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出世便飽經風霜困苦
- 當代嶺南文化名家·吳松營
- 胡志民 耿偉編著
- 11466字
- 2020-10-28 09:57:08
第一篇 吳松營傳略
胡志民 耿偉
在潮汕地區的澄海縣隆都鎮前溝鄉,居住著一戶普通的農民家庭,丈夫吳坤榮、妻子陳亞新,均生長于清末。1943年11月15日(農歷十月十八日),他們又生下一個男孩。這對中年夫妻既欣喜又害怕男孩兒遭到殤折,鄉里人認為女孩命賤好養活,因此給他取乳名“細妹”,一直到鄉下解放后,家人還是習慣地叫他“細妹”。這個“細妹”就是現在許多人都熟知的吳松營——這是上學前,父母才給他起的正式名字。
生逢災荒年
1943年,潮汕地區因大旱遭遇大饑荒,饑民流離失所,餓殍遍野,觸目驚心。據《潮汕百科全書》(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4年版)記載:“1943年,潮汕地區春旱嚴重,從上年9月至當年5月,連續9個月沒有下過透雨,赤地千里,糧價日漲數次,一些地方出現饑民成群結隊沿途搶食。國民黨廣東省第五區行政督察專員公署雖于5月20日召開救濟糧荒會議,然而各地方官員卻勾結地主、奸商,囤積居奇,操縱物價,致使糧價不斷飛漲;更甚者,地方官員貪污克扣海內外的賑濟款物,致使災民流離失所,且疫病流行,餓殍載道。潮汕地區餓死、疫病死亡或逃荒死于途中竟達100多萬人,逃荒到閩贛兩省達17萬人。僅饒平縣(隆都當時屬饒平縣)餓死者達8萬多人,賣兒鬻女的有4萬多人。達濠鎮餓死萬余人,占全鎮人口的1/3,出現了‘萬人冢’‘千人冢’。潮陽縣以海門受災最重,各善堂收埋于蓮花峰紅沙窿的尸體達1.1萬多具。庵埠日死數百人,死后皆裸葬。汕頭市區日死近百人。”
1943年,又是日本鬼子全面侵占潮汕地區的最黑暗的年月。日本侵略者從1937年8月31日開始派軍用飛機侵入汕頭、澄海和潮安上空偵察,不斷轟炸潮汕城鎮。日本軍艦在潮汕海面頻繁地襲擊騷擾商船和漁船。1938年6月至7月,日本海軍在軍艦、飛機的掩護下不斷攻擊并占領了南澳島,以此為基地發動了侵占潮汕之戰。1939年6月21日,汕頭陷落。27日,日軍占領潮州。29日,侵占汕頭的日軍由潮州沿韓江進占澄海。至此,韓江、榕江、連江出海口被日軍控制。到1943年,日軍先后侵占潮陽縣城及華陽、桑田、海門、和平,揭陽的大井、南隴、雙港、錢岡一線,潮安的官塘、鐵鋪、溪口,澄海縣全境,饒平的隆都及柘林、海山等沿海地區。至此,潮汕地區全部淪陷。在侵占潮汕地區過程中,日寇殘暴屠殺手無寸鐵的潮汕民眾,對敢于抵抗的鄉村實行“三光”政策,奸淫燒殺、無惡不作,甚至對澄海縣城進行了全城范圍的大屠殺。
日本鬼子的橫行霸道、奸淫擄掠,再加上饑荒嚴重,瘟疫橫行,使潮汕尸橫遍野,僥幸生存者則完全處于水深火熱、困苦不堪之中。此情此境,一個男孩雖然平安降生,而其即將面臨的苦況和前景,怎能不令人擔憂?!
