熹平元年(公元173年)三月洛陽
在漢靈帝劉宏坐上龍位的第七個年頭,天下大事總算理出了一些頭緒。勃海王劉悝一家被殺使皇上和他身邊的宦官們長出了一口氣;劉宏的生母董氏因為竇太后的暴亡安穩地成為了后宮的主栽,她所差的僅僅是一個正式的太后名號罷了;段熲因為大肆捕殺太學生受到了輿論抨擊而有所收斂,但他賣力氣的舉動已經得到了王甫的肯定;調任揚州刺史的臧旻也成功擊潰了據守在山陰的許韶叛軍、收復了會稽首縣,征討的戰斗逐漸轉為優勢。至此,大的局勢總算是安定下來了。屈指算來自劉宏繼位以來,僅僅統計染指三公的大臣就有胡廣、周景、宣酆、王暢、劉矩、劉寵、聞人襲、許訓、劉囂、郭禧、橋玄、來艷、許栩十三人之多,你方唱罷我登場,真好似走馬燈一樣!現在李咸擔任太尉、袁隗擔任司徒、宗俱擔任司空,新任三公雖然光彩照人,卻總讓人覺得貌合神離前途未卜。總之熹平二年就在貌似一片祥和的氣氛中開始了。
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曹嵩把兩個兒子叫到了身邊。
“什么?父親叫我們還鄉?”孟德不太相信,“可是我才回來不到半年呀!這又要走?”
“你還是回去吧!”曹嵩的口氣簡直就是發號施令,“我有些事情要辦,你們在這里不太方便。再說孟德你今年已經十九歲了,也該成家立業了。上個月我給你母親寫過信了,劉家的那個姑娘還不錯,我已經叫家里準備迎娶了,你現在就回去完婚吧?!?
“好吧。”孟德心里有說不出的滋味。
“另外成親之后就別回來了,我這就叫你叔父打點郡國的官員我保證你當上明年的孝廉?!?
“孝廉?。俊泵系聸]想到父親已經開始為他的仕途做安排了。
“以后你當了官兒就不自由了,恐怕還鄉也是難事,趁現在多在你娘跟前盡盡孝吧。回去之后言行要多加謹慎,還要管教好族里的晚輩,聽說你那個堂弟曹洪在家鄉很不安分,你得照管好他們,千萬別在這個節骨眼兒上捅婁子?!闭f罷曹嵩又看了看小兒子,“德兒,你也和阿瞞一起走吧?!?
“是!”曹德高興地應道。
“從今以后你就住在家里,不要再來洛陽了?!?
“什么?爹爹……您不要我了嗎?”
“傻孩子,你說得什么話?你大了,家里的產業還要你打理呢!咱們曹家雖說出了宦官,但自你太爺爺那會兒就是被人稱道的和善人家,以后你要安安穩穩在家孝敬母親、管理家業、教養子弟。爹不指望你當官,只要你能照管好咱曹家的門戶我就知足了。你愛讀書又明白事理,這很好。將來還指著你好好教育族里的孩子們呢!”曹嵩一字一句地囑咐著簡直像吩咐遺囑一樣。
曹德從心里有了一種失落感。他明白父親不像看好哥哥那樣看好自己。但這十幾年來父親對他的關愛遠遠超過了對哥哥的:手把手地教他寫字,一字一句地教自己朗讀詩賦,抱著他花園里逗喜鵲,深夜里為自己掩好衣被……霎時間所有的情感都涌了上來:“爹爹……以后孩兒不在您身邊……您要保重身體……爹爹……”一句話未說完已哭得淚流滿面。
曹嵩和孟德被他這么一弄也莫明奇妙地傷感起來,一大早父子三人竟抱在一起痛苦起來。
曹嵩實在是覺得不雅:“行了……不要哭了……這是怎么話說的,又不是生死離別,你們提前給我送終不成?”說著扶起跪在地上的兒子們又說,“快去準備東西吧?!?
“是……”兩個兒子抹著眼淚輕飄飄晃悠悠地走了。
看著他們慢慢離開,曹嵩長嘆了一聲:總算把他們教養成人了,我也快老了……我生下來就為父親而活,后來就是為了孩子們,現在差不多該放手一搏真正為自己而活了!數年前聞人襲道我有太尉之才……有生之年若能位列公臺,就算只有一天也好呀!難道真的只有卑躬屈膝的做人的奴才還要受世人的唾罵?難道真的只有楊家袁家那樣的人才能被人敬仰?我……我一定要成功……一定要!到時候那些曾經恥笑我的偽君子們,你們還有什么可說!
想著想著曹嵩深吸一口氣,提起筆、鋪好紙開始寫信與段熲的絕交書!
