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在北醫的日子
- 當代嶺南文化名家·丁蔭楠
- 丁蔭楠 丁震編著
- 2547字
- 2020-10-28 09:48:15
那年我17歲,第一次來到北京。坐火車兩個半小時才來到前門火車站下車。天已大亮,藍天白云,看到高聳入云的箭樓,十分新奇。那一天1956年9月22日,三輪車把我拉到和平里二舅家住下。
第二天到北醫報到,被分配到已住有三個俄文翻譯的一間四人宿舍,開始了北醫生化學系教學輔助人員的生活,實際就是為學生上課做器材上的準備,還要刷瓶子,養實驗用的兔子、老鼠等等,學會配藥,總之是一種最初級的教學服務。我終于明白,人和人之間是分等級的。
我被分配到北京醫學院做技術員,可以說是最底層,比掃地的衛生員好不到哪里去,總被別人呼來喚去。周而復始地做著單調的活兒,又苦又累:刷瓶子;洗儀器;運送醫療垃圾;為教授送信;取洗好的白大褂;每天早晨一上班便要把裝滿蒸餾水的5000 cc大瓶,從一樓扛到六樓。記得有一次搬運大瓶的時候,不慎將大瓶打碎在地,被主管的醫生呵斥“怎么搞的,這么笨手笨腳的!”那時,我感到一陣屈辱。
1958年“大躍進”失敗,讓知識分子下鄉,我也被下放當農民兩年。在北醫工作,從1956年到1961年,五年時光是被驅使著,像軟木塞在水中隨波逐流,沒有任何主動權。我還強烈地感受到,沒有專業知識技能就只能永遠被人驅使。有學問有專長的人是高高在上的,有社會地位,所以我一定要出人頭地,做一個有技能、能自主的人,決不能在化驗室了此一生。
現在想起來,我兒時寄人籬下、受人驅趕,母親鼓勵我一定要考大學。在北醫五年,包括下鄉兩年,始終處在如何擺脫眼前困境的掙扎中。倒是遇到不少好心人,給我許多鼓勵,如一位姓熊的教授讓我搬出四人宿舍與他同住,他因為養病,一人一間房,給我布置了書桌,讓我有學習的環境。
杜國光、顧霞美兩位右派研究生把在北京飯店舉行的元宵佳節聯歡會的票給我,讓我長見識并有機會見到周恩來總理。當時我是第一次參加這樣盛大的活動,立即被震撼了,我見到了周恩來總理,還有幸握過他的手,看到了很多社會精英。我終于意識到我一定要憑著自己的努力改變自己的處境。只有奮爭,才能擁有成功的人生。因為我沒有任何背景關系,我只是一個來自天津的窮小子,我只有靠自己。
在剛進北醫生活時,那些國外歸來的教授對我冷漠,但老紅軍胡姐非常照顧我,給了我掙脫困境的動力。值得一提的是,我在北醫期間仍不忘我的“愛好”,我還參加了西城區業余文娛活動,后來又參加北京市工人業余話劇團,和人藝、青藝專業頂級藝術家來往,像吳雪、白凌、刁光覃、于是之,舒繡文、朱琳、童弟、童超經常到話劇團教導我們表演的方法。因受到藝術的陶冶與人格魅力的感染,以至于后來我走上專業的藝術之路。
在北醫的日子,是我接觸社會、感知社會、認識自我的過程,而接觸的人,都給我一種正面的鼓勵。像最后與我同宿舍的,后來成為乳癌專家的胡永升大夫,成為我奮斗的表率,讓我增強奮斗的信心,我十分感恩北醫時期的這些不同年齡的朋友給我的激勵。
