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西門植虞
- 半世江湖一世情
- 冉奮斗
- 5076字
- 2020-10-24 00:49:33
龍嘯今離開那輛錦車,孤獨一人站立長街,看那繁華車隊悠悠遠去。
街上眾人,早已消失不見,剛還喧嘩的集市,此時再無一人。
長街之上,只剩龍嘯今孤單影只。
陽光把它的影子拉的很長很長。
只是方才還簡陋樸素的各式店面現在卻一間間富麗堂皇,正如盛世王朝一樣璀璨奪目。
龍嘯今再無地方可去,索性坐在臺階上,看斜陽漸沉,晚霞映天。
大約過了一個時辰,突然狂風大作,吹得街面上塵土飛揚,龍嘯以手掩面,嘴里還是吹進不少沙塵。
他剛要起身找間堂屋躲避風沙,卻看見從灰蒙蒙的風沙里走出四個人來。待那四人走近,龍嘯今驚奇地發現這四人一模一樣,不但衣飾相同,連面相也不差分毫。
四人走到龍嘯近跟前,躬身作揖,異口同聲道:“公子,城主邀您敘舊。”
龍嘯今聽聲音極其耳熟,四人抬頭,龍嘯今甚為驚訝,這不是剛才植虞的那個侍女?
為什么四個人都是同一面相?
細又一看,龍嘯今發現四人腰間卻都配有長劍,他頓生疑惑,剛才那侍女明明沒有佩劍!
再看劍柄和劍穗,好似那兒見過,極為眼熟。
龍嘯今腦間快速運轉,此前根本沒有見過如此精致的劍穗,但明明看著眼熟,卻一時想不起在什么地方遇見過。
是不是風月霜雷?難道這四人真是風月霜雷?四人又怎是同一副面孔?而且是無面人?難道風月霜雷也是無面城的人?
龍嘯今滿腹疑問,又不能打草驚蛇,只好故作鎮定,淡淡道:“城主現在何處?”
四人同聲答道:“棲鳳閣。”
龍嘯今道:“你們先去,我稍后就到。”
四人道:“城主特意囑咐,公子要隨我們一起到。”
龍嘯今執拗不過,如再強推,四人恐怕要懷疑。
四人作揖,道:“公子請!”
龍嘯今只得跟在四人身后,步子卻放緩許多,手也緊緊握腰間那把斷刀。
那柄斷刀看起來更像一件裝飾。
街上雖然狂風肆虐,這四人所經之處,卻是絲毫風都沒有,像是被保護在一個圓球里頭。
龍嘯今故意試探道:“四位身形很是眼熟。”
四人卻并不理會,只顧著朝前走去,個個異常警覺,雙手緊握佩劍,好像危險隨時都會出現,而他們又會隨時保護龍嘯今一樣。
長路好像沒有盡頭。
龍嘯今感覺有些蹊蹺,四人固然不斷行走,卻好像一直行走在同一個地方,周圍的景象未有任何變化。
他感覺不妙,只能再次試探:“不知棲鳳閣路程多遠?”
四人停步,回過頭來,好像盯著龍嘯今,又一鞠躬,道:“不遠。”
龍嘯今道:“你們不是無面城的人。”
四人齊聲道:“公子眼力倒還不錯。只不過錯了。”
龍嘯今干咳一聲,繼續道:“無面城的人說話可不是你們這般姿態。”
四人微微頓首,道:“哦。”
龍嘯今道:“無面人說話必須十指交叉,大拇指相互觸擊才可出聲。”
四人齊聲道:“我們也是如此。”
龍嘯今道:“可他們絕不會手握佩劍。”
四人道:“城主說要保護好公子的。”
龍嘯今故意問道:“無面城也有歹作之人?”
四人道:“天下還不太平,處處都是危險之地,無面城也是危城。”
龍嘯今冷冷一笑,道:“只怕是風月霜雷到了以后才會變作危城的吧?”