曹嵩沒有為兒子們送行,只是打發了幾個家人把他們送出洛陽城外就回去。孟德騎著高頭大馬和一個老家人在前引路,后面跟著三駕馬車滿載著他們的行李和給母親捎去的家資。曹德坐在最后一輛車上,出神地打量著四外的景致。
曹德自從幼時入都,僅僅回鄉過一次,還是懷抱的時節。平日里他只在府里念書,極少出來走動,更何況出城遠行了。車馬過了明堂、經過太學,當他看見道旁的田野、遠方無盡的山林時從心里有著說不完的新鮮感,只恨自己沒多長幾只眼睛,不能把這鄉間的一切都看過來,扯著身邊的小廝問這問那,念叨起來沒完沒了的。才走了一陣兒,前面的車忽然停了,曹德不知出了什么事兒,連忙跳下來往前張望原來是哥哥的朋友來了。
孟德萬沒想到許攸會來為他送行,畢竟他們只有一面之交呀!他連忙下馬施禮。許攸忙回禮道:“聽聞阿瞞兄還鄉有心到府上探望又恐叨擾,所以特意攜了兩位學友在此恭候了?!?
孟德聽他直呼自己小名,覺得好笑:看來這許子遠是認定只叫我小名了!再舉目細看,他還真帶了兩個與自己年齡相仿的人來,不過孟德從沒見過他們。
“來!我為阿瞞兄引薦這個大個兒叫樓圭,字子伯;那個生得像姑娘似的是王儁,字子文。我們仨現都在橋公門下習學《禮記章句》。”
孟德聽他言語輕佻,但細觀這兩個人倒覺得很恰當:那樓圭身高九尺有余,籠發包巾,身著絳紫色綢衣很顯魁梧,但龍眉鳳目舉止瀟灑,透著氣派。那王儁中等身材,身穿雪白的長服,外罩一件別致的貂衣,顯得格外俏;再往臉上看,這男兒面如冠玉,齒白唇紅,眉若美月,耳如元寶,目含秋水,顧盼神飛,勝過子都,不讓宋玉,比畫畫失色,比玉玉黯然,真真比畫中西施、屏上嫦娥還秀美三分。孟德暗自稱奇:這橋公果然與眾不同,雖然不收名門望族的子弟,但這幾個門生卻個個一表人才,僅這三人一高一丑一俊就是世所罕見,只恨不能見見那老人家,一吐仰慕之情。
孟德不敢怠慢連忙見禮,又喚過曹德來給大家認識。
“久聞曹孟德大名,才略過人,今日一見三生有幸呀!”樓圭說得十分恭敬。
“孟德兄的才華我等已經領教,日后必是國家棟梁之才。我等由心敬佩,特來相送,還望今后多加親近?!蓖鮾y也說。
孟德不明白他們為什么這樣客套,自己在京中雖小有名氣,但‘宦官遺丑’也是毀多于譽,遠不能與袁紹、楊彪之流相比。這兩個人半路送行也還罷了,言語這般謙遜真令人不解。
許攸見他一臉狐疑忙道:“阿瞞你別見怪,他們是看了你注的《孫子兵法》,從心里服你了。
孟德這才記起:先前自己把注解的兵書拿去給袁紹看,卻被許攸借走了,原來他拿著與同門一起玩味去了。也多虧這卷書,竟引來這兩位朋友。他頓時升起知音的親切感。
“哦!實在是慚愧……叫幾位見笑了。”
“阿瞞你別忙!還有一位大人物要見見你呢!”說著許攸拉著他,指點他望遠處一棵大樹下看。
只見驛道附近停了一駕馬車,車夫從人十多個在樹下肅立,正當中有一榻一案,坐著一位衣冠華貴、花白胡須修長飄逸的老者。孟德一見這老者如此氣派,馬上意識到這人若不是大名鼎鼎的橋公還能是哪個?
孟德心怦怦直跳,這才真叫受寵若驚呢!趕緊拉著弟弟一路小跑搶步上前跪倒在地:“晚生拜見橋大人!操兄弟何德何能,勞煩橋大人來此相見。死罪!死罪!”
“起來吧!”橋玄的聲音很厚重。
孟德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地緩緩站起,緊低著頭不敢看一眼橋玄,真連呼吸都不敢出聲。
“你抬起頭來?!?
“是!”孟德抬起頭來正見橋玄直望著他,那雙眼睛真好似帶電一般,直懾人肝膽,使人不寒而栗。孟德一陣心慌又把頭低了下去。
“怎么了?抬起頭來嘛!老夫看看你?!?
孟德又抬起頭來:只見橋玄面容清癯消瘦,骨骼分明,一雙鳳眼眼睛閃著嚴峻犀利的光芒,薄嘴唇緊閉著,顎下留著修長的花白胡須不怒自威貴人之相。
“你叫曹孟德?”
“是?!?
“你可沒我想象的那么威武……我原以為你是個身高體壯膀闊腰圓的漢子,沒想到你個子矮小遠不像個精通兵法的好武之人?!睒蛐叴蛄克呎f著,“哈哈……你長得也不怎么像你父親,你弟弟倒是很像他。你父鼻直口闊、厚唇長須,是富貴榮養之相;可他的福相你一點兒也未隨上,不過你右眉之上有一顆朱砂痣眉上生朱砂痣乃大慧之相!”
