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右手還在那里，謝雨皇卻覺得自己袖口空蕩蕩的，每走幾步都要摔一跤。

她并不知道自己出了青崖能去哪里，迷迷糊糊之中朝著知暉堂南邊山頭的方向走去。她想如果那舞劍的人影真是死人的魂魄的話，她這回可能真的要見到他了。

眼前只看得到朦朧的山路、樹木，和一望無際的天際，不知是因?yàn)橐庾R的模糊，還是睫毛和頭發(fā)上不斷滴下的雨水打濕了視線。她感覺到自己應(yīng)該是無意撞上了幾個人，也朦朧中聽到了一些人議論她的聲音，但她管不著這些，只是一步一步向山上走著。其間有幾回，她仿佛感覺到身后有人跟著自己，可是一回頭卻什么也望不見。

直到她聽見自己頭頂?shù)臉渖疑希瑐鱽硪粋€人的慘叫，然后一個人影就在她的眼前從樹上掉了下來。

謝雨皇用手掌抹了一把臉上的水，才看清躺在自己腳邊的是一個黑紗蒙面的男子，放大的瞳孔死死盯著樹梢之上，看來已經(jīng)斷氣了。

他的脖頸上插著一片樹葉。也正是這片樹葉，要了他的命。

謝雨皇在他的腰間搜到了一枚丞相府的魚符。她聽說過秦妍其實(shí)是丞相庶出的二小姐，丞相為避免府中紛爭，才將她送到青崖山上。看來是秦妍見掌門并沒有賜死她，便暗中派了丞相府的手下想在半路上料理了自己，可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后，這人還沒來得及下手，就被其他的人給殺了。

謝雨皇翻了翻他的衣裳，又在他胸前的口袋里，找到了一瓶止血散。

是天意要救自己么？

她抬起頭來，去看那烏云翻滾的天際，卻只見雨打樹梢，沙沙作響。

入夜的時候，大雨已經(jīng)停了。

謝雨皇靠在那個山頭的一棵樹下，抬眼便能看見一枚月彎，在逐漸散去的烏云里，跌宕沉浮。

她發(fā)現(xiàn)，從這個山頭上，其實(shí)并不能看見知暉堂那扇小小的窗戶。但這樣的月光，卻莫名讓她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安穩(wěn)。

她終于敢閉上眼，沉沉睡去。

其實(shí)今天在大殿上，她死了會更容易，只是在看見顧玉宸和秦妍的時候，她決定，自己一定要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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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在夢中，她看見了那個人影，緩袖如云，風(fēng)姿卓然。看見他走到自己身前，輕輕撥了撥她被雨水粘在額上的發(f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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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年了，我們府中從未收留過外人。你可莫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我都知道，你不必多說。”

“當(dāng)初那個張將軍不就是一不小心收留了一個南寇在家里……”

“我早說過，此事不要再提。”

……

房門被關(guān)上的聲音傳來，似乎是有人走了出去。謝雨皇感覺到周身溫暖而柔軟，顯然已不是置身雨水之中。右肩和胸口雖然依舊沉重，但也不似之前那樣鈍痛。她刻意去摸了摸身側(cè)，發(fā)現(xiàn)自己的右臂還好好的放在那里，只是任憑自己敲打捏揉，都不再有知覺了。

“你那一劍，差點(diǎn)把自己手臂都砍下來，如今倒還擔(dān)心它還在不在。”聽見男子略帶譏諷的語氣，謝雨皇睜開眼，循著聲音望去，卻看見男子站在窗邊，只留給她一個頎長而挺拔的背影。“不過以傾嵐的醫(yī)術(shù)，這種感覺持續(xù)不了太久的。”

“傾嵐……”謝雨皇只覺得這名字熟悉，絞盡腦汁地想了想，“就是‘濯銹雙劍’那個傾嵐么……那么你是……”

謝雨皇睜大了眼，誰知不等她說完，又聽得男子道：“你肩上那傷，是自己刺的吧。”