艱苦磨難而又活潑快樂的童年
在那黑暗的舊中國,“細妹”的父母起早貪黑,日夜辛勞,任勞任怨,仍然擺脫不了艱難困苦的生活。1946年,他們又生了第三個兒子,因為前面有了叫“細妹”的頗有生命力的哥哥,便讓這個小兒子堂堂正正地叫“細弟”。“細弟”長得活潑可愛,沒想到就在新中國成立前夕,年幼的他仍然經受不起饑寒交迫的折磨,一次風寒感冒,高燒不退,家中無錢問醫買藥,眼睜睜看著他一命夭折。為此,一家人悲痛欲絕。
窮人的孩子挨餓受凍,是難免的。然而,窮人的孩子也有自己的樂子。他們從小苦慣了,竟也“少年不知愁滋味”,一有空閑,一有機會就偷玩、貪玩。幼小的吳松營雖然被叫做“細妹”,卻有男孩子十足的頑皮勁。管鵝放牛,往往會有幾個小孩子結伴成群,吵罵、打架,是常有的事。對那些比他大一年半歲而總想欺侮他的小伙伴,他并不退讓,也不畏懼,即使被打得鼻子出血,也總要奮力反擊,用氣勢壓倒對方。有些孩子看到“細妹”不服輸的頑強勁,每每讓他三分。
游泳是生于潮江邊的孩子們最大的樂趣。前溝村的東面就是川流不息、渚清沙白的韓江,村民的耕地就在韓江兩岸。田園中清溪河溝縱橫,池塘無數。“細妹”的家就在韓江堤外的一小片村落之中。夏天,一吃完中午飯,五六歲的他就敢脫了衣服往河里跳,游呀、玩呀,經常忘乎所以,直到母親或姐姐到河邊大聲地又喊又叫,他才肯上岸。
由于頑皮、貪玩,“細妹”也常常給家里惹禍、添亂。六七歲后,父母讓他開始管鵝放牛,可他有時貪玩了,牛就會到處亂跑,踐踏甚至偷吃了別人家的莊稼。鄉親鄰里免不了要來投訴,“細妹”的父母總要低聲下氣地向別人賠不是。放牛娃們喜歡一起放牛,既不寂寞,還可以互助合作,由少數人統一看牛,其他孩子下水抓魚摸蝦、爬樹捕鳥,摘點龍眼荔枝,然后大家一起吃。那時候村里人口不多,1943年前后出生并能存活下來的男孩更是稀少,所以他們摘點龍眼、荔枝什么的不叫偷,大人們見到了總是說:“自家樹上長出的東西,吃點無所謂,但要注意安全,更不要糟蹋果樹和果子。”
這個在苦難歲月出生的“細妹”,雖然老天保佑存活了下來,卻也免不了三災六難。五歲的時候,他得了一場當時農村少見的怪病,差點夭折。慶幸的是隔村打鐵鋪老板的兒子和媳婦在汕頭學西醫,又剛好畢業回家。他們臨危出手,熱心相助,才把“細妹”及時搶救過來。九歲的時候,“細妹”跟著大人到江邊,登上已經被沒收的地主“新園”樓上觀看龍舟比賽,不小心又從二樓跌下來,僥幸只是左手腕骨折。父母把家中辛苦養大的肥豬賣了,問醫抓藥,才讓他的左手不致殘廢。
不過,頑皮的“細妹”也有很可愛的地方。四五歲時他就能夠幫助父母照顧弟弟,跟著姐姐到田野摘野菜、拾柴草,拾別人丟棄在地里的蕃茨塊、菜葉,或到河溝去抓魚蝦。七歲時,他就當起了放牛娃,不管刮風下雨,都要讓牛吃飽才回家。大人牽牛犁田去了,他又在田邊割草,或者到水溝里捉點魚蝦回家。窮人家里三餐幾乎都是稀飯、地瓜,加咸菜、咸蘿卜干,全靠他跟哥哥捉些魚蝦改善一下。1950年,鄉村里來了共產黨、解放軍。窮人都解放了,苦日子也熬到頭了。但是,哥哥又讀書、參軍去了。家里的勞力主要依靠父親和姐姐,“細妹”有時候放牛回家,看到飯桌上又是咸菜、蘿卜干,而在田地里勞累的父親最喜歡的是有點魚蝦送飯,他就會到屋邊挖幾條蚯蚓,拿起釣竿到河邊垂釣。不到半個鐘,母親把稀飯做好了,地瓜煮熟了,他也提著幾條小魚回來了。母親總會稱贊“細妹”懂事、能干,趕快下鍋烹煮。父親同姐姐從地里回家一見,自然高興得笑瞇瞇的了。然后,一家人就會愉快地圍在一起吃飯。這就是窮人雖苦尤甜的日子啊!