四人又道:“公子是聰明人。只不過這次變笨了。”
龍嘯今道:“風月霜雷也是聰慧之輩,原先也是頗得器重的江湖小輩,可惜跟隨了歐陽池,凈干這些齷齪事。”
龍嘯今話未說完,只聽四人哈哈一笑,抽劍撲來。龍嘯今早已有所防備,腳一點地,身子已掠出幾丈之遠。
四人抽劍之時,狂風即住,剛還渾濁的天地,霎時間一片澄明。
龍嘯今駐足立穩,看見四人已恢復原先面貌,正是風月霜雷四人。顯然,他對風月霜雷為何突然出現在無面城大惑不解。
風月霜雷四人攻勢詭變多端,龍嘯今只覺劍花錯亂迷眼,劍鋒銳不可擋,仿佛萬千落英,朝自己緊緊裹挾襲來。他武功雖然精進不少,但看著這般凌厲陣勢,卻找不出四人劍法破綻,只能玲瓏躲閃,倉惶應付,無處可攻。
雙方激戰幾個回合,龍嘯今早已疲于應付,只能且戰且退,好尋得一條狹窄巷道,伺機脫身。
風月霜雷好像早已看破龍嘯今心思,故意封堵逃脫之路,巷道入口,劍花更密,劍花稀疏之處,凈是闊地,全無遮掩之物。
龍嘯今心里暗自叫苦,這樣糾纏下去,不出三個回合,自己必然被逼上絕路,到那時只能束手就擒。
正當龍嘯今氣力不足之時,風月霜雷四人劍法突然間紊亂,力氣好像也不如先前,攻勢逐漸減弱。
龍嘯今尤其詫異,四人占得上風,不出幾招,自己必敗無疑,此時卻放緩攻勢,又是何意?
正在此時,長街盡頭,忽然傳來一聲厲喝:“風月霜雷,還不住手!”
風月霜雷立時停手,四人望向長街,一只鹿角開滿鮮花的麋鹿神獸正朝身邊奔來。
龍嘯今喘著粗氣,心里無不充滿慶幸之情。
待那麋鹿走近跟前,原來正是無面城城主植虞。
植虞瞧了一眼龍嘯今,又看看風月霜雷,慍怒道:“你們四人好歹也是無面城的人,怎么會在自家的地方欺負遠道而來的客人?”
那四人里頭的嚴霜露齒一笑,道:“真是奇怪,城主還認得我們這幾個無面城的人嗎?”
只見植虞輕一躍身,眨眼之間,已在嚴霜眼前,盯著嚴霜的眼睛,說道:“你知道嗎,這世上有一種人我就是死了也認得的。”
嚴霜咬嘴一笑,道:“我倒想知道。”
植虞道:“負情之人。”
嚴霜道:“這世間負情之人多了,你個個都要認識嗎?”
植虞嘴角一翹,冷冷說道:“我只要認得你們四個就好。”
旁邊洪雷接話道:“城主也不要怪罪我們幾個……”
植虞一笑,笑容卻是十分牽強,道:“你們幾個也有資格讓我怪罪嗎?無面城待你們幾個也不薄,你們偏要聽信歐陽池一面之詞,非要闖蕩什么江湖。這江湖之大,豈是你們幾個能闖蕩的了的?”
冷月又道:“城主待我們如何,我們自然心里有數,我們四個跟隨城主多年,以為可以得到城主最強面術真傳,城主卻非要等一個什么天命之人,這天命之人難道就是這龍嘯今不成?難道你只想把無面城最強面術傳授給這個遠道而來的客人不成?”
植虞轉身走到龍嘯今跟前,問道:“你就是那個天命之人嗎?”
龍嘯今一臉錯愕,不知如何回答。
植虞宛然一笑,轉身又問:“天命之人難道是你們四個?”
風月霜雷默不作聲。
植虞道:“你們四個修得面術,又用來做了什么?”