孟德聽他給自己相面心里一陣冷一陣熱,最后聽得自己也算好相貌才壯著膽道:“小人之貌確實有礙大人觀瞻,不過所謂……不見無鹽之美是為無心也?!?
“哦?哈哈……你說得好!這部《孫子兵法》是你注解的?”橋玄說著拿起了案上的竹簡。
“是。”孟德本想謙虛兩句,但實在摸不清他的脾氣,話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
“很好!精辟入里言簡意賅,這哪里像沒上過戰場的人寫出來的?!睒蛐畔轮窈喺玖似饋?,“當年老夫統度遼營征討胡虜,要是當時讀了你的書,全殲胡虜豈用的了三年?”
孟德做夢都夢不到橋玄會給他這么高的評價,誰人不知橋玄當年因為征討有功名滿天下。“橋公過譽了!在下實在是……”
“我從來不說過頭的話!”橋玄打斷了他,“好就是好,用不著謙虛客套。”
孟德早聞這橋玄雖然官高位重卻是性情剛急、為人古怪,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他眼珠一轉連忙改口道:“我是說我所注兵法實在是專為橋公這等慧眼所作,若他人愚目拙眼怎值一觀?”
“哈哈哈!”橋玄又放聲大笑起來,一拍他的肩膀,“好小子!跟你爹一樣的聰明!”
孟德看得有些愣了,這么大的一個角兒竟站在大道邊跟一個后生大說大笑,莫說位列公臺之人,就是莊稼老漢也沒幾個這樣的呀!還沒等他醒過盹兒來,橋玄就一把拉他坐了下來這越發沒個體統了!孟德實在有些哭笑不得。
“老夫一向沒什么朋友,那些客客套套的禮節我瞧著別扭!唯獨愛和年輕人交往,你看子文、子伯、子遠他們仨在我府里學經,私下里也是說說笑笑和朋友差不多!都來坐!都來坐!”
孟德對這番情景真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這老爺子竟和學生論起朋友來了,還叫他們圍坐在一處,心中琢磨:他真是研學《禮記》的嗎?曹德在家一向受管教甚嚴哪兒見過這等陣勢,早愣在原地,王儁一把拉他也坐下。
“別見怪!老夫性情如此!”橋玄已沒了剛才那份威嚴,“實不相瞞,子遠把書拿來我一看,當天就想見見你??梢蛔聊?,怕惹人閑話,說橋玄和曹家怎么怎么了,京師嘴雜呀!”
“橋公不棄,小可實是萬幸。我也愿隨子遠、子文、子伯他們同在您門下習學《禮記》?!?
“嗐!學什么呀?這門學問不過是塊敲門磚!世上有幾人能學到馬季長、鄭康成那種境界?說實話,我不過是因為族里世代相傳、不得不學罷了!子文他們仨名義上在我府里習學,其實每天都是沒事兒干了才看兩眼書,大多數時間不過是閑話時政、插科打諢兒!你小子不一樣,家里有個當大官兒的爹,自己又有本事注解兵書戰冊,還學點子《禮記》干嘛?別瞎耽誤工夫了!”
“哈哈……”孟德從小面對時刻板著臉的父親,今兒是有生以來第一次見到這么直爽的老人,也明白了:怪不得許攸言語輕佻,真是有什么樣的師傅就有什么樣的弟子。
“孟德呀,當師生咱恐怕是沒緣分了,咱就算是忘年交吧!”
橋玄是隨口道來,卻把孟德兄弟嚇得不輕:六十多歲的老人家竟和不到二十的小伙子稱起忘年交來了,他們的父親見了橋玄還得以長輩之禮相待呢!
“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別跟袁家的孩子們那樣假正經,率性而為才是真丈夫!”
“是!”孟德呵呵一笑,“不過我還沒娶妻,這次回鄉娶了妻才是真丈夫呢!”
橋玄聽了仰面大笑;許攸撫掌稱妙;樓圭沒聽出來,一個勁兒扯著許攸問:“怎么了?怎么了?”;饒是王儁文雅矜持,也掩口而笑;曹德已樂不可支了,他從沒見過哥哥與外人這樣玩笑過。于是老少五人坐在樹下講起了笑話、道起了家常,足足熱鬧了半個多時辰。最后橋玄拉著曹氏兄弟的手不舍地說道:“不耽誤你們的行程了。想必孟德過不了一年半載還要進京來,那時你只管來府里找我吧……我就想看看你長什么模樣,這面兒也算是見著了,我還有些公務要辦,就讓子文他們再送送你們吧!”
曹氏兄弟就此向橋玄拜別,單許攸跟橋玄上車離去,王儁、樓圭繼續為他們送行。已經走出去老遠,曹德還拉著王儁的衣服問:“漂亮哥哥,那位老人家真的是橋公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