒起樂。小童兒才十一二歲,梳著小辮子、穿著藍衫,看到招呼忙舉起笛管輕吹起來。眾人開始還不甚在意,但細聽來竟如同寒泉滴水、幽咽欲絕一般。那歌伎低聲吟唱:
有頍者弁,實維伊何?爾酒既旨,爾肴既嘉。豈伊異人?
兄弟匪他。蔦與女蘿,施于松柏。未見君子,憂心奕奕;
既見君子,庶幾說懌。
有頍者弁,實維何期?爾酒既旨,爾肴既時。豈伊異人?
兄弟具來。蔦與女蘿,施于松上。未見君子,憂心怲怲;
既見君子,庶幾有臧。
有頍者弁,實維在首。爾酒既旨,爾肴既阜。豈伊異人?
兄弟甥舅。如彼雨雪,先集維霰。死喪無日,無幾相見。
樂酒今夕,君子維宴。
孟德越聽越覺得驚異,這歌伎不唱普通的民歌,唱的竟然是《詩經?小雅》中的曲子,真真與眾不同。孟德久居洛陽天子腳下都不曾聞過這等脫俗的曲,今不想在這窮鄉之中竟還有這樣技藝精湛的歌伎。
“不好!不好!什么兄弟舅舅外甥一大堆的,還什么死、什么喪的,多喪氣!”夏侯淵搖著大腦袋。
孟德原十分喜歡這曲子,見夏侯淵這樣說,故意也隨著說:“我們倆是山野村夫,可聽不懂這等風雅之曲。可有歡快的,隨便唱一支來!”說著乜斜著眼有意瞅了她一下。
那歌伎聽他道出“風雅”二字已明了他知道這曲子的來歷,但又聽他又說要唱世俗歡快的,心知他有意為難自己。于是朝童兒把嘴一撇,童兒的笛音突然陡然一轉變得十分歡悅,那歌伎也邊歌邊舞起來:
將仲子兮,無逾我里,無折我樹杞。
豈敢愛之?畏我父母。
仲可懷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
將仲子兮,無逾我墻,無折我樹桑。
豈敢愛之?畏我諸兄。
仲可懷也,諸兄之言,亦可畏也。
將仲子兮,無逾我園,無折我樹檀。
豈敢愛之?畏人之多言。
仲可懷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她嗓音明快、舞步輕盈,宛如一朵隨風搖曳的牡丹,直引得堂下的管家、仆人都瞪大了眼睛往內觀看;一把年紀的幾個鄉老也都放下筷子用心觀看;桓大老爺更是美得拍起手來。孟德見她又是一首《詩經》之曲,心里也是十二萬分的贊嘆,只是故意板著臉,直待她一曲唱完卻道:“難得你還知道這歡快的曲子,只是‘人言可畏’終究不是什么好詞!”
“哦?”那歌伎整理了一下群擺笑笑說,“公子的品味可真高!這還不合您的口味嗎?”
“另換一支吧!”
“換什么?”那歌伎的語氣里帶著嗔怪,“我瞧公子的打扮出眾原料你必定不是俗人,誰知你這么挑刺兒!難道還要奴家唱世俗淫曲不成?奴家雖然卑微但也是正經人家的孩子,別看家貧,也沒人逼我們下作!《詩經》三百思無邪乃是君子之曲,公子你要是不好這君子之樂,不知公子是什么身份?”
“哈哈……”眾人聽罷齊聲大笑。
“你們瞧!”孟德也笑著說,“我才說了兩句竟引出她一車沒輕沒重的話來,還繞著彎兒說我是小人……也罷!隨便唱一曲吧!”
那歌伎也忍不住笑起來:“公子既然挑了,我這里倒有一首很新奇的曲子,唱給你聽吧!”說罷擺了擺手,也不叫童兒起樂,徑自高歌起來:
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
纖纖擢素手,札札弄機杼。
終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漢清且淺,相去復幾許。
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孟德的心怦然一動!好個貌美又多才的少女,可惜生平多舛淪落為歌伎。想起家中那位糟糠之妻的尊容,簡直是一個云上一個泥里。不過他也只能是把萬千感慨化作一聲苦笑了……
歌伎退下之后,原先尷尬的氣氛變得十分融洽。孟德覺得師遷的外甥周旌頗有些見識,三老為人很是和藹,就連桓大老爺似乎也是個不錯的鄉紳。于是大家彼此敬酒,也稱得上其樂融融。
酒席散去時天已經黑了,桓大老爺還是親自挑著燈把孟德和夏侯淵送到大門外,千叮嚀萬囑咐:“下次一定要與夏侯元讓公子一起來!”
“好!您老放心,這事包在我身上。您府上的肉實在是好吃,今后少不了麻煩您老的地方。”夏侯淵有一搭無一搭地念叨了兩句便騎上馬引著孟德頭也不回地去了。
陰暗的鄉間道路很是難行,好在夏侯淵生于斯長于斯早已熟識,他邊在前面引路邊哼著亂七八糟的小曲兒,時不時還回頭看一眼在馬上沉默不語的孟德。
“我說你這人千好萬好就是太在意婆娘!怎么又一臉苦瓜相?”
“妙才!你說這鄉里哪兒來的這么一個脫俗的歌伎?”
“為了這個呀!”夏侯淵噗哧一笑,“你希罕她?”
“嗯,”孟德羞赧地應了一聲。
“真的?”
“嗯。”
“走!”夏侯淵調轉馬頭叫了一聲。
“干嘛?”
“搶了來不就成了?”
“這怎么行?沒王法了嗎?”
“我的大少爺!你還當這兒是你住的那個天子腳下了?搶個歌伎回家生米做成熟飯算個屁?就算不妥也不過是點子風流罪過罷了!誰叫你希罕她呢?”夏侯淵滿不在乎。
“那也不成!搶人豈是我等人家做的事?”孟德連馬一把抓住他的轡頭,“再說我現在已經是……”
“已經被郡縣舉薦,要當孝廉公了!所以這個節骨眼兒上不能捅馬蜂窩是吧!”夏侯淵呲著牙樂了,“得!聽你的,依著你就是了。反正你別心疼后悔!要不我給你記著這事,今后要是遇見她我替你求個親,咱們正正經經討回來還不成嗎?可惜連這妞兒的姓名都不知道,這親可怎么求呢?到時候我就說孝廉公曹孟德相中了……”
孟德見他一個勁兒挖苦自己,忙擺手道:“行了吧!大飯桶!天可不早了,快走吧!”
“怎么……不求親了……回家?得令呀!”夏侯淵怪聲怪氣地耍了一陣貧嘴便撥回馬來領路,可沒走幾步又哼起荒腔走板的曲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