這回，他轉(zhuǎn)過了身來。謝雨皇看見他澹朗的眉目，以及薄如劍刃的唇：“早知道，我便不救你。”

“堂堂的軍師陸與歡也覺得，若是沒了右臂，便是廢人了么？”

男子聽完這話，才肯正過眼來，好好地將面前這位女子端詳了一番：她略微斜著身子，靠在床頭，成熟女人柔美的曲線雖已略微地展現(xiàn)出來，但仍舊帶著幾分稚氣，看樣子最多不過十六七歲。她雖以輕紗覆面，但目光中那股孤傲清絕，卻是怎么也掩飾不住的。然后他緩步走到床邊，將剛剛裝好的手爐，塞進(jìn)了謝雨皇的被子里。

“濯銹雙劍，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他說這話的時候，語氣無波無瀾，就像是在講述別人的故事一般。然后他緩緩起身，向門外走去。謝雨皇看見他的瞳仁里，印滿了門外的芭蕉蒼翠。

“另外，陸與歡這個名字，我不用很久了。”

男子出去之后，謝雨皇掀開被子，重新將自己渾身上下打量了一番。自己的衣服已經(jīng)盡數(shù)被換過，雖只有一層褻衣，但她看得出來這是上品的素云織緞，若對著陽光，便能依稀看見上面的云母暗紋。按理說這么好的布料，只有在每年西域進(jìn)貢的時候，才會有那么幾十匹。而這府中竟然拿它做了褻衣，還隨隨便便就給一位不明身份的女子穿上了。看來那位男子，身份必定不一般。

他塞進(jìn)來的手爐就放在她的右手邊，明明自己的手臂已經(jīng)被暖得緋紅，但她還是覺得徹骨的冷。不過所幸正如陸與歡所說，沒過幾日，她就能隱約地感覺到一些溫度了。那是一個陰雨天，每次下雨屋中潮濕時，她手臂就會酸痛難忍，于是陸與歡便將所有的炭盆都搬進(jìn)她屋里，好歹能將濕氣驅(qū)散一些。

這天陸與歡給她塞手爐的時候，她一下子閃開：“燙！”

一個字剛說完，她自己就笑了起來。

“總算能感覺到了。”陸與歡隔著面紗，看不見她的笑容，但莫名覺得跟她說話十分輕松，或許是因?yàn)槟桥⑸形疵撊サ闹蓺猓不蛟S是因?yàn)樗揪烷L得不好看。他從床邊起身，夾去了兩塊手爐里的碳，然后又再度將手爐塞進(jìn)了她的被子里。這回，他在她床邊坐了下來。

“你以后叫我柳亦寒吧。陸與歡這個名字，也該被忘了。”

“自古更名之人為數(shù)不少，只是你連姓都換了，豈不是……”

“你叫便是。”柳亦寒打斷她的話，他的神情依舊平靜，謝雨皇卻似乎在那雙眸子里看見了萬千星宿，看似亙古不動，實(shí)則暗興波瀾。

短暫的寂靜之后，房門被“吱呀”一聲推開，緩步走進(jìn)的是一襲水綠色的羅裳。傾嵐在床前駐足，她一肩青絲向來只以一根木簪綰起，裝扮竟與府中的丫鬟無甚區(qū)別。只是傾嵐不似謝雨皇，她擁有著絕美的容貌，女性凹凸有致的曲線在她身上毫不掩飾地舒展開來。全身上下的每一處都如同造化的妙筆一般，該內(nèi)斂的地方仿佛玉瓶瀉尊中，該熱烈的地方又似玉液黃金脂，就算向來只以如此樸素的妝容見人，也不會讓他人有一絲一毫地低估她的身份。

傾嵐見柳亦寒坐在謝雨皇身邊，眉目間似有些不悅，但終是沒說什么，只淡淡道：“周公公在后院等你。”

“朝中又有吩咐了么？”

傾嵐瞟了一眼謝雨皇，看得出來她忌憚有外人聽著他們說話：“你去了便知。”