勤學苦干,奮發成長
1950年,潮汕解放的時候,“細妹”已經七歲了。政府規定貧下中農的小孩上學可以免學費。但是,盡管母親好幾次向父親提起:“別人家的孩子都背上書包了,咱們的兒子也該上學了。”父親聽了,卻總是為難地搖頭。因為他在一次摘龍眼果時從樹上跌下來受了傷,從此腰彎背駝,干地里的活只能算半個勞力。雖然大兒子洛京小學畢業后回家成為主要勞力,可他還是一心想要繼續上中學。兩個兒子如果都上學去,家里農活誰來幫忙?連家里那頭老黃牛也沒人照看了。
1951年,大兒子洛京參加統考成績優異,得到政府的資助,上了潮州府城的金山中學。幸好1952年村里成立農業互助組,老弱和強勞力互相搭配,互相幫助,互助組的三頭牛也由各戶輪流看管。這樣,父母才下決心讓“細妹”也去上學,并且請先生給兒子起個學名——松營。先生說他八字中缺“木”,所以假以松,已經上中學的哥哥學名叫“親營”,順下來,弟弟就叫“松營”。
最愛水滸、三國、封神榜。9歲的吳松營就這樣走進了正規的學堂,開始了像海綿吸水那樣貪婪地吸納知識的新人生。
他好奇,好學,對學校里的一切都感到新奇。一二年級的識字課本,他很快就看懂、記熟。令他向往的是學校小小圖書館里的《水滸傳》《三國演義》《封神榜》《西游記》《岳飛》等小人書。那里面有一頁頁生動的圖畫,還有簡明的文字說明,使初識字的小學生很快被各種生動的故事所感動、感染,甚至著了迷。課間休息的10分鐘,他很少同伙伴玩耍,而是跑到圖書館爭分奪秒地看小人書。四年級的時候,他開始覺得小人書過于簡單,就拜托已經上初中的朋友幫忙從中學圖書館借來許多古典名著,回到家里,只要有空,他就如饑似渴地閱讀。當然,那時候他看小說主要是追看那些生動感人的情節,遇到不認識的文字就跳過去。他很快變成了“小書蟲”,只要有機會,有時間,就會埋頭讀書。
當然,他明白家里的困難。1954年哥哥從金山中學參軍,到了北京的炮兵技術學校,1957年又考上哈爾濱軍事工程學院。母親又生了一個小妹妹。家里全靠父親和姐姐在合作社掙工分。因此,星期天或者農忙假、寒暑假,吳松營總是盡量幫助父母和姐姐干活,看鵝、喂牛、釣魚、拾柴草,或者幫助母親看護幼小的妹妹。
但是,他仍然千方百計見縫插針地擠出時間去看那些令他著迷的圖書。什么魯智深拳打鎮關西、武松景陽岡打虎、林沖被逼上梁山、宋江三打祝家莊,孔明草船借箭、關公過五關斬六將、趙云長坂坡救阿斗、張飛戰馬超,孫悟空大鬧天宮、哪吒鬧海,岳飛槍挑小梁王、岳母刺字“精忠報國”等故事,他不但記得滾瓜爛熟,還經常繪聲繪色地給小伙伴們講。夏天的涼棚上,冬天的稻草堆里,小伙伴們總是想方設法拉住他,聽他講故事,慢慢地他成了村里的孩子頭。
由于家境貧困,他又把這種新奇、好學的個性放在修補農具、家具上,而且干得像模像樣,桌椅板凳籮筐等等,都能修補得很好,得到父母和鄰居的表揚。母親為了家計,經常會領回織網的手工活,一有空就織個不停。為了減輕母親的負擔,他一個小男孩竟然靜下心來學織網,而且小手靈巧,織得特別快。連織網用的網線繼針,他也自己破竹、雕刻而成。難怪鄰居阿嬸阿姆總是對母親說:“你們兒子真好,將來一定會有出息。”此時的母親就總會笑著說:“別夸他了,他那調皮搗蛋、添亂的事情多著呢。”
1958年,他上初中了。由于對文學的特殊愛好,他課余時間經常到中學圖書館借文學書籍來看,《水滸傳》《三國演義》等古典小說讀完了、熟了,就看《林海雪原》《青春之歌》《三家巷》《野火春風斗古城》《苦菜花》等現代小說,并且不再只是追求故事情節,也開始注意作家的寫作手法,尤其對社會和自然環境以及人物性格特征的描寫、議論感興趣,作文時就試著學習模仿。他的作文成績總是排在全班前列,常被老師當作范文貼出來。
他從“孩子頭”到中學時又當上“學生頭”。初中一二年級,他當“勞動委員”“體育委員”,初中三年級和高中三年一直當班長,大學一年級開始到畢業一直也是班長。所以,走出社會的幾十年中,無論是中學的同學,還是大學的同學,無論是在哪個行業工作,一見面都親切地叫他“老班長”。“老班長”的經歷,對他的領導和組織能力,乃至日后成為領導干部起到重要的鍛煉作用。