在北醫掙的工資省吃儉用,積攢的第一個100元錢,我寄給了母親。聽哥哥說母親一直把這100元錢壓在床墊下,不舍得用,一直到她去世時才用。每年春節我必回天津與家人團聚,此時梧哥也結婚生子,工作上也有了成績,做了教導主任。我們終于從14平米的小屋搬到了教師宿舍,勞累一生的母親終于有了安穩的家。雖然我每每回天津必須和母親擠在一張床上,但無奈中也是一種歡樂。即使早晨要去公廁,一家也是其樂融融的。當然,母親也從來沒有忘記鼓勵我考大學,我也從來沒有忘記自我奮斗的目標。
在北醫的日子里,無論是日常工作還是業余活動,似乎都與游玩沾不上邊,北京的許多古跡、許多公園我從未光顧。倒是舅舅常提醒我外出逛逛。我一到星期日便到舅舅家吃個飯,便又回學校住了。
50年代北京還是風和日麗,生活過得豐富充實而又輕松愉快。可我始終思索著自己的前途與命運。由于接觸了業余話劇活動,尤其是受到了崇高而神秘的舞臺藝術的感染,讓我對藝術的激情燃燒起來。到刁光覃家青藝大廟排練場,看人藝、青藝實驗話劇院的演員們排練,這都讓我十分著迷而不能自拔,使我立志將來要成為一名專業話劇演員。
當我在實驗室里大聲朗誦戲劇里的大段臺詞時,這些醫學家們以為我瘋了。我沉浸在模仿名演員表演的話劇片段,在學院晚會活動中也大顯身手:《風暴》戲中施洋的演講,《膽劍篇》里越王勾踐的獨白,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詩》,曹操的吟誦,包括唱京劇,總之非常活躍的業余藝術實踐陶冶了我開朗的性格。一改在天津的壓抑與不自信、害羞等,變成樂觀向上的精神面貌。
北醫期間雖然下鄉大煉鋼鐵、深翻地,和右派們一起勞動,但沒有任何頹勢。像右派中的細菌系主任蘇醒教授,過年時刻窗花、布置房子,給人留下樂觀豁達的印象。他們是中國醫學界的頂級知識分子,從他們身上看到優秀的人格魅力。后來我調回府右街口的北醫化驗室工作,又遇到胡永升,當時我下鄉勞動把腰閃了,腰椎間盤突出,是胡大夫給我進行椎穿刺治療。至今,半個世紀過去了,碘油仍留在我體內,每每體檢,還引起醫生的質疑,不知道腰椎中斑斑點點的影子是何物。
胡永升,大連人,他的妻子是天津市人。由于他很好客,和他住到一起,對我影響很大,至今難忘。我們相交,真是君子之交淡如水,至今相見還是非常高興。他總是親自下廚,做大連海鮮招待我。總之,北醫五年的工作、生活,可以說是解放了我潛在的力量,激發了我藝術的潛質。
我現在仍清晰地記得他們:魯純素、熊教授、簡教授、張希賢教授、劉思職教授、丁教授(寧可濕衣不可亂步,在雨中仍穩步前行),右派學生杜國光、顧霞美、徐格晟。一些年青教授最支持我考電影學院,因為他們看我在實驗室里朗誦馬雅可夫斯基“向左!向右!”的詩句時,感到格外新奇。
院領導看我那么喜歡文藝,特批準我以調干的身份考大學,也就是說我可以拿著20多塊錢的工資上大學。
1956年到1961年,我內心追求向上的動力被開啟了。回想起兒時的遭遇,沒有好好讀書,而我有一位懂得“孟母擇鄰”的好母親,對我進京學習成長,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我已近80歲,仍懷念我的母親,那年我離她出走北京,她已經60歲了。中國有句老話叫“母年邁,兒不遠行”,但因為她思想開放、明大義,而不局限于眼前親情小義,為兒子的前途而舍棄親情,讓人看到她的高風亮節。為大義,也是完成父親交給她的囑托。而梧哥挺身扛起支撐全家命運的重擔,支持我離家也是出于大義,讓我感動至今。這改變了我兒時的盲動,讓我真正樹立起個人奮斗的信念和決心。