柳亦寒點(diǎn)了點(diǎn)頭，起身走了出去。

檐下雨打芭蕉的聲音，似乎在一瞬間大了起來。

“我傾嵐有三不救，一不救叛亂禍國之人，二不救朱門酒肉之人，三不救自殺自殘之人。”傾嵐掩上了窗戶，聲音頓時在屋里回蕩開來，“當(dāng)日若不是柳亦寒在你身后跟了半個時辰，我也不會破這個例。”

“他跟著我？”謝雨皇恍然明白，原來當(dāng)日跟蹤她的黑衣人是柳亦寒殺的，那瓶止血散，多半也是他故意塞進(jìn)黑衣人的口袋里。

原來所謂天意，都是他一人所為。

謝雨皇立即向她行了個禮：“多謝姐姐相救。等雨皇身體再好一些，就離開此處，姐姐也不必?fù)?dān)心……”

“行了行了。”傾嵐見她這樣，無奈地笑了笑，“既然是他救的人，你就不必?fù)?dān)心府里會虧待你。”

謝雨皇自幼戒心就重，許是因?yàn)樽约簭男”慌懦猓鄶?shù)人在第一次見的時候，她都覺得不好相處。但在此時，她卻覺得傾嵐十分面善。

傾嵐又道：“在這朝中相處，多數(shù)人都是身不由己。所以柳亦寒的一些事，你就不要追根求底了。”

謝雨皇知道她說的是什么事。她不曾入過朝，卻也深知身世浮萍如風(fēng)飄絮的無奈。

門外有丫鬟送了湯藥進(jìn)來，傾嵐接過，將藥放在她床頭。謝雨皇想用右手去端藥，但是還未抬到一尺高，自己的五指就已然不住地顫抖。這些日子里，她無數(shù)次地嘗試去運(yùn)功，只是每次內(nèi)力一流轉(zhuǎn)到右肩旁，就像流水被巨石堵住了一般，不光無法前行，還沖得渾身血脈一陣陣痛。傾嵐見她這般執(zhí)著，便從被子里握起她的左手，將藥碗塞進(jìn)了她手里。

曾經(jīng)那個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自己，真的已經(jīng)不復(fù)于世了。

她的思緒并沒有在這樣的唏噓中停留多久。片刻之后，她抬起頭來：“你是柳亦寒的妻嗎？”

“你看我像什么身份？”傾嵐勾起一邊的嘴角，起身凝望著門口房檐上淌下的一根根水線。屋里若隱若現(xiàn)的泥土的清香，讓她水綠色的裙裾，更顯溫柔。

許久后，她輕嘆一聲，走了出去：“柳亦寒不喜歡別人提濯銹雙劍的事。”

她剛剛出門的時候，正巧柳亦寒向這邊房內(nèi)走來。

“皇上是讓你去殺那人么？”

“沒打算真正動手，不過是給個教訓(xùn)。”

“還是按捺不住了。”傾嵐冷笑一聲，就這么與他擦肩而過。

柳亦寒再度站在她床前。

男子并沒有以冠束發(fā)，一襲青絲簡單地用綢緞束在腦后，衣裳也只是家中穿的便裝。這樣的慵懶，反而讓他眉宇間的威嚴(yán)更加輕易地展露出來。

他挑了挑火盆中的炭火，看似漫不經(jīng)心地問她：“當(dāng)日，丞相府為何要派隱衛(wèi)來刺殺你？”

“你擔(dān)心我會牽連你？”

柳亦寒見她這般敏感，反而笑了笑：“我見你從青崖的方向來，應(yīng)該是跟丞相的小女兒秦妍的恩怨吧。”

謝雨皇一驚：“你怎么知道？”

柳亦寒的笑容更加明顯了起來，謝雨皇卻透過這樣的笑容，看見他藏在眸子里的，仿佛獵鷹撲向獵物那一瞬間目光里的冰冷和決絕。

“因?yàn)檫@次我要?dú)⒌模褪秦┫喔娜恕！?/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