從酷愛潮州大鑼鼓到成為“打鼓師傅”。過去,在和平時期的潮汕鄉村,過年過節最熱鬧的是“游老爺”(游神)和演奏潮州大鑼鼓。長長的隊伍沿著鄉道緩慢有序地行進。姑娘們打扮得花枝招展,扛著彩旗彩標,排在隊伍的前面,接著是由青壯年男子組成的大鑼鼓班。大鑼鼓班的中間是古雅的鼓亭和司鼓師傅,后面緊跟著嗩吶、橫笛、琵琶、三弦等樂手。無論是打擊樂手,還是吹奏和絲弦樂手,都聽從司鼓師傅的鼓點指揮。他們緊密配合,一路上變換各種節奏和姿勢,不斷演奏出許多動聽的潮州大鑼鼓樂曲,讓整個鄉村的新春佳節充滿隆重、歡樂的氣氛。這個時候,吳松營一定與幾個要好的小朋友跟在大鑼鼓班的旁邊或者后面邊聽邊看邊學。幼小的他,已經深深地愛上了古老的潮州“交響樂”——潮州大鑼鼓。
游神過后,鑼鼓班的鑼鼓一般都停放在祠堂客廳里,他和幾個小朋友就去偷偷地敲呀打呀。直到大人聽見了,才把他們這些“偷打鑼屎”的頑皮仔趕走。這幾個頑皮仔還會各自回家拿鍋蓋當鈸,吳松營回到家里則拿唯一的銅面盆當鼓。他自己“當打鼓師傅”領著眾弟兄學著鑼鼓班的樣子“演奏”起來,過“大鑼鼓”癮。結果當然免不了挨家里大人一通罵。終于,他們又想出一個辦法:到魚塘里或者到村頭的垃圾堆撿拾被人廢棄的破面盆、鍋蓋。一幫頑皮仔有了自己的“鑼鼓”了,就在江堤下或者村邊的樹林里自由自在玩起來。多數情況下,只要各人都做好家長規定的放牛、看鵝家務,大人們聽見、看到了,只是笑笑而已,并不多加干涉。
隨著農村的日子好起來,農村游潮州大鑼鼓的機會也多了。除了過年過節,送公糧、慰問軍屬、歡慶國慶節等,各鄉村都要熱熱鬧鬧地游大鑼鼓。而且,在游行之前,鑼鼓班都要預先練習。這也給了他們這些“大鑼鼓迷”更多的學習機會。耳聽目看心想,吳松營終于逐步能背誦好幾條“鑼鼓詩”(潮州鑼鼓樂譜)。每逢學校放假或者農閑,那幫頑皮仔總會聚集起來,由吳松營牽頭組成一個特別的“潮州大鑼鼓班”——一個舊的籮筐,上面裝上破損得不那么厲害的破面盆當鼓,籮筐邊上插上樹青,由他當“打鼓師傅”,再有幾對敲打破面盆(鑼)、破鍋蓋(兩個就當成一對鈸)的小伙伴,學著大人游大鑼鼓的樣子,在村頭的韓江堤上游行起來,大人們邊看邊高興地笑歪嘴。
1956年的潮汕地區農村經初級社,再到高級社,可以說是風調雨順,五谷豐登,政通人和。尤其是澄海縣成為“全國畝產千斤縣”,而政府仍然號召人民要弘揚增產節約、勤儉建國精神。為此,秋收的時候各中小學都積極組織學生們到已經收割過的田間去拾回被丟落的稻谷交公,借以開展勤儉建國的教育。
隆都前溝小學幾百名小學生你一小籃、我一小袋,一個農忙假下來,竟然拾回好幾百斤稻谷,在籃球場曬干之后,學校領導策劃如何將稻谷送到隆都鎮糧所。有人提議說,最好是組織一班學生的大鑼鼓來歡送愛國糧。可是,學生里面誰會打鼓呢?結果,大家就把吳松營推薦出來了。
那一天,陽光燦爛,隆都前溝小學的老師領導著大鑼鼓班開路,十幾個高年級的學生挑著金黃稻谷,向隆都鎮政府所在的店市出發,一路上,吳松營領著的少年潮州大鑼鼓班,第一次真鼓真鑼地熱鬧了一番。就這樣,吳松營這個從打破面盆起家的“打鼓師傅”,也就出了名。
1959年是新中國成立10周年,全國從上到下都在準備熱烈地慶祝一番。隆都公社要求中學到時要出一班潮州大鑼鼓。那時,吳松營已經是隆都中學初中二年級學生,得知這個消息后便向班主任和學校領導請纓組建鑼鼓班,得到大力支持。鑼鼓是公社和學校出證明向各生產大隊借的,學校從各年級抽調了20個男生,在他的帶領下利用課余時間進行排練。
10月1日這一天,素有商通八方的隆都店市鎮彩旗招展,鑼鼓喧天,人山人海。游行隊伍中,由上千名師生組成的隆都中學隊伍尤其引人注目,學生大鑼鼓班更是讓人刮目相看。
自此之后,隆都公社凡是有什么節慶活動、春節拜年、慰問軍烈屬等,都要求中學出大鑼鼓班和舞獅隊。吳松營從初中到高中畢業的6年中,成了遠近聞名的“打鼓師傅”。上個世紀80年代,吳松營已經在深圳市工作,回老家探親的時候到店市鎮舊地重游,竟還有店鋪的老人認出他是“中學的打鼓師傅”。