風月霜雷低頭不語。
植虞又道:“當年你們負氣離開無面城,只因我這個師姐做了這無面城的城主,你們心有不平,正好被歐陽池溢美之詞蠱惑,以為跟了他去真可以立身江湖,平分秋色,你們卻不知那歐陽池是什么人物……”
韓風嗤笑一聲,道:“你和歐陽池不過同等人物。”
植虞卻不反駁,走上前去,望了一眼韓風,含笑道:“那我現在便叫你殺了這位龍公子。”
龍嘯今一怔。
洪雷哈哈笑道:“讓我來。”說罷便要上前,腳下卻挪不動一步。
風月霜雷四人面面相覷。
植虞粲然一笑,撣撣長袖,好像那里很多塵土。那里分明纖塵不染。
風月霜雷動彈不得,心里卻已經清楚,分明是有人暗里引術,故意不讓他們靠近龍嘯今。
“風月霜雷,你們四個倒也是十分有趣,原本個個都是樣貌奇丑之人,非要引術變作這樣俊俏的人兒,我這個粗漢子都看不下去了,哈哈。”眾人循聲望去,卻見一幢高樓屋頂上躺著一個朱砂長衣的漢子。
龍嘯今看得清楚,這朱砂長衣之人正是剛才呵斥小販訛他錢財的那個漢子。
嚴霜卻道:“看來你也是真的無聊。”
那朱砂長衣漢子又哈哈一笑,站起身,輕輕一躍,悠然落地,雖然這漢子身材魁梧,落地卻沒有任何聲響,甚至兩腳著地之時,塵土也沒有濺起絲毫,輕功極其了得。
洪雷拍掌笑道:“這輕功,真不愧是‘追風趕月’岳不悔,剛才還看見飛豬在天……”
“啪”一聲,岳不悔沒等洪雷話說完,一個響亮的耳光摑在洪雷臉上,又哈哈笑道:“話多的人就是惹人討厭。”
植虞也笑道:“況且還是很丑的人。”
洪雷剛剛受了一記耳光,怎肯輕易罷休,唾了一口血沫,笑嘻嘻地道:“有朝一日我定要將你這豬頭做了下酒菜的。”
岳不悔卻不理會他,跺道龍嘯今身前,伸長了脖子,兩眼瞪得眼珠子快要掉出來,好像非要把這個剛才讓他吃了苦頭的人看個仔細。
龍嘯今把身子往后仰了仰,眼看著這個粗鄙漢子,心里滿是厭惡。
岳不悔看夠了,哈哈大笑道:“原來這天命之人這樣沒出息,竟被幾個不入流的丑陋之人唬成這等德行,這世間還真有瞎子,哈哈……”
龍嘯今當然不知道岳不悔說什么。他覺得他也沒有必要聽懂。
他要聽懂的,卻是無面城城主植虞的話。
可是,無面城城主植虞的話,他也沒聽懂幾句。
但他明白,能讓他得以保身的,也是植虞。
所以,即使植虞不是女人,他也不在乎。他也不能在乎,因為,活著才讓他在乎。
風月霜雷當讓也不在乎。他們在乎的,和龍嘯今在乎的當然一樣,也是活著。
他們要活著,卻又不能不在乎眼前的這兩個人,植虞,還有岳不悔。
岳不悔也是有趣,跑到風月霜雷跟前,一個個細細打量,完了又嬉皮笑臉嘿嘿一笑,走到嚴霜冷月跟前,捏捏下巴摸摸額頭,嚴霜冷月即便心里萬般憎恨,無奈身體動憚不得,只能眼睜睜看著岳不悔上下其手,肆意羞辱。
等他玩夠了,卻又轉身湊近龍嘯今,呲牙一笑,滿嘴盡是黃牙,又道:“龍公子不在無面城不多住幾日嗎?”
龍嘯今看得兩排黃牙,恨不得早些離開,卻又不便多說,只能閉緊嘴巴,瞪著岳不悔。
岳不悔知趣走開,道植虞身前,道:“這無面城的城主也真是無聊透了。”
植虞笑盈盈道:“只這幾日,我還沒做夠呢。”
岳不悔哈哈大笑,一個箭步,忽又一掠,縱身上屋,哈哈笑道:“世間再美之事,也不過和這落日一樣。”
剛一說罷,腳又發力,騰空而起,竟像一縷閃電,到半空中,那一縷閃電忽又像煙花炸裂,電光火石之間,一團紫色云彩冉冉升起,和天邊斜陽相映生輝,極是好看。
龍嘯今早已目瞪口呆。
說話間,那團紫色云彩卻又驟然收縮,頃刻又急急落下,離地約有十余丈高時,收縮的云團又如鯤鵬展翅一般舒展開去,天空好像被一張巨大帷幔覆蓋,斜陽一照,金光璀璨,讓人目不暇接。
帷幔徐徐落下。
剛要著地時,龍嘯今已經驚愕失色。
原來這帷幔已經變作一襲華衣,落下之時,正好披在一個如花女子身上,龍嘯今覺得即使自己有一千雙眼睛,也看不盡這女子的美顏,即便是自己也是女兒身,恐怕也對這女子欣賞不夠。
而剛才那個讓人厭惡的粗鄙大漢岳不悔此時早已不見,此時眼前的女子玉膚凝脂、秋波流盼、桃腮帶笑、氣若幽蘭,說不盡的溫柔可人。
植虞躬身道:“城主。”
城主?龍嘯今愈發奇怪,植虞不就是城主?