吳松營不但從小喜愛潮州大鑼鼓,同時也很喜歡潮州音樂。但是,學潮州大鑼鼓可以從唸鼓詩到和打破面盆學起,學潮州音樂則必須要有弦、琴等樂器。只讀弦詩而沒有樂器進行實踐練習,是學不會的。
家里自然買不起弦、琴,但天無絕人之路。吳松營想辦法用竹筒、竹子柄、劍麻絲加上田雞皮自制了一把竹弦。放學回家,或者農閑的時候,他就關起門來拉他的竹弦。那個時候,肯定拉得是十分之難聽。所以,經常引來村里人的嘲笑:“松營又在踏車了。”(過去農田灌溉用水車,如果缺少滑潤油,車輪運轉起來就會發出特別刺耳的聲音。)
俗話說: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他對自制的竹弦不斷改進加工,使之發出的聲音不再那么難聽,而且越來越好聽;同時吳松營的拉琴技巧也不斷進步。終于,村里的弦樂組拉他入了伙,農閑時候就一起練習。在中學里,他還經常與幾個對潮樂有興趣的同學切磋弦藝。為了提高自己,他把好容易攢起來的一角幾分零花錢拿到店市的書店購買汕頭潮樂改進會編寫的潮樂知識和潮樂簡譜,認真學習。
值得懷念的是,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隆都中學有幾位很好的音樂老師,其中還有一位堪稱潮樂大師的陳旭老師。陳老師出身于聞名海內外的陳慈黌家族,自小受到中西文化的熏陶,不但懂西樂,對潮州音樂中的琴、弦、簫、笛、嗩吶、琵琶,也樣樣精通。他見吳松營對潮州音樂特別感興趣,便經常對他進行指點、幫助,甚至把學校唯一的一架揚琴借給他練習。有了老師的支持和幫助,吳松營在潮樂修養和演奏水平上有了很大的提高。
從吳松營的老家前溝村到店市鎮的隆都中學,有10里路程。從星期一到星期六,天還蒙蒙亮,他就背著書包出發。一路上人稀野靜,他總是一邊走路,一邊背誦古文古詩、英語單詞,或者背誦潮樂弦絲。下午放學回家,往往也是如此。年輕時代的記憶力是很好的。至今,他還能夠背誦上百篇的古文、古詩。潮樂絲弦的《昭君怨》《寒鴉戲水》《獅子戲球》《平沙落雁》等名曲,至今也耳熟能詳。
1961年,澄海縣要舉行一次民間業余文藝會演。隆都中學的陳旭老師把澄海中學鄭老師寫的一個關于澄海人民革命斗爭故事的劇本,改編成潮州歌劇《紅纓槍》,準備參加全縣文藝匯演。學校對此十分重視,提前一個學期就專門抽調一批老師、學生成立劇團。已經是高中一年級的吳松營,也被點名到劇團的音樂組當司鼓。
在潮劇里司鼓和打大鑼鼓是大不一樣的,他必須從頭學起。好在有陳老師的精心指教與幫助,他自己領悟能力又超強。那段時間,店市戲院演出潮劇,他一定想方設法去戲班看司鼓師傅如何司鼓指揮。本村或附近鄉里做戲,他則會千方百計去鉆棚角,在鑼鼓畔看司鼓師傅的司鼓和指揮動作。至今,鄉里還有老人記得吳松營不顧天寒地凍鉆在戲棚角鑼鼓畔看師傅司鼓的情景,當佳話笑談。笑話歸笑話,他經過勤學苦練,很快就掌握了潮劇司鼓的基本知識和技巧,在隆都中學劇團里擔當起司鼓的角色,并且帶出了一個“武畔”班子。
學校劇團是業余的,老師和同學們排練的時間安排,必須盡量不影響正常教學工作。因此,多是利用星期天排練。排練場地都在中學里的陳厝祠大廳。最后的一次晚上彩排,是在中學里文祠內的大天井。隆都公社的幾位主要領導親自到場觀看。彩排后,公社書記專門問校長:“打鼓師傅是從外頭請的還是學校自己的?”當得知就是本校的學生時,他很高興,還專門同吳松營握手,給予鼓勵。
全縣的文藝會演場地是澄海城內新建的大眾電影院。到9月底演出的那天早上,劇團的老師、同學集體從中學出發。從隆都店市到澄海城要過擺渡,還要走近四個小時的路程,小件道具由老師和同學隨身帶,大件道具則由學校雇請店市運輸社運送。由于他們是遠道而來,縣里照顧安排在當晚第一場演出。所以,他們到達縣城后,吃過午餐,下午就抓緊去看場地,布置舞臺。
晚上,隆都中學的潮州歌劇《紅纓槍》演出的時候,劇場里座無虛席。吳松營的心情特別激動,一邊司鼓一邊還不斷觀察臺下觀眾席上的情況。觀眾除了認真、靜靜地觀看,還不時報以熱烈的掌聲。
參加澄海會演回學校不久,陳老師就找吳松營說:縣和專區有專家和領導認為你在潮樂方面很有基礎,如果愿意的話,可以推薦你到汕頭戲劇學校去學習。吳松營聽了很高興,但又猶豫起來。高興的是,他對潮州音樂和潮劇特別喜歡,能到正規的戲劇學校學習、深造,真是求之不得;猶豫的是,他除了很喜歡潮州音樂和潮劇,還熱愛文學,理想是高中畢業后考大學,將來當文學家。而從當時家里情況出發,他想去戲劇學校學習,因為上戲劇學校不但不收學費,還管飯。
當天放學之后,他興沖沖地回家向父親匯報,講了自己的想法。誰知父親一聽,不高興地說:“去戲劇學校讀書,將來去做戲?你如果不想繼續在中學讀下去,那就回家扛鋤頭種田好了。”
就這樣,吳松營最終沒能成為一個潮樂和潮劇的專業工作者。后來聽說,當時和他在中學業余劇團里擔當二弦、揚琴、提胡樂手的同學,后來都到汕頭戲劇學校深造,畢業后成為專業的戲劇工作者。
一雙鞋的故事
1956年是廣東潮汕農村的豐收年。過大年之前,吳松營的父母看到家里的谷甸和米缸里第一次有了余糧,終于露出了難得的笑容,因為再不用擔心過年后又青黃不接而窘迫不堪了。
這一年吳家喜事不斷。大兒子洛京出外讀書、參軍,進了哈爾濱軍事工程學院深造,雖然離家越來越遠,卻給家里增添了莫大榮光。已經長成大姑娘的二女兒身健力壯,成為一個不亞于男子的全勞力,頂起了這個家庭的半邊天。更令父母高興的是二兒子松營上學之后越來越懂事,在學校認真讀書,回家則積極幫助父母和姐姐干活,而且由于他的好奇、好學,竟然成為四鄉六里贊譽的“少年打鼓師傅”。
秋收之后又要忙于冬種,幾畝甘蔗地成熟了,要請人幫助收割、榨糖。這年的甘蔗大豐收,他們家可以從糖寮得回三百斤黃糖,除了少量自家食用,大部分可以挑到市集賣錢。一天晚飯后,母親一邊收拾碗碟一邊對坐在飯桌旁邊抽煙的父親說:“賣了蔗糖之后,想給兒子松營買一雙鞋。”丈夫似乎沒有聽見,他心里盤算:要留些錢明年開春時買些化肥,還要買十幾只鵝苗來養,到清明時再賣些錢……母親是很清楚丈夫心里想什么的。她說:“今年年成好,家里應該有余錢。松營一個男孩子,長大了,又是學校的打鼓師傅,得給他買雙鞋穿。還有,女兒秀好也是大姑娘了,過年前給她添點新衣裳。”父親抽完煙,一邊收起煙筒一邊說:“那就等賣蔗糖之后,先給兒子買雙鞋吧。”
1957年的元旦和春節很湊巧地在1月的頭尾。而農村人最重視的是過大年的春節。隆都區前溝村左近有兩個大的集市,最熱鬧的是店市,另一個是程洋岡。學校已經放寒假了。母親早就打聽好了:程洋岡市場上店鋪鞋子品類多,好看又便宜。農歷12月24日,母親很早就起來擺貢品、燒香,拜灶送神。料理完一家人吃過早點之后,她拉著兒子說:“走,去給你買鞋。”然后就出家門,上韓江堤,搭汕尾溪渡,趕程洋岡集市。這個地方憑借著陸路和水路交通潮州府城、澄海縣城、直到汕頭市的便利,歷史上曾經是一個商旅云集的市鎮,到上世紀50年代仍然十分興旺。中心街道兩旁店鋪林立。春節前夕,街道中央人流如鯽,母親終于選中了一間大的鞋店,同兒子停下來。她左看右挑,請伙計從貨架取下一雙回力球鞋——橙色的膠邊、藍色的帆布鞋面、白色的鞋帶,非常好看,讓兒子一試,剛剛好。
但母親卻把鞋退到柜臺上,對伙計說:“來一雙大一點的。”伙計按照同樣款式,拿出一雙大號的。母親又說:“再拿一雙更大的。”伙計笑著說:“阿姆,你的兒子也就十四五歲,這雙鞋已經過大了,你還要更大號的?”母親很認真地說:“兒子年年都在長,農村人哪里能夠年年給他買鞋?”伙計一邊笑著一邊在貨架上拿出一雙同樣款式、一般成年男士穿的41號回力球鞋,給母親細細檢查之后,說:“五元六角。”母親小心翼翼地從衣襟里面掏出一個小布包裹,打開,數了又數,猶豫了一下,還是付清了五元六角的鞋款——那可是一擔稻谷或者是接近80斤蔗糖的錢啊!