他正在思忖,卻又發現剛才還在的植虞又已不見,此時卻變作先前喚過他的那位侍女。
再看風月霜雷四人,此時個個臉蛋就像石榴翻了皮,釘鞋踩了泥,滿臉痤瘡,頭發干枯,樣貌丑陋不堪,龍嘯今看著心里只想作嘔。
這四人看著這凌空而來天外飛仙一般的美麗女子,竟也好像自慚形穢,垂首不語。
龍嘯今看那女子朝自己走來,慌忙低下頭,不敢直視。
那女子柔柔說道:“龍公子……”
龍嘯今抬頭,只見一雙美目流轉,淺淺一笑,齒如含貝。
“龍公子……”聽得這一句,龍嘯今已覺動人至極。
“龍公子……”依舊柔和依舊清脆。
“龍公子,城主喚你呢!”一聲嘶吼,驚得龍嘯今一驚,這才如夢初醒。再看時,卻是那個侍女正在沖他大喊。
龍嘯今自知失禮,趕忙抱拳道:“嘯今失禮了,城主見諒!”
“龍公子不必自責。”
“城主……”
“西門植虞。”
龍嘯今看看那個侍女,又雙目凝視西門植虞,一臉困惑和不解。
“龍公子看不懂了?”
龍嘯今點頭。
西門植虞笑道:“這才是無面城真面目。”
龍嘯今茫然。
西門植虞道:“所以無面城也叫千面城。”
龍嘯今還是不解,問道:“那我先前遇到的那個叫植虞的城主是?”
西門植虞嫣然一笑,道:“無面城人人都是城主,人人又不是城主。”
龍嘯今道:“那您是?”
西門植虞道:“我是城主。又不是城主。”
龍嘯今道:“還請明示。”
西門植虞淺淺一笑,道:“公子以后自然知道了。”
龍嘯今聽見這句話,驚道:“難道你也不是真面目嗎?”
西門植虞道:“無面城沒有真面目。”
龍嘯今“哦”了一聲,悵然若失。
西門植虞笑道:“卻只有我是真面目。”
龍嘯今心里微微一熱,道:“到底還是真面目好些。”
西門植虞淡淡道:“喜歡真的,到頭來卻都喜歡了假。”
龍嘯今微微蹙額,咬咬嘴,卻又不知該說什么。
西門植虞卻又笑道:“想必假的都更動人。”
龍嘯今道:“真的卻更讓人心動。”
西門植虞道:“龍公子心動了?”
龍嘯今卻只一笑。笑得極為勉強。極為苦澀。
這時,那侍女走過來在西門植虞耳畔低語幾聲,遂又離開。
風月霜雷乖乖地跟了那侍女一同離去。
龍嘯今問道:“城主想怎么處置風月霜雷?”
西門植虞回眸一看,道:“他們也不是風月霜雷。真正的風月霜雷也不是這般模樣,你再見到他們,他們也已經不是原先的模樣。”
龍嘯今繼續問道:“那這幾個人是?”
西門植虞答道:“他們只是幾個侍衛。”
龍嘯今道:“保護城主?”
西門植虞道:“保護你。”
龍嘯今奇怪:“保護我?”
西門植虞道:“保護你修術。面術。”
龍嘯今仍然不解,道:“可我到無面城,并非煉術。”
西門植虞道:“可你是天命之子。”
龍嘯今道:“天命之子?”
西門植虞道:“公子以后自然知道了。”
龍嘯今還想再問,西門植虞卻已轉身離去。
龍嘯今也欲轉身,卻發現自己只能前進了。
他身后已經退路。因為,他身后已經是萬丈深淵。深不見底。
他只能隨著西門植虞往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