十多歲的吳松營從來未穿過什么新鞋,只覺得母親給他買的新鞋很好看,并不曉得不合腳的鞋穿起來會是怎樣的感受,提著包裝好的回力鞋,跟著母親高高興興地回家了。
這年的除夕,風和日麗,家家戶戶都張貼春聯,拜過祖宗,傍晚的時候在家里高高興興吃團圓飯,然后派利市(潮汕人叫“壓肚腰”。普通人家的利市錢都是一分,多的五分、一角)。母親忙乎家里的事情之后,從箱子里面拿出父親的一套沒有補丁的衣服、兩個女兒和兒子的新衣裳,又從衣架上取下給兒子買的回力鞋,擺放在床鋪上,把煤油燈挑得光亮光亮的,微笑著細細端詳一番,在心里說:“真要感謝毛主席,感謝共產黨領導人民翻身解放,讓我們窮人過上太平的好日子。”然后,又小心地把衣服折得整整齊齊,放回箱子里,拿兒子的新鞋比劃比劃,再用棉花和舊布分別塞在鞋頭和鞋跟,擺放妥當。一向精細、勤儉持家的母親在心里盤算:明天就是新年,一定要讓全家過得快樂,在村里風風光光。
大年初一,金雞才啼鳴頭遍,母親就起來洗漱、做飯、煮糯米湯圓,然后把全家人叫醒起來,拜過灶神,再吃早飯。然后自己穿上20多年前出嫁時的一套水藍色布衣裳,再讓父親換上沒有補丁的衣服,叫兒女們換上新衣,再拿出新鞋要兒子穿上。今天,村里都張燈結彩,鑼鼓喧天,熱鬧得很。還有也是最重要的是,遠在東北的大兒子是哈爾濱軍事工程學院的學員,村干部要帶著鑼鼓班到家門口來向軍屬拜年,貼上“光榮之家”的春聯。兒子高興地按照母親的吩咐,洗腳、抹干凈,穿上新衣裳,再穿上新鞋。可是,他一站起來,根本走不了路——鞋不跟腳,一直往下掉哩。母親見狀,又用棉花、舊布往鞋頭、鞋跟塞,再把鞋帶綁得緊緊的。兒子穿上新鞋,起身走了幾步,仍感到不舒服,坐在凳子上,哭喪著臉把鞋子脫下,耍脾氣說:“不穿了,不穿了。”母親說:“穿,穿一段時間就習慣了。”可是,兒子無論如何就是不穿。在旁邊邊看邊笑的父親和姐姐勸母親說:“你買的新鞋實在太大了。以往不穿鞋也照樣過新年的嘛。他不穿就算了吧。等他長大了,腳板也大了,新鞋合腳了,他自己就想穿了。”要不是大年初一,母親一定會發脾氣:好不容易買到這么好的新鞋,為什么就不肯穿?結果,母親只能妥協了,把回力球鞋重新包好,放回床頭柜里。
1958年9月,吳松營到隆都中學上初中。從前溝村的家到中學約8里路。潮汕農民的兒子從小習慣光腳走路。不管是天寒地凍,還是夏天酷暑,他總是光著腳早早地走路去中學,到太陽下山之前就又回家,除了學校放假,平時則天天如此。
1959年,農村已經公社化,國慶10周年。公社準備舉行慶祝游行,要求中學組織一個潮州大鑼鼓班。當時的隆都中學還只有初中部,從初一到初三,每個年級有四個班,有近六百名學生,教職員工七八十人,課余的文體活動很活躍,可就是一時難于找到一個“打鼓師傅”。吳松營在小學的時候已經是出了名的“打鼓師傅”,就主動請纓。班主任馬上向校長匯報,經過一番了解,乃決定把組建大鑼鼓班的任務交給吳松營所在的初二丙班,校長交代班主任:大鑼鼓班的合適人手除了在本班挑選,還可以到別的班級挑選。鑼、鼓和其他的樂器,則通過公社向各個鄉村臨時借用。每周上文體課程和農業勞動課時,被挑選進鑼鼓班的同學,就集中進行大鑼鼓的演奏操練。公社則經常派人到中學檢查和指導。9月下旬,公社領導親自對各生產大隊參加慶祝大游行的節目進行最后的檢查。他們看了彩排之后,對中學的大鑼鼓班感到非常滿意。
“松營在中學當打鼓師傅”的消息在前溝村傳開了。有的鄉親還對吳松營的父母表示祝賀。母親又把那雙回力牌球鞋拿出來,打開包裝,透透氣,心里想:這一次兒子一定要穿新鞋了。其實,兒子也同母親的想法一樣。因為這一次是全公社大游行,意義重大,各鄉村、公社都會有大鑼鼓班、歌舞隊參加活動,是隆都有史以來規模最大最隆重的慶祝活動,而吳松營帶領的潮州大鑼鼓班是代表當地唯一一間中學的,是非常光榮的事情。公社領導到中學檢查大鑼鼓班彩排情況之后,吳松營回到家時,正想同母親報告自己的想法,誰知母親已經把那雙回力球鞋擺放在床鋪上。
國慶節那天,雞啼第二遍,母親就起來做早飯,天還蒙蒙亮,她就把兒子叫醒。兒子洗漱、吃早飯,穿上近年春節穿過的那套新衣服。母親預先已經在那雙回力鞋的鞋頭塞了點舊布和棉花。兩年了,兒子的個頭長了許多,腳板也大了不少。兒子接過母親遞過來的球鞋,一穿,正好。母親在一旁笑呵呵地說:“怎么樣?新鞋派上用場了吧。”兒子感激地向母親點點頭,高興地向中學進發。
隆都店市鎮素有“商通潮澄饒”之美譽,10月1日國慶節這天一早,各鄉里參加游行的隊伍就向店市鎮的東門集中。上午9點,公社領導在大戲院門口的主席臺上通過高音喇叭發表了簡短的講話,然后宣布大游行開始。
游行隊伍中,隆都中學師生隊伍尤其引人注目。而吳松營帶領、指揮的學生大鑼鼓班更是讓人刮目相看。母親早早就帶著小女兒趕到店市,擠在東門外街道大路一旁的最前排,等待和觀看兒子的大鑼鼓班經過。“二哥,是我二哥!”還是小女兒眼快,一下子就認出并大聲叫嚷。母親順著女兒指的方向望去,看見兒子司鼓領奏的大鑼鼓班徐徐走過來,正在演奏的學生們個個意氣風發、神采飛揚。尤其是看到穿上回力球鞋的兒子一會兒雙槌高舉,指揮鑼鈸齊鳴,一會兒擊鼓動樂,簫竹和奏,一路走來聲調鏗鏘、動聽。母親笑了,笑得那么燦爛,那么開心。
自此之后,隆都公社凡是有什么節日慶祝、春節拜年、慰問軍烈屬等活動,都要求中學出大鑼鼓班和舞獅隊。從初中到高中的6年中,中學里和店市鎮聞名的“打鼓師傅”吳松營,都穿著母親購買的那雙越來越合腳的回力球鞋去參加游行。每當兒子回家之后,母親馬上將回力球鞋擦抹得干干凈凈,收起來,保管好。
1963年,年過半百的母親實在太想念十年不見的大兒子——他參加解放軍,又到軍事工程學院讀書后一直沒有回家,竟不顧自己從未出過遠門,一句普通話也不懂,而且路途遙遠的困難,萬里迢迢趕到中國最北的大城市哈爾濱。
1964年,吳松營考上大學,由于對物件的愛惜,更是因為對遠在哈爾濱母親的敬愛和思念,把保護得好好的回力球鞋帶到學校,一直到大學畢業分配到海南島“接受再教育”的幾年,每逢年過節就把回力球鞋拿出來端詳一番,穿上它,暖在心里,更是以此寄托對母愛的感恩,對遠方